正文 第二十一章 惠安女子荷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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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惠安女子荷妹(上)
幾天前,荷妹就被接到筱雲山莊。她憂鬱的神色,秀美的姿容,都使人想起月夜的海水,有看不透的寒冷。
倩雲的閨房在後園竹林邊,稱“望月小築”。小巧玲瓏的門窗都掛著蔥綠色湘妃竹簾,涼爽而雅靜。荷妹就住在倩雲的房裏,一邊幫倩雲纏繞著絲線,一邊和倩雲閑談。她的聲音有點喑啞,卻有一種溫婉的感覺:“徐小姐,你們把我安頓在筱雲山莊,又這樣體貼照顧,我真不知……”她淚光閃爍,說不下去了。
倩雲微笑道:“荷妹姐姐,別說了,這都是丘大哥的安排。”她望著荷妹,關切地問,“姐姐,你的家在哪兒?怎麼孤身一人來台灣?”
荷妹滿目憂傷,含淚婉婉道來:“我是福建惠安人,自幼喪母,和爹爹下海捕魚為生。因為越界捕魚,爹爹被惡棍王六爺打傷。臨終前爹爹告訴我,在我未滿周歲時,已與台灣彰化一家富戶定下姻緣,可是,爹還沒說出這家的姓名,就斷氣了……”荷妹說著哽咽起來,許久才接著說,“我成了孤兒,也沒有了家。為了尋找未婚丈夫,我一路討飯,沿街賣唱,用了整整兩年,才千辛萬苦來到台灣。可是……”她臉色慘淡,想到來路茫茫,不知何處是歸宿?又想到那半枚古錢,不知將來是何等的結局?思前想後,柔腸百轉,忍不住又抽泣起來。
“荷妹姐姐,你別傷心,這兒就是你的家!”倩雲同情地望著她,善良的眸子中也充滿了淚水,忙著溫言寬慰,“荷妹姐姐,別難過。從此你就是我的親姐姐。我也是父母雙亡,多虧有兄嫂體貼,比你還強些。”
荷妹擦擦眼淚,試探著問:“我看丘大哥對你也很體貼呀。”倩雲臉色緋紅,眼中閃著興奮的光彩,微笑道:“嗯,丘大哥人可好啦。他家本來世居彰化,後來搬到了苗隸,和我哥哥結為金蘭兄弟。我自幼就和丘大哥一起讀書識字,長大了一同賦詩唱和……”
“世居彰化?”荷妹聽得一怔,臉色霎時變成雪白。她極力掩飾,眼光中流露出羨慕和哀傷:“我看你和丘相公郎才女貌,真是般配。”倩雲含羞地笑了:“荷妹姐姐盡取笑我,還得看上天能不能把他恩賜給我呢!”
荷妹夢囈般喃喃著:“是啊,誰能找到這樣的郎君,都是天大的造化。”她那憂傷的眼神,似乎有說不盡的悲哀。
倩雲一愣,發覺自己的喜悅觸動了荷妹的愁腸,趕忙轉了話題:“姐姐,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嗎?”荷妹抬起淚眼,向倩雲緩緩點點頭。倩雲笑魘如花,高興地抓住她的手,連聲問:“找到了?!他是誰?”
