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貝勒的巧計(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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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貝勒的巧計(上)
    丘逢甲歸心似箭,從潞河驛趕到天津,乘海輪出津門經大沽越黃海,然後沿東海岸泛舟南下。一路風波顛簸,回到台灣,已經是第二年春天。他心急如火,來不及回家安頓,直接趕到台灣巡撫衙門。
    到了近前才覺得情形不對。一年多功夫,巡撫衙門牆外的葛藤已爬滿了牆頭,蔥綠的牆下卻沒有一個人影。巡撫衙門軒敞的三間倒廈正門禁閉,朱漆門上碗大的銅環寂寞地垂著。門前幾株蒼翠的細竹,綠葉索索搖曳,象一聲聲歎息。
    逢甲愣怔住了,不知所措地望著正門,許久才邁步走進去……
    和巡撫衙門的冷清不同,台灣布政使衙門裏人來人往,喧鬧不堪。報事的差人們各個額頭浸汗,沒頭蜂似的趕到衙門外院,卻又都被二堂門口的執事擋了回去。
    西花廳旁的書房裏,唐景崧與譚嗣襄、徐驤正在議事,三個人愁眉苦臉,許久都沒有說話。涼風吹過,窗紙不安地簌簌作響,書房裏霎那間變得有點陰鬱。
    “劉大人多日不理政務,景崧也很難辦。”布政使唐景崧一直在堂內踱步,此時忽然長歎一聲,侃侃而談,“撫台大人受了委曲,此事人人皆知。可是,我們這些為臣子的隻有仰體聖心。聖上說你錯了,你對了也要認錯;聖上說你對了,就是錯了也還要接著辦。雷霆雨露,莫非皇恩嘛!官場之中,劉大人沉浮幾十年,難道還沒悟出這個道理?”
    他還要往下說,卻見巡撫府的侍從官急匆匆跑進來。唐景崧臉一沉:“不是吩咐過了麼?台灣軍政大權全由劉撫台一人承辦,我是布政使,不能越職代權,這是朝廷製度。巡撫衙門的事,還要等劉大人回來才能定奪。”
    侍從官氣喘籲籲稟告:“不,不是那回事。布政大人,不好了……丘,丘工部回來啦!”
    “逢甲回來了?”徐驤和譚嗣襄驚喜地站起來。唐景崧一喜,訓斥侍從官:“你這是怎麼說話?丘工部回來有什麼不好?”
    “稟大人,下官,下官真不是這個意思!”侍從官慌不擇語,“隻是,隻是丘工部聽說劉撫台不理政務,一氣之下找撫台大人去了……”唐景崧驚出一身冷汗:“什麼?這兩個強脾氣碰到一起,準得出事。快走!我們去看看!”三個人急匆匆走出。
    夕陽下,一匹快馬在原野上來回奔弛,卷起的塵煙滾滾。馬上一人身穿戰袍,背挎寶劍,伏身騎在馬上,不時用馬鞭抽打著,狂躁地催馬急奔。騎馬人滿臉愁容,兩鬢已浸出汗珠,眼睛癡呆呆地望著前方。他就是台灣巡撫劉銘傳。
    一身行裝的丘逢甲趕到原野上,邊跑邊大聲喊:“撫台大人,請留步!逢甲前來報到――!”馬背上的劉鉻傳聽到喊聲回頭看了一下,又兩腿一挾,繼續催馬前行。
    逢甲見狀氣急敗壞,他邊小跑邊盯著戰馬飛跑的方向。突然,逢甲箭步竄起,一把抓住了奔馬的韁繩。他一邊隨著馬跑,一邊雙手緊緊抓住馬韁,拚命地往後拽。正在跑著的馬受到這突然的外力,停住步子,奮起前蹄長嘶。劉銘傳的身子在馬上直了起來。他一把抓住馬鬃,低下頭大喊:“你是何人?快快鬆手!”說著,舉起馬鞭就要抽打。話音未落,逢甲仰起臉大吼:“你不下馬,逢甲至死不鬆手!”劉銘傳聽到喊聲一驚,馬鞭放下來,定晴細看:“逢甲,是你?!”稍停又大吼,“逢甲鬆手!”
