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樟腦血案迷霧重重(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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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樟腦血案迷霧重重(上)
    郊外的百花在風雨中搖曳。雨水擊打在棕櫚葉上,發出嘩嘩的爆響。風雨交加迎麵襲過來,簌簌荒草在田塍邊倒伏下去,天地似乎都冷得發抖。
    一隊剽悍的人馬在風雨中急奔。劉銘傳騎在馬上,一身戎裝,揮劍急行。他任憑銅錢大的雨點抽打著全身,二目圓睜牙關緊咬,燃燒的眸子怒視著前方。他的左右,緊緊跟隨著驍勇的騎兵,都是身經百戰的淮軍勁旅。刀槍林立迎著風雨,殺氣騰騰。騎兵後是手持戰刀,群情激憤的官兵,人人穿著連環鐵甲,滴水的號衣變成了深黑色。馬蹄踐踏著荒草,兵勇們急促的腳步,在路麵上趟起一片水霧。台灣特有的紅壤泥濘翻滾,水霧閃現著詭異的暗紅色,大地仿佛在滴著血。兵勇們急促的腳步聲、皮靴聲,混和著激烈的雨聲,響徹原野。
    突然,劉銘傳一驚,使勁勒住韁繩,急奔的戰馬仰起前蹄縱聲長嘶。馬隊突然停下來,呼呼喘氣的奔馬都在原地打著轉,尖亮地打著哨子。飛速行軍的兵勇們驟然停步,前後相撞,隊伍霎時亂成一片。劉銘傳在馬上立起身子,揮劍大喝:“閃開!讓本撫過去!”
    白蒙蒙的雨幕中,數百名台民黑壓壓跪在雨地裏,人人凍得嘴唇烏青,卻是神情莊肅,鴉雀無聲。為首的正是丘逢甲。放眼望去,隻見徐驤、譚嗣襄、倩雲、阿貞、阿貞嫂……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幾乎都在下跪的人群裏。就連阿貞嫂的兒子聰仔也跪在雨地中。
    劉銘傳金剛怒目,掃視著眾人,霹靂般大喝一聲:“貽誤本撫的軍機,嚴懲不貸!”話音未落,他嚓地一聲抽出寶刀,逼示眾人。
    “撫台大人!”嗣襄高聲叫道,“目前凶犯尚未查明。冒然進山圍剿,定會釀成大禍。還望撫台大人三思而後行啊!”
    劉銘傳大吼:“盛朝侄兒剛滿十八歲,就被生番亂箭射死。我劉銘傳至台,有什麼地方對不住番人,他們竟然下此毒手?這個仇我一定要報!閃開!讓我過去——!”
    逢甲執拗地說:“撫台大人若進山剿番,盛朝將軍將死不瞑目。如果您執意要去,就從我們身上踏過去吧!逢甲死而無憾!”
    劉銘傳雙目圓睜,怒視著丘逢甲大吼:“你――?閃開!不要逼本撫動手!”
    逢甲也大聲喊道:“隻要大人進山剿番,我們決計不閃開!”
    徐驤也高聲說:“大人,凶手未查明,切切不可進山剿番啊!”劉銘傳兩眼瞪視著徐驤,騎在馬上原地打轉兒,嘶聲叫喊:“還查什麼?!盛朝等二十幾名將士身首兩處,個個都是無頭血屍。這分明是生番‘獵頭’惡習所為!這些亂匪刁民,還不該殺嗎?”
    淮軍兵士們揮劍怒吼:“進山剿番,報仇雪恨!”
    逢甲霍地站起,麵對眾官兵大聲說:“查出凶手,自應殺無赦!不過,淮軍將士冒然進山,定會錯殺無辜。”他轉身又對劉銘傳說,“撫台大人,你今日所為,早已失去了英雄本色。為侄兒報仇,是親情;替國家懲凶,是國法。法不容情,倘若濫殺無辜,就會誤國誤民呀!”
    劉銘傳雙目圓睜:“大膽!丘逢甲,你竟敢當眾羞辱本撫?!”