荷妹一驚,又趕忙搖頭,淡淡地低聲說:“沒,沒有找到。就是找到了,我也配不上。倩雲妹妹,我,真不該來台灣啊。”她說著,淚水又流下來。
“姐姐不用發愁!”倩雲真誠地說,“你千裏尋夫,誠心蒼天可見。以後,我每天都要在佛前燒香,保佑你找到他!”荷妹望著倩雲,見她睫毛下覆蓋的眸子晶瑩明淨,靈動活潑。雖然年紀還小,卻有爽朗從容的氣度,一顰一笑都流露出名門才女的聰穎、才華和善良真摯。荷妹端詳了很久,終於長歎一聲,含淚點點頭。
午後的陽光亮得晃眼,荷妹拿了針線走到竹林邊,找個陰涼坐下來。忽然,她聽到遠處傳來娓娓的洞簫聲。她一愣,知道是倩雲在窗下吹簫。那簫聲情致飄忽,纏綿婉轉,便似一個女子一會兒歎息,一會兒呻吟,一會兒又軟語溫存,聲聲浩歎。荷妹聽著聽著,竟是癡了:“多美的簫聲,多美的人啊,隻有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他……”她喃喃自語,蒼白的臉一忽兒緋紅,一忽兒又轉作青白。
荷妹在竹蔭下發著呆,不知過了多久,隻覺得渾身躁熱。原來太陽早已移向西天,竹蔭暴曬在太陽裏,閃著金色的光。荷妹一個人在太陽裏立著,腮頰曬得火燙,眼中滾下的兩行淚珠,卻是冰涼的,直涼進心窩裏去。她定定神,轉身向閨房走去。
夕陽的餘暉漸漸隱去,書房裏昏暗下來。遠方雲團下有雨和暴風,窗外瀉進蒼黃的霞光,還吹來陣陣涼颼颼的海風。逢甲坐在劉銘傳書房內,沉思著幾天來的遭遇。劉銘傳在房內來回踱著,許久才說:“你此次進山,艱險無比,不過總算解開了疑團。看來,樟腦疑案,確實另有元凶啊。”他期待地望著逢甲。
“這元凶借刀殺人,心計很深。”逢甲似乎有心事,“所以簡大叔說,此案的線索還要在那位惠安女身上查找。”
劉銘傳關注地問:“她現在怎樣?”
不知為什麼,一道憂鬱的陰影掠過逢甲的臉,他定定神說:“我已派人把她從山寨接出來,安頓在筱雲山莊。現在由倩雲照顧她,慢慢了解真相……”
話音未落,戈什哈闖進來:“大人,倩雲小姐來了!”
倩雲花容失色,來不及等候通報,已惶急地快步走進來,哽咽著說:“撫台大人,丘大哥,荷妹不見了!”
“啊?!”逢甲一驚,下意識地站起來。
劉銘傳倏地停住腳步,大叫一聲:“快派人去找!”
霎時,巡撫衙門的守衛、倩雲帶來的莊丁、徐驤找來的水勇,一齊湧向野外。逢甲愣了片刻,猛然發瘋似地向海邊衝去。
太陽已躲進天邊,風從海麵肅殺地吹來。山嶺上的叢林沙沙作響,晚霞象一塊一塊血在西麵天際漂浮著。逢甲臉上現出淒慘的神色,苦苦地尋找。他的衣衫被撕破了,露出血紅的傷痕。然而,他心中的血痕卻比這更深。
漸漸地,夜色籠罩了海灘,四周迷茫一片。海上起了霧,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形狀。徐驤命莊勇點著火把,眾人在叢林中尋找,邊找邊大聲呼喚。
逢甲拉長聲音,淒聲叫道:“荷妹,你在哪兒――?”
“荷妹姐姐――你在哪兒呀――?”倩雲的聲調帶著嗚咽。
眾人在山石海灘間跋涉,找遍了每一處岩石,每一從灌木。焦急的人們不停地呼喚:“荷妹――回來吧――!”
夜涼如水,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淒厲的喊聲在叢林中久久回蕩,又沿著海麵傳出很遠。沙灘上仿佛有一條火龍在移動,火把下是一張張焦急的麵孔,疲憊而無奈。
丘逢甲手舉火把,一雙眼睛焦慮地向黑暗的大海中巡視。他張開口大喊:“荷妹――你在哪兒――?”沒有回答,聲音在海麵上回蕩。海上漆黑一片,隻有海浪洶湧地拍擊礁石,發出巨響。暗青色的礁石在夜幕下露著詭異的形狀,仿佛隨時會張開大口,把弱小的獵物吞噬下去。倩雲舉著火把走在逢甲身邊,也焦急地四處巡視,顫聲問:“丘大哥,荷妹姐姐會不會回大陸了?”
