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惠安女子荷妹(下)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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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惠安女子荷妹(下)
    “什麼?荷妹作了自梳女?!”逢甲愣愣地看著倩雲,夢囈般地喃喃自語。他癡呆呆地踱到窗前,望著細雨紛飛的天空,猛然大叫一聲:“天哪,你讓我怎麼辦呀?”
    “丘大哥,你把荷妹姐姐接回來吧。”倩雲感到胸腔空蕩蕩的,一顆心已經飛遠了。她咽下眼淚,強迫自己說下去,“荷妹千辛萬苦來台灣尋夫,如今卻當了自梳女,這對她太不公平了!”
    逢甲眼圈紅了:“雲妹,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嗎?除了你,我誰也不愛。我可以幫助荷妹安排好生活,但我不能娶她。因為我和她之間沒有愛情,隻有憐憫。”
    “愛情也罷,憐憫也罷,你不娶她,她就會當一輩子自梳女,最終默默地離開這個喧鬧的城市。如果這樣,我的心中太痛苦了。”倩雲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逢甲哀涼地問:“離開我,你就不痛苦嗎?”倩雲搖頭道:“丘大哥,別問了,我……隻能當你的小妹。”逢甲抓住倩雲的雙肩,嘶聲問:“雲妹,這不是你的心裏話。對吧?你說呀——!”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掛滿了淚滴。
    倩雲搖著頭,低低地說:“不,這就是我的心裏話,我心中沒有丘大哥!”她每說一個字都那樣艱難,仿佛把生命的色彩也流盡了似的。但她終於還是說了。因為她太愛逢甲,相信別人也會這樣愛他;因為她心太軟,不願讓另一個女孩子受苦……
    逢甲急了,大聲問:“你心中有誰?”
    “我心中隻有鳴鶴——”倩雲的忍耐已經到了極至,此時渾身打顫,痛哭著跑出房門。逢甲朝著她遠去的方向,聲嘶力竭地大叫:“雲妹,這不是真話!”
    連綿的雨腳滴碎了黃昏,一聲聲仿佛寒到人的心裏。
    昏暗的媽祖廟中,點起了微弱的燭火。自梳女打扮的荷妹手持香燭,在媽祖像前跪倒,默默地禱告:“媽祖婆,求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丘公子是我的未婚夫,可他心裏愛著另一個姑娘。他們是那麼般配,那麼相愛,我知道自己應該遠遠地離開,應該成全他們;可是,我又怎麼也忘不了他……”忽然一個厲閃,門哐啷一聲開了。荷妹轉過頭,一下驚呆了。
    門外昏暗的雨簾中,站著一個渾身濕透的人。他挺拔的身材在雨霧中矗立著,胸口在劇烈起伏。荷妹眼睛瞪大了,來人正是她魂牽夢繞的丘逢甲!一個明亮的閃電,映出逢甲的臉,是那樣蒼白,又是那樣親切。他關切地望著荷妹,一步步向她走來。
    荷妹滿臉是淚,激動地站起來,向逢甲迎了過去。
    劉銘傳正在批閱公文,逢甲急匆匆走進來:“大人,樟腦疑案已查到線索。荷妹說,當時是這麼回事……”
    海灘,一個惠安女坐在礁石上彈唱,許多人圍觀。惠安女子含淚唱道:“入山看見藤纏樹,出山即見樹纏藤;樹死藤生纏到死,生生死死一條根……”還未唱完,潘守備的侍從官擠進人群。他朝惠安女一擺手:“走,隨我到花船上,我家守備爺要聽你唱兩曲。”說著,幾個守備軍拉起惠安女就走。
    一隻花船在海上遊覽,艙內傳來彈唱聲。潘守備與巫師對坐在硬木座椅上,津津有味地品著茶。幾個花枝招展的俊俏女子坐在艙內彈著琴,一個更加清麗動人的惠安女子邊唱邊舞。潘高升閉著雙眼聽琴曲,還不時用手指彈著茶案,搖頭晃腦。
    巫師還是第一次進花船,幾個女子的姿容把他吸引了。他手端著茶送到嘴邊,顧不得喝,雙眼呆呆地望著俏麗的惠安女子,饞涎欲滴。在一旁侍候的侍從官偷眼看看巫師,走到潘高升麵前詭秘地一笑,說:“守備爺,您要是累了,先到內艙歇會兒吧。”潘高升點點頭,伸手等著侍從官攙扶。侍從官扶著潘高升往內艙走,沒走兩步,潘高升回頭朝惠安女子說:“巫師是我請來的貴客,要好好侍候著。銀子少不了你的。不然,哼!”惠安女眼中露出驚恐,趕忙屈身一禮:“是,老爺。”
    花船內隻剩下巫師一人聽琴賞舞。他雙眼直勾勾地從上到下打量著惠安女:她那寬筒細腰剛過膝蓋的短褲下,露出健美白嫩的大腿;上身穿一件緊身短衣,沿著線條,胸脯更加隆起;由於海風的吹襲,惠安女的臉白裏透暗,暗中透紅,紅中透媚,健美的臉龐上嵌著一雙水靈剔透的大眼睛。她的頭上戴著仕女笠,鬥笠上的花巾稍稍垂下,臉龐似隱似現。
    巫師身不由己地從座位走下來,一步一步地走向惠安女子。他雙眼呆呆地望著,呆呆地望著……由於過分激動,巫師的臉膛發紅,麵部的肌肉在微微顫動。
    突然,他撲上去,一把抱住惠安女。惠安女驚叫一聲,被巫師死死地摟在懷中。幾個彈琴的女子一驚,低著頭迅速離去。惠安女在巫師的懷中奮力掙紮,巫師抱著舞女激動得渾身抖顫。他像一隻饑餓難熬的狼一樣,縱情狂吻著。伴隨獸性發作,巫師發出狂喜的呻吟……
    正在此時,門簾一挑,潘高升和侍從官一前一後走進來。潘高升大吼一聲:“大巫師!你在我的花船上竟敢如此無禮,成何體統?!”隨著潘高升的吼聲,惠安女子掙脫了巫師,響亮地打了他一記耳光,然後從艙窗縱身一躍,跳入海中……
    劉銘傳猛一擊桌案,氣憤地說:“堂堂的台灣守備,竟敢如此欺辱良家女子,太無恥了!”