    丘逢甲毫不示弱,縱聲喊道:“大人,盛朝將軍至死沒有下令還擊,這是為什麼?台島萬民雨地跪拜,這又是為什麼?大人,您不要一時義憤,更不要傷了眾人的心啊!”劉銘傳聽後,手中的寶劍慢慢放了下來。兩眼注視著逢甲。
    逢甲的語氣稍稍緩和了:“撫台大人,您曾說生番雖然強悍,但不難招撫。隻要在招撫之後,聲氣不相隔絕,官吏勤加撫慰,教其耕耘,給其衣食,自可使漢番一家。進山收購樟腦,本是大人撫番富民之舉;不料,惡人作祟,殺害了眾多將士。如果撫台大人步其後塵,進山圍剿,錯殺無辜,不用說撫番之功,就是建台之功,也會化為烏有啊!一時錯,鑄成千古恨,將士們的血就會白流,盛朝將軍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啊!大人,為了台灣,為了盛朝,請您三思!”逢甲哽咽起來。
    眾人隨之落淚。雨聲和哭聲交織在一起,更加淒厲。劉銘傳眼望前方,進退兩難。突然,他仰天大喊一聲:“侄兒,盛朝!”一頭栽於馬下。
    台北省城的霞海城隍廟,由台民自發布置成了靈堂。正麵牆上掛著數不清的挽聯,濃黑的墨跡淋淋漓漓。高大的白色蠟燭在桌案上不停地跳動,燭液仿佛淚珠,滴滴流淌。案前擺放著三足鼎香爐,嫋嫋檀煙似乎在傾訴,又似乎在召喚故鄉的魂靈。案頭正中,白綢裁成的招魂幡下供奉的遇難將士靈牌一字排開,中間的靈牌上寫著:“大清四品右軍護衛劉盛朝之靈”。
    堂內煙霧繚繞。逢甲、徐驤、譚嗣襄三人淚流滿麵,站在靈前,手捧燃香向靈位肅然行禮。靈堂內外聚集著不少台民,人人全身素縞,朝靈牌跪拜。人群中不斷發出嗚咽聲。
    一個人影在黑暗中蹣跚著走來……他越走越近,逐漸接近靈堂。突然,他停住了,遲疑片刻,終於快步向靈堂走去。燭光的餘暉映在他的臉上,可以辨認出,來人正是台灣巡撫劉銘傳。
    渾身縞素的眾台民正在為大陸赴台的將士們哭靈。劉銘傳眼睛濕潤了,他拱起雙手,哽咽著說:“父老鄉親們,銘傳謝謝大家!”話未說完,劉銘傳早已淚流滿麵。
    眾人一驚,抬起淚眼,發現麵前站著的是剛失去親人的劉撫台。隻見他滿臉淚痕,形容枯槁,一雙失神的淚眼感動地望著大家。逢甲急忙施禮:“逢甲向撫台大人陪罪,萬望大人節哀。”眾台民齊呼:“望大人節哀!”劉銘傳趕快扶起逢甲,兩雙淚眼對視無言。他一下抱住逢甲,二人緊緊抱在一起,發出壓抑的嗚咽聲。靈堂內,霎時響起一片哭聲。
    突然,一支飛鏢打在靈堂的堂柱上,發出激烈的聲響。眾人一驚,哭聲戛然而止。劉銘傳一個箭步奔向飛鏢,從鏢上取下一封信,靠近燭台展開觀看。
    隻見麻黃紙上是碳條草草抹成的幾個字:“樟腦疑案,另有元凶。”落款是個“簡”字。劉銘傳倒吸了一口冷氣,趕快把信折起來裝在袖茼中。他緊張地思忖:此信筆道歪斜,字跡不整,顯然是草莽所為。然而,送信人究竟是誰呢?
    帶著疑問,劉銘傳和丘逢甲火速離開靈堂,匆匆回到巡撫衙門。劉銘傳把侍從們都打發出去,嚴令不許任何人進入內堂。他在燭燈下展開書信反複琢磨,思索良久,他不解地搖搖頭,把信遞給了站在一旁的丘逢甲。
    逢甲接過信細看,黑亮的眉毛擰在一起,似乎在苦苦追尋著遙遠的記憶。忽然,仿佛一道電光閃過腦海,逢甲眼中放出光輝,自語道:“莫非是他?”