“不會!”逢甲搖搖頭,憂傷地望著遠處,“我擔心,她出事了……”
咆哮的海麵漸漸安靜了,天邊出現一片彩虹,晨光如碎金片一樣散在海麵上。逢甲、倩雲、徐驤等人走在沙灘上,各個疲憊不堪。人群中依然沒有荷妹的蹤影。逢甲兩眼茫然,蒼白的臉色象紙一樣難看。他踉蹌著走在最後,不甘心地頻頻回頭。倩雲關注地望著他,清澈的眼中蒙上一層迷霧。
海濤陣陣,在山莊外不遠處激蕩。已經幾天了,仍找不到荷妹的蹤影。逢甲麵對窗外,手托著胸前的半枚古錢,心如潮湧。
倩雲輕輕走進來,明亮的眼睛望著逢甲的背影,若有所思。聽到腳步聲,逢甲轉過頭,呆望著倩雲,低聲問:“雲兒,荷妹有消息嗎?”倩雲搖搖頭:“哥哥發動商會,到處都找遍了。哪兒也沒有她的蹤影。”逢甲長歎一聲,默然不語。
“逢甲哥哥,”倩雲看著逢甲,心疼地說,“這幾天,你瘦多了。從山寨回來,我就覺得你心神不屬。你是不是——”
逢甲趕忙強笑著:“沒什麼,就是有點累。你……放心吧。”倩雲目光晶瑩,執拗地搖搖頭:“不,你一定有什麼事瞞著我。”
聽了這話,逢甲臉色變幻不定,卻低頭不語。
倩雲走近兩步,望著逢甲:“我感覺到,在我們中間,過去是親密無暇的;現在卻仿佛隔著什麼。”
“雲妹,你別胡思亂想了。也許是這一段太累了,我……”逢甲一時語塞,不願意再說下去。
“逢甲哥哥,你不要瞞我了。我不願看到你這樣……”倩雲說著落下淚來,“你的心,好象全被這枚古錢綴住了。”
逢甲聽倩雲提到古錢,心頭大震,手不由自主地一鬆,古錢落回胸前:“雲妹,你不要逼我了。我……我不能……”他說著頹然坐下,手抱著頭,陷入痛苦的思索。
過了片刻,逢甲緩緩開口。聲音仿佛從岩縫中擠出來似的,艱澀而寒冷。逢甲怔怔地望著遠方,沉重地說:“那還是二十年前——”
他的眼睛不敢看倩雲,低聲地講述著辛酸的往事。那傷感的表情,抑鬱的聲調,使倩雲的心都緊縮成一團。聽著聽著,她眼前發黑,渾身顫抖起來,發覺有什麼東西像風箏似的,正飄飄悠悠地離開自己遠去。她知道,那是女子一生的幸福!倩雲的心嘭嘭亂跳,似乎要集中全部力量拚命追逐,四周卻空空蕩蕩,什麼也抓不住。她的臉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無助地望著門外欲雨的天空,隻覺得一顆心猛地往下落,像是要一直掉進深不見底的深淵。倩雲急忙扶住椅背,強迫自己不要摔倒。
風從天際吹來,狂暴地吹打著門窗。逢甲呆呆地望著窗外,過了許久,才繼續說:“後來,爺爺多次托人到大陸找尋那艄公,卻怎麼也找不到了。爺爺臨終前把此事告訴我,我本以為,這場婚約就算終結了。誰知——”他難過地低下頭。
倩雲早已淚流滿麵。她看看逢甲胸前的半枚古錢,又看看傷心落魄的逢甲,猛地用手帕蒙住臉,抽噎著快步跑出門外。屋門大開,蕭瑟的庭院裏,傳來芭蕉在風雨中淒涼的嗚咽聲。
沉埋二十年的秘密驟然揭開,逢甲陷入了二難選擇的境況。倩雲承受著巨大的精神磨難。
黃昏,逢甲癡呆呆地坐在爺爺的墓前。晚風襲來,吹拂著雜草,墓地上傳來烏鴉的聲聲哀叫……