    逢甲接著說:“多虧荷妹水性好,又幸得簡成功相救,才免於一死。大人,我以為此事十分蹊蹺。番地正在傳播瘟疫,以往為了避瘟,漢人見到高山人唯恐躲避不及;而潘高升卻一反常理,在此時把大巫師請到花船上,這是為什麼呢?”劉銘傳凝神道:“顯然,這是設圈套讓大巫師就範;然後以此要狹,讓他為潘高升賣命!”
    “大人所言極是。”丘逢甲說,“依逢甲想,潘高升定是讓大巫師幹一件冒死的事,否則決不會如此費力。我們順藤摸瓜,樟腦疑案很可能就會大白於天下。”
    劉銘傳皺著眉,雙目炯炯地凝視著窗外,自言自語道:“那麼派誰去呢?現在高山人防範很嚴,漢人很難進山哪。”他說到這兒,在書房裏來回踱了幾圈,回頭望著逢甲,發現他似乎心事重重,正神思恍惚地看著遠處。劉銘傳知道他的難處,長歎一聲,話題一轉:“逢甲,荷妹現在好嗎?”
    “她又回到筱雲山莊,和倩雲在一起。”逢甲仿佛從夢囈中驚醒,神色黯然地低下頭。劉銘傳也不勝歎息:“倩雲小姐才貌雙全,又心地純良,善解人意。這也真太委曲她了。”他說到這裏深深地歎口氣,目視著逢甲,稍傾才接著說,“當然,荷妹千裏尋夫,也是出生入死堅貞不渝。兩個都是好姑娘。事情若落到我頭上,我也難以決斷。唉,我們當年娶妻還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逢甲,與荷妹成親吧!”
    逢甲眉頭緊皺,雙眼癡癡地沉默不語。劉銘傳踱到逢甲身邊,拍拍他的肩頭,歎息道:“本撫知道你的心思,讓你這樣做,實在是太難了。”
    筱雲山莊一派喜氣。廳房內外到處掛著紅紗燈籠和如意粽子。門楹上貼著五鳳飛金的水紅緞子喜聯,二堂外滿滿堆著陪嫁的物品,什麼金粉缸,銀痰盂,水晶花瓶……裏麵滿盛著檳榔喜果。內宅的珠紗帳簷垂著五彩攢金花球,下麵滴溜溜綴著指頭大的紅瑪瑙珠和尺來長的桃紅流蘇穗子,越發顯得滿堂生輝。
    荷妹身穿紅色軟緞的衣裙,麵容格外俏麗。她端坐在梳妝台前,麵對花鏡端詳著自己的麵容。鏡中的麵龐象盛開的荷花,鮮豔而健美。碧怡站在她身後,微笑著為她梳頭。
    倩雲打開梳妝匣,為荷妹挑選最好的絹花。她拿起一支鮮紅剔透的宮紗絹花,微笑著說:“荷妹姐,你戴上這支絹花,就更漂亮了。”說著把絹花插在荷妹的發髻上,對著鏡子端詳。
    菱花鏡中映出兩張麵容:一個俊俏健美,眉宇間流露出難以掩飾的興奮;另一個清麗秀美,但麵容憔悴,眉目間是難以控製的哀傷。
    碧怡一邊為荷妹梳妝,一邊叮囑:“荷妹,筱雲山莊就是你的娘家!花轎我已為你籌辦妥當了,台灣的婚俗和你的家鄉閩南一樣,要帶上石榴、桂圓,祝願你早生貴子。”荷妹先是感激地聽著,聽到後來害羞地一捂臉,粉麵上飛起一團紅霞。
    倩雲無限憂傷,失神地挪步離開了。碧怡停住手,同情地看看自己的小妹。這是無法安慰的事,碧怡沉吟片刻,隻能無奈地搖搖頭。
    門外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花轎緩緩落下,轎後掛著一個米篩,篩上畫著八卦:這是從大陸傳來的閩南婚俗,用八卦驅邪;米篩旁有一根小小的青竹竿,上麵縛著一塊蒸熟的豬肉,顫悠悠吊在轎上,香氣撲鼻——據說,這是婚禮上給鬼神們驅邪的酬勞。送親的人們身穿盛裝,端著一個係著紅線的大澡盆,一邊向前走,一邊高聲唱著閩南的婚禮歌,祝福新娘早生貴子。