    逢甲也在馬下怒吼:“我不鬆手!”
    劉銘傳此時火冒三丈,他再次舉起鞭子抽打下來,逢甲毫不躲閃。瞬間,鞭子落在馬的另一側臀部。馬被抽打得發瘋般驚跑起來。緊緊抓住馬韁繩的逢甲,被狂奔的馬帶倒。他倔強地堅持著,兩手仍死死抓住韁繩,被馬拖著在地上滾動。
    正在此時,半空傳來一個急切的聲音:“逢甲鬆手!”隨著喊聲,兩匹馬一前一後飛弛而來。為首的正是譚嗣襄。隻見他手中緊握長長的套馬杆,朝著劉銘傳的奔馬直衝過去。嗣襄在湘軍西征大營裏跟蒙古人學過套馬,此時情急萬分,顧不上危險,催馬猛撲上來。驚心動魄的幾個回合,嗣襄在馬上立起身子,套杆如一道白虹,倏地一閃,巧妙地套住了奔馬。劉銘傳狂奔的烈馬被驟然套住,不滿意地長嘶一聲,全身直立猛地停了下來。劉銘傳氣得瞪圓了眼睛,布滿血絲的雙眸仿佛要燃燒一般。嗣襄騎在馬上原地轉了兩圈,也怒氣衝衝地盯視著劉銘傳。
    徐驤也縱馬趕到,翻身下馬要扶起逢甲。逢甲卻一骨碌爬起,怒視著劉銘傳大聲斥責:“劉銘傳!你不是淮軍名將,也不是抗法英雄,你是個懦夫!你是個孬種!太後申斥了你,你就丟下台灣不管,你還想功在台灣,名垂青史,你建的是什麼功?為的是哪家的名?你可以離台而去,台民不需要你這樣的懦夫!”
    劉銘傳剛要發火,聽到逢甲連珠炮似的斥責,渾身打個冷戰,無力地丟下了鞭子。
    唐景崧由侍從攙著,也氣喘籲籲趕到了。他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雙唇張開隻是顫抖,說不出話來。聽到逢甲的怒斥,他才如夢方醒,拉長顫抖的聲音喊:“撫台大人息怒!逢……逢甲不得無理!”他抬眼看看徐譚兩人,發現二人也怒目而視,話喊到一半吞回去了。
    劉銘傳翻身下馬,朝逢甲走來。逢甲不再看劉銘傳,身子一轉,猛然蹲在地上,抱頭抽咽起來。徐驤和嗣襄再也忍耐不住,眼中晶瑩的淚珠也流了下來。劉銘傳躬下腰,雙手顫抖著攙扶逢甲。逢甲慢慢起身,滿身泥土汙穢不堪,臉上幾處傷痕浸著血,淚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沿著兩腮恣肆地流著。劉銘傳心疼地上下打量逢甲,從袖中掏出絹子,為逢甲輕輕擦拭傷口。他的手在顫抖,眼眶中漸漸充滿了淚水。
    逢甲心中有無限淒楚,哽咽道:“劉大人,我知道您建台百事艱難,才從北京告假回台。原指望同心戮力,哪知……”他臉色蒼白得可怕,嘴唇哆嗦著說不下去了。
    劉銘傳仿佛被人打了一悶棍,渾身一個激靈。