筱雲山莊的花園小亭,依然鵝黃姹紫,落瑛繽紛。倩雲手拿絳紗花囊,向流水中輕輕拋撒著嫣紅的花瓣。落花伴著清淩淩的流水,含著無限委屈,零落地飄向遠方。倩雲滿眼是淚,淚水流過花瓣,一滴一滴落在蕩漾的清波裏。
碧怡走上小亭,輕輕來到小妹身邊,撫著她的肩長歎一聲,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轉身含淚離去。
內宅裏靜悄悄的,羅幕低垂,太陽彌漫在空氣裏,像金色的灰塵,揚起微微嗆人的灰柱。
徐驤滿麵愁容地站在窗前,望著花園小亭,輕聲歎氣。碧怡緩緩走來,含淚道:“雲賢,小妹近日來不思茶飯,隻是偷偷地落淚,我勸慰多次也不管用。我真怕她……唉,我這個作嫂子的,真不知該怎麼辦……”她說著,心疼地落下淚來。
“碧怡,別著急。”徐驤轉過身,拍著妻子瘦削的肩膀,無奈地勸慰,“小妹向來深愛逢甲,現在突然又出現個荷妹,這個事實她當然無法接受。可是,這是丘老先翁定下的親事,你我也始料不及。唉,小妹的一生啊——”他說著,自己也落下淚來。碧怡聽丈夫這樣說,想起自己一生的苦楚,再也忍耐不住,捂著臉快步離去。
天陰沉沉的,陰涼如水,風吹得龍眼樹葉沙沙作響。
媽祖廟堂內異常昏暗。倩雲跪在金麵媽祖神像前,虔誠地禱告。慈祥的媽祖麵帶微笑,似乎在安慰她的心靈。倩雲敬了香,癡癡地走出殿堂。
忽然,一個高挽著發髻的女子低著頭,從她身旁匆匆走過。這女子身穿寬筒細腰過膝短褲,上身穿緊身短衫,熟悉的身影苗條挺秀。倩雲一怔,忽然恍然大悟,張口大叫:“荷妹姐姐――”
這女子聽到喊聲,忽然加快腳步,頭也不回,匆匆地拐彎消失了。倩雲抬腿就追,追到拐彎處,卻連個人影也沒有了。她茫然地望著四周,不知自己該朝哪個方向追去。倩雲急得大喊:“荷妹,是你麼?你快跟我回去吧。逢甲哥哥在等你,你……和他成親吧。”
此時,殿後轉過一個年老的姑婆,向倩雲微笑攔阻:“姑娘,你不要追了。她已作了自梳女,永遠離開家門。終生不會回家,也不會嫁人啦。”
倩雲一驚:“什麼,自梳女——?”
麻木地步出媽祖廟,倩雲踉踉蹌蹌地挪動著。外麵正飄落著春天的最後一波落花,一片片,一葉葉,象她被撕裂了的心一樣,無所依歸地在寒風中顫抖。倩雲注視著遼遠的天空,瞳子染著藍天的靜穆。她獨自靜默了許久,似乎下了決心。
細雨綿綿。倩雲冒雨匆匆走到逢甲門前,剛要敲門,房內卻傳來琵琶聲。倩雲站在門外傾聽。琵琶聲忽而哀淒如訴,忽而急促有力,仿佛在述說心底無限的悲哀。聽那蒼涼的曲調,竟是《十麵埋伏》。逢甲陶醉在琵琶聲中。他靈活地彈奏著,幾個手指在弦上飛快移動,隨著韻律的起伏,他的眼中漸漸溢滿淚水。
嘎巴一聲,弦斷了,琵琶聲戛然而止。
門外響起輕輕的扣門聲。逢甲打開門,頓時驚呆了。倩雲站在門前,秀發已被雨水淋濕,鵝黃的衣裙也濕漉漉的,仿佛風雨中飄零的花瓣。她癡呆呆地望著逢甲,眼中淚光瑩瑩,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逢甲驚喜地大叫:“雲妹,怎麼是你?”倩雲咬緊嘴唇,慘白的臉抽搐著,許久才說:“逢甲,你快把荷妹姐姐接回來吧,她作自梳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