    荷妹身穿鮮紅嫁衣,蒙著蓋頭,由侍女攙扶著走出筱雲山莊。她走下石階,款步來到轎旁。轎夫剛要起轎,荷妹又倏地轉過身,雙手掀起臉上的蓋頭,凝視門上的匾額“筱雲山莊”四個鎦金大字,眼淚刷刷地流下來。她突然跪倒,朝筱雲山莊深深地叩頭。碧怡趕快走過來,攙起荷妹,扶她入轎。在知事高喊“起轎”聲中,又是一陣鞭炮鑼鼓,花轎緩緩離開筱雲山莊。
    倩雲身穿淡雅衣裙,頭上插著一支黃色絹花,顯得更加清麗。她揮手與花轎告別,隨即轉身進入莊內。此時,她的眼淚象斷了線的珍珠般滾落下來,摘下鬢角的絹花丟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跑了。她衝進自己的閨房,無力地靠在房門上。遠處仍傳來送親的鑼鼓聲,像針一樣刺痛著她。她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不願聽到這種痛心的喧鬧;可是不能,她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如果父母在世,也許早能和丘大哥訂下這門親事。可惜,幼年喪母,無依無靠……”她靠在門上,閉上雙眼,任憑淚水恣意地流淌,渾身仿佛散了架一般。
    迷蒙中,她眼前閃現出媽祖節的情景:鑼鼓喧天,倩雲和逢甲雙雙舉著香,隨進香大軍行進。倩雲巧笑著問:“丘大哥,你向媽祖婆求什麼?”逢甲笑道:“我求媽祖婆,賜給我一個聰明美麗、溫柔賢惠的妻子。”兩人羞澀地對視一下,會心地笑了……
    幻像飄逝,眼前仍是空蕩蕩的閨房。媽祖節的歡快鑼鼓,變成了逢甲新婚的爆竹!倩雲越想越委曲,越想越孤獨,忍不住慟哭起來。
    碧怡返回內宅,聽到倩雲的哭聲,幾步邁上台階,舉手敲門:“雲妹,開門!雲妹,快開門啊!千萬別哭壞了身子……”倩雲沒有回音,房內仍傳出痛徹心肺的哭聲。碧怡無奈,停止敲門,開始細言細語地勸慰:“雲妹,不要太傷心了。現在木已成舟,要保重身體呀。嫂子的話,你聽到了嗎?”
    房內沒有回音,隻傳來微弱的哭聲。
    “雲妹,要學會寬慰自己呀。”碧怡勸道,“看來,你和逢甲有緣無分,這也許是前世注定的。其實,鳴鶴深愛著你,你和他……”
    話剛說到這兒,房內忽然傳出倩雲的一句話:“感情是不能替代的,難道你還不理解嗎?”這句話,深深觸痛了碧怡的心。她怔怔地閉了口,茫然走下台階,眼眶中充滿了淚水。
    鑼鼓聲和倩雲的哭聲交織著,碧怡感到撕心裂肺的難過:“悲劇又發生在雲妹身上,她今後可怎麼辦呢?”想到這兒,碧怡抬眼望著遠處,“蒼天為何如此無情?作女人,多難啊!”她臉色慘白,渾身無力地踉蹌著。
    徐驤匆匆趕回來,見到碧怡,急促地問:“小妹在哪兒?她怎麼樣了?”碧怡無力地用手一指房內。徐驤側耳一聽,有哭聲,連忙急走幾步跨上台階。
    就在筱雲山莊為荷妹大辦喜事的時候,潘高升坐在守備府花廳的太師椅上,聞了一下翡翠鼻煙壺,打了個噴涕。他看一眼垂手侍立的侍從官,獰笑著問:“劉銘傳近日有什麼動靜?番地怎麼樣了?”
    侍從官躬身行個禮,低聲說:“劉銘傳眼下沒什麼動靜。番地瘟疫仍在蔓延。那個大巫師還是天天作法。”
    “大巫師作法?”潘高升聞著鼻煙壺,又打了個噴涕,然後哈哈大笑,“整個兒一個花巫師,好錢貪色!他那法兒能靈嗎?這下,哪個漢人也別想沾樟腦的邊兒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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