    他怔怔地望著遠處。淡紫色的群山一片蒼茫,炊煙在翠綠的蔗田裏冉冉升上來,耕作的農夫們三三兩兩回家了。驀地,劉銘傳仿佛看到了家鄉劉老圩茅草屋上升起的炊煙……他又回到了童年,全家為厘金捐稅艱難輾轉。他心頭產生了一種沉甸甸的感覺,看著淚流滿麵的逢甲,雙唇抖動著,許久才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逢甲,我對不起你……”劉銘傳黎黑的臉孔漲得通紅,他忽然張開雙臂,和逢甲緊緊抱在一起。這個鐵錚錚的淮軍名將竟傷心地抽泣起來,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傷心地抽泣著。他們要把心中的委曲、煩惱、艱難全部發泄出來。唐景崧、徐驤、譚嗣襄心有所感,也都無聲地垂淚。
    火紅的夕陽隻有半個還架在山頂上。潮水拍打海岸,太陽的餘輝灑在海麵上,閃著碎金般的亮光。丘逢甲、徐驤、譚嗣襄三人各拉著一匹馬,並肩走在劉銘傳和唐景崧身後。淡金色的餘輝下,人和馬都顯得很疲憊。他們迎著落日,艱難地在沙灘上走著。
    此時,台灣守備府卻是燭燈高照,潘高升煩惱地在房中踱步。他停住腳步,抬眼望著窗外。空中明月高懸,水銀般的光把一切都裝點得很素淨,卻也顯得那樣冷清。
    看著看著,他不禁打了個寒戰:劉銘傳和十四貝勒,這兩個人都叫潘高升打顫。他憂煩地暗想:“我潘高升在台灣拚了十幾年,不過就是滿貝子的一頭驢,被人家牽著鼻子,讓你上東,你不敢上西。十四貝勒剛要了五萬兩節敬款,搬走了給老佛爺過壽的珊瑚樹,這又要什麼千年的夜明珠!就是一個滿貝子都打點不完,不用說朝中的重臣了。這樣的守備,當得實在是太累啦!”他轉身疲憊地坐在太師椅上,微閉雙目,“其實,自從到貝勒府投充,我這條驢就已經被滿貝子拉進了泥坑。這些年來越陷越深,想不幹都不成啦……”他想著想著,似乎想起了什麼要緊事,大喊一聲:“來人!”
    話音剛落,侍從官快步走進來躬身問:“守備大人有何事吩咐?”潘高升撫摩著剃得發青的頭皮,低聲問:“這幾天,劉銘傳幹什麼呢?”侍從官眨眨眼睛,思索片刻:“稟大人,劉銘傳已多日不理政務。唐景崧滑不溜手,軍政要務一概不肯過問。聽說,巡撫衙門都快能開荒種田啦。”
    潘高升點點頭:“這是個好機會,讓印鈔局多印些紙債券投出去,然後讓持債券的人到守備府的銀號兌換外幣。”
    “守備大人的意思下官沒聽明白,這換來換去……?”侍從官微微發怔。“你真是個蠢才!”潘高升怒道,“滿貝子要的夜明珠我偷去不成?就得靠換來換去!咱們用債券換來百姓手中的貨物,用這些貸物從洋毛子手中換來外幣,老百姓不是喜歡外幣嗎?再換給他。就這麼一換,一個變成了仨!”
    侍從官恍然大悟,狡黠地笑著施個禮:“守備大人英明!”
    明媚的早晨,台灣巡撫堂內,劉銘傳正揮毫潑墨,逢甲走進來,老遠就笑道:“撫台大人好一筆書法呀!”他定睛看劉銘傳書寫的長卷,越看越興奮,口中念起來:
    名士無妨茅屋小,英雄總是布衣多。
    為嫌仕宦無膽肝,不慣逢迎受折磨。
    饑有糗糧寒有帛,草廬安臥且高歌。
    逢甲念畢,向劉銘傳深施一禮:“大人興台舉步惟艱,逢甲錯怪了大人,向大人賠罪!”