    “你指的是誰?”劉銘傳驚異地瞥了逢甲一眼,急聲問。
    “看到書信落款,使我想起一個人。”逢甲仿佛還沉浸在回憶中,聲音緩慢而清晰,“大人請看,書信字跡潦草,卻筆力雄健,顯然是草莽英雄、江湖異士所為;而落款似是個‘簡’字,台灣綠林,姓簡的成名人物並不多。逢甲以為,送信人很可能是台中俠盜、綽號‘山獅’的簡成功!”劉銘傳一凜:“這……不會吧?”他皺眉凝神,望著逢甲喃喃地說:“怎麼會呢?”
    原來,半個月前台灣巡撫衙門接到朝廷旨意,為“平靖地方,剿匪安民”,巡撫劉銘傳剛向俠盜山獅發了通輯令,還準備派兵進剿。正是刀兵相見的時候,簡成功怎麼能為官府傳信呢?
    聽劉撫台一說,逢甲也呆住了。但默思良久,他還是抬起頭來,清亮見底的眸子盯著劉銘傳:“大人,逢甲以為,送信人一定是簡成功!此人至情至性,是個鐵骨錚錚的好漢,俠名響遍全台南北。隻有他,才有這樣的膽識和心胸。”
    “你一說,使我也想起一件事。”劉銘傳思索著,忽然端起燭台幾步走到外堂,在桌案上仔細尋找著什麼。逢甲不解地看著劉銘傳。隻見他把燭台放在桌案上,用手細細摸索著:“嗯,在這兒!逢甲你看,這也是個‘簡’字!”劉銘傳定定神,緩緩地說,“你還記得我說過的那位送信少年嗎?就是他帶來了琉球布防的消息。這個‘簡’字,是他臨走時用食指刻寫的,金剛指力,的確非同小可啊。”
    逢甲用手摸索著,發覺字跡筆畫深入桌案足有半寸,銅鉤鐵畫,虯勁異常。這楠木最是堅硬,尋常刀劍都刻削不動,那少年的指力真是駭世絕俗!逢甲驚詫不已,許久才籲出一口氣,點頭道:“不錯,正是‘簡’字。看來,簡成功已摸到了樟腦疑案的線索。大人,逢甲想進山親自會會簡成功,了解真情!”
    “什麼,進山?!”劉銘傳吃驚地地望著逢甲,“你一介書生,手無敷雞之力,能和這些人打交道?就算他至情至性,但終究野性難除。不成,絕對不成!本撫也是綠林出身,這些人我見得多了。要進山,就得本撫親自去……”
    “大人有所不知。簡成功與丘府曾有過一段淵源。”
    “哦,什麼淵源?”劉銘傳問。
    “二十年前,廣東大旱,簡成功等400餘人渡海來台謀生。不料,剛一上岸就被台灣官府抓獲,誣陷為太平軍發匪……”逢甲似述說,又似回憶,“丘府舍家資具單作保,簡成功等400餘人才獲救。我家從此家道敗落,連老屋也賣了。爺爺臨終前還囑咐我:定要金榜題名,使丘氏老屋重建。”
    劉銘傳聽罷,喟然感慨:“難怪逢甲有讀書人少有的俠氣,原來是忠義家風啊!簡成功後來又為何成了山匪呢?”