    劉銘傳爽朗地笑了:“逢甲何罪之有?本官才是愧對台民啊!你斥責得太及時啦!如同冷水澆頭,使本官酣夢方醒。”他踱步到窗前抬頭望著南國的晴空,若有所思:“銘傳隻身渡台,慘淡經營不辭勞怨,區區愚誠隻企盼台島早日富強,以鞏固我大清七省之門戶。但官場之中,爾虞我詐,銘傳戎馬幾十年,不死於敵而必死於讒言。想到這些,我感到心悸啊。”
    “大人不必憂慮,有道是‘公道自在民間’。逢甲和台民誓與大人共患難。”逢甲堅定地說。
    “能有逢甲一知已,銘傳足矣!逢甲,你看這個——”劉銘傳說著走到桌案前,拿起幾頁紙遞給逢甲。
    逢甲接過一看,原來是劉銘傳的《辭呈》。他驚訝地看著劉銘傳。劉銘傳拿回《辭呈》,一下一下地撕碎了。逢甲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二人正談得高興,譚嗣襄匆匆走來,焦急萬分:“大人,今日各銀號都在兌換外幣,眾人亂作一團,擁擠不堪,有的銀號前已流血鬥毆。”劉銘傳一驚:“哦?怎麼回事?!”
    “這一定是潘高升所為。”逢甲氣憤地接口,“我正要和大人談及此事。連日來逢甲已探訪清楚,債券是潘高升私自印發的。他用債券換來百姓的貨物,又用貨物從洋人手中換來外幣。老百姓不信服債券,就急切地想把債券換掉,因此才擁擠不堪。這樣一來,潘高升便趁機從中牟取暴利。逢甲離京前,已探知潘高升與宗室十四貝勒連通一氣,望撫台大人多加小心。”
    劉銘傳凝神傾聽。嗣襄憤然說:“大人,逢甲說得對。潘高升這麼一換,十萬就成了幾十萬。現在台灣貨幣極為混亂,種類繁多。有中國幣和外幣;中國幣又有官幣、私幣和債券;外幣則有日元、美元、墨西哥鷹元等。流通時單位不等,常常使投機者從中盈利。官府雖設有‘媽振館’調節貨幣,但媽振館和潘高升及洋商串通一氣,連手坑害百姓。”
    “如此說來,隻有統一貨幣,才能杜絕不法之行?”劉銘傳凝神問道。嗣襄點點頭:“正是。”話音未落,徐驤滿頭大汗地闖進來,高聲喊:“稟大人,股市連連下跌,商會已驚慌失措。”
    “你們說,目前狀況應如何控製?”劉銘傳抬眼掃視眾人。
    “依我看,隻有重鑄貨幣,統一市場!”嗣襄說。
    “對!”逢甲說,“先封了潘高升的印鈔局和銀號,然後貼出安民告示:台灣即將重鑄官幣。”
    此話正好被趕來請命的唐景崧聽見,他急急擺手:“千萬不可,千萬不可!潘高升與宗室皇親盤根錯節,我們為臣子的是惹不起的。再說,如此一來,也會得罪了洋人呐。”
    劉銘傳皺眉凝思,似乎下了決心:“一切由本撫擔當!傳本撫將令,守軍全體集合!”
    大雨瓢潑,雷聲滾滾。銀號前擠滿了人,有的身披著蓑衣,有的頭戴鬥笠,還有的頭頂一張芭蕉葉。人群擁擠著,呼喊著,有的婦女和老人被擠得摔在泥濘的雨地上。
    突然,一哨人馬快步跑來,為首的官員站到台階上,高聲宣讀台灣首撫令,隨後在牆上張貼告示,在各個銀號的門窗上貼了封條。百姓們停止擁擠,側耳傾聽首撫令。急促的腳步聲、皮靴聲混和著激烈的雨聲,街麵上趟起一片水花。
    守備府堂內,潘高升坐在太師椅上,微閉雙目,雙指彈著桌案,口中悠閑地哼著京劇唱段:“我正在城樓觀風景……”家丁手端一隻精致的托盤走來,上麵放著細瓷湯盞。他把托盤放在桌案上:“守備大人,該喝鹿茸湯了。”
    潘高升微微一笑:“今日銀號兌換貨幣情況如何啊?”
    家丁笑著說:“小的按您的吩咐去悄悄查看了,兌換的人擁擠不堪,看來,用不了幾個時辰就會全部兌光……”
    正說著,侍從官急匆匆跑進,一邊擦汗,一邊撲通跪倒,惶急地哭訴:“大人,出事啦!票局子和銀號,全讓劉銘傳給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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