    “七年後,我曾在爺爺墓地與簡成功邂逅相遇,才知道這400多人被救後作了討海人。琅嶠事件他們聚眾抗倭,又被貪官誣為匪類,畫影圖形四處輯拿。簡大叔等人隻好嘯居山林,殺惡濟善。”逢甲歎息著說。
    劉銘傳邊聽邊點頭:“怪不得送信的小壯士一說話,就以琅嶠事件為鑒,原來也有淵源。盡管如此,他們畢竟是山匪;你進山見簡成功,本撫放心不下呀。”
    丘逢甲笑道:“撫台大人雖身經百戰,但逢甲此行,卻有三點優勢:其一,丘府對簡成功有救命之恩,他若知道我是丘氏的後人,定會鼎力相助;其二,簡成功藏匿深山,很難找尋,而逢甲生在台灣,對台灣各處道路極熟;這其三嘛,您身為撫台,又是淮軍名將,親自進山太引人注目。還是逢甲去,最為合適。”他聲音不高,但斬釘截鐵。
    窗外起風了,風吹竹樹,發出尖銳的沙沙聲。劉銘傳沉默許久,才微微點頭:“容本撫思量思量。”他轉身踱步沉思,在鬥室內連走了幾個圈子,才倏地停住腳,低聲問:“逢甲,你需要帶多少人馬?”丘逢甲微微一笑:“我隻身一人悄悄進山,以防打草驚蛇,使真正的元凶漏網。”
    “聽說——”劉銘傳撫著剃得發青的腦門,沉吟道,“俠盜‘山獅’在台中大甲溪一帶活動,我曾派探子進山打探,但毫無結果。此地人跡罕至,孤身入山,實在太危險啦。”
    “大人請寬心。”逢甲深施一禮,飄動的青衫微微拂展,“我以誠心相見,又有三代因緣,決不會有危險。明日一早,逢甲就起程進山。”“好!我會想辦法暗中接應。”劉銘傳望著他的臉龐,眼中忽然一陣酸熱。
    山路崎嶇,熱帶叢林遮天弊日,蒼翠茂密。逢甲身穿青布長衫,手提考籃,艱難地在山路上行走,不時抬頭警惕地觀察四周。山路間,地勢雖險要,但卻風景迷人。近看山泉潺潺,百花爭豔,還不時傳來鳥兒爭鳴;遠看山巒疊嶂,群峰俏立,如在霧中。逢甲環視如畫的台灣山川,不禁心曠神怡。沿山路走著走著,眼前出現了破損的石階。逢甲信步踏上石階,繼續往前走,來到一座殘破的廟宇前。他抬眼望去,隻見廟宇牆垣頹損,殿堂傾斜,花磚路上長滿了青苔碧草。
    逢甲暗想:“看來,簡成功就住在此山中。隻因俠盜山師出沒,此廟已多年無人敢來進香。唉,可歎簡大叔一代英雄,竟然被稱作山賊……”
    正在凝神,身後猛然竄出幾個人,撲向正在觀廟的逢甲。他們不容分說,捺住肩頭縛住雙臂,把逢甲捆綁起來。逢甲掙紮著大叫:“你們不得無禮,我要見俠盜山……”
    話剛喊到一半,逢甲就被人用破布堵住了嘴巴,隨即又被蒙上雙眼。幾個人一律是粗布包頭,短葛衣褲,腰佩箭囊,斜背挎弓,顯得威武健壯。他們架起逢甲,跌跌撞撞地沿山路走去。
    山路上出現了人工鋪設的青石階,整齊的石階沿著崎嶇的山路蜿蜒曲折,伸向遠方。一個身穿粗布短衣,頭上裹著包頭的漢子飛快地沿著石階馳奔。石階的盡頭出現了一大片空曠地,用石板鋪成的大路直通向威武的寨門。
    空曠地上,數百人披掛整齊,隊列嚴整,正在一個少年的指揮下操練武功。嘍羅兵們個個生龍活虎,殺聲震天,呐喊聲在群山峽穀中回蕩。那漢子跑到少年近前,單腿點地:“報!少寨主,山下來了一個身份不明的人。這是從他身上搜出的官府諜文。”說著,雙手將諜文舉過頭頂。
    少寨主正是前麵出現過的舞鞭少年。他接過牒文看後,輕蔑地一笑:“哼!牒文上還印著劉銘傳的官防大印,這是官府派來的探子!”少年心中怒氣如潮,暗想:“父親說下山三天就回來,卻半月之久沒有音信,會不會讓劉銘傳……”他不敢想下去了,內心立即煩躁起來。少寨主麵向操練的眾婁兵大喊一聲:“停止操練。”隻聽刷的一聲,婁兵個個收住架勢,齊聲呼嘯:“得令!”喊聲響破山穀。
    少寨主冷笑一聲,高聲命令:“快把那個官府的探子壓上來!我要親自審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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