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天下頤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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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下頤和(下)
“看明白了就好。高宗能為孝聖憲皇後祝壽修園子,那當今的皇上……”她微微一笑,“更何況,我也算為大清辛苦過的。從古至今,以女主堪定大亂再造天下,能有幾個?有今天這個局麵,我不說功在社稷,至少也對得起你們愛新覺羅家。有許多委屈苦楚,隻怕你也未必知道。如今你也親政了,我總算對得起先帝,對天下後世列祖列宗也有了交代。我看,援照此例辦理,也不為過……”
李蓮英正伺候皇上讀折子,忍不住插話:“萬歲,乾隆爺也是為孝聖憲皇後過六十整壽。況且,當年老太後不理朝政,老佛爺掌管朝政三十年,過六十整壽修園子更是名正言順……”
話沒說完,慈禧臉一沉:“多嘴!這兒哪有奴才說話的份兒!”李蓮英一驚,嚇得趕忙躬身後退。
皇帝也嚇了一跳,趕緊賠笑:“兒臣定會仿效先帝。”怕慈禧不滿,又加重口氣,“要是言官們不知趣,象當年諫阻修圓明園工程那樣,兒臣就下一道上諭,引用高宗皇帝為孝聖憲皇後建寺修園祝壽的祖宗成例,狠狠訓斥!”他說得斬釘截鐵,到這裏突然話鋒一轉,“可是,皇額娘,丘逢甲的折子該如何回複?”
“既然有祖宗成例,乾隆爺能下上諭,那當今皇上……何必用我說?”慈禧眯著眼似笑非笑。
皇上臉色越來越蒼白,一字一頓地說:“兒臣明白了。”
慈禧一笑:“你要記住,國家廣開言路,原為集思廣益,上有補於國計,下有益於民生。至於大臣們諫言,自應審時度勢,不可胡言亂語。你是當今的皇上,大主意由你拿,不要讓言臣們亂了朝綱。至於丘逢甲——”她皺皺眉,“一個六品小官,打發了,也就是了。”
“皇額娘不可!”皇上真急了,“兒臣以為,您主掌朝政二十餘年,一貫虛懷若穀。丘逢甲的折子論理透徹,忠心可感,此人又是台灣省首批赴大陸趕考的舉子,如果沒有理由就打發了,恐怕――”
慈禧一聲冷笑:“皇上最近很有長勁,還會教導皇額娘了!”
少年皇上打個冷戰,戰戰兢兢說:“兒臣不敢。兒臣……我,我這就把丘逢甲免去官職,交部議處!”
慈禧從明黃坐褥上一溜下來,伸伸腰腿,開心一笑:“今兒有天津李鴻章進的紫蟹,蟹黃子多得不得了。你別忙著走,吃幾個再說。”
光緒把停修頤和園奏折和交部議處的聖旨明發的第二天,吏部就接到頤和園傳來的太後懿旨:所有上書的禦史言官,連丘逢甲在內,每人賞銀五十兩。同時傳來消息:“頤和園的工程,縮減範圍,除了正路及佛堂外,其餘一律停工。工部主事丘逢甲勤勞王事,著部考升級一等”,至於同時上書的屠仁守和洪良品等言官,則是“開去禦史,另行辦理。”
這道聖旨一下,滿朝的官員越發摸不到頭腦。本來想替朝廷百姓說話,卻交部議處;得罪了太後老佛爺的,卻被太後升級嘉獎。看來皇上雖然親政,但朝局變化卻更將波譎雲詭,翻雲覆雨。原先也想上折停修頤和園、博得皇上賞識的,這時都抱定了觀望局勢的心思。
等到秋風乍起,奏折風波很快平息了。
鑼鼓巷的十四貝勒聽了消息,抱著嬌滴滴的侍妾咯咯一笑:“還是權操在上啊。老佛爺這招兒,太高啦!”
圖總管也很興奮,忽然眼珠一轉,想起了什麼:“稟貝勒爺,奴才給您道喜:‘樣子雷’找到啦。”
“哦?他的手藝怎麼樣?”十四貝勒問。
“手藝不錯。”圖總管說,“我已經讓他畫修園子的草圖了,一兩天就能拿出來。老佛爺見了,一準兒喜歡。”
“嗯,價碼兒跟他怎麼講的?”
圖總管說:“這個人挺有良心,對貝勒爺千恩萬謝,一開口就是這個數兒。”伸著一個巴掌比劃著,“樣子雷說,要是把頤和園這個活兒接下來,籌勞的一半兒給貝勒爺。”
“嗯,還算他知趣兒。”十四貝勒說,“這回就成了。你把草圖取來,我就去頤和園拜見老佛爺。”
正是清秋天氣,樂壽堂裏格外明爽。十四貝勒還沒進殿,在丹墀下就跪倒叩頭:“奴才給老佛爺請安!老佛爺,奴才給您道喜來了。”慈禧雙目微睜:“什麼事?說吧。”十四貝勒直起身,揚著脖子道:“喳!老佛爺,您還記得‘樣子雷’嗎?”
“樣子雷?”慈禧凝神,“那不是圓明園樣式房的掌案嗎?”十四貝勒連忙磕個頭:“老佛爺英明!”
慈禧黯然道:“當初,圓明園的圖紙就是樣子雷畫的。乾隆爺大興土木,樣子雷和他的幾個兒子很受重用。唉,後來連個修園子的錢都沒有了,樣子雷的後人也就不在宮中謀事兒了。”她抬眼看著十四貝勒,不解地問,“這會兒提樣子雷幹什麼?”
“回老佛爺,”十四貝勒一臉媚笑,“奴才一直惦記著修園子的事兒。我琢磨著,要是有樣子雷那樣的樣式房掌案,頤和園一準兒不會比圓明園差。奴才費盡心機到處尋找樣子雷的傳人,天可憐見兒,還真找著了。”
“哦?”慈禧睜開眼看著十四貝勒。
十四貝勒忙道:“這個人叫雷廷昌,是樣子雷的第七代傳人。他爹叫雷思起,曾主持興建過文宗的定陵。”他偷偷抬眼,見慈禧專心聽,膽子更壯了,“雷廷昌的手藝也很高,修園子的草圖都畫出來了。您瞧——!”說著,十四貝勒從袖中取出一卷圖,高舉過頭頂。
聽說修園子的草圖都畫出來了,慈禧眼睛一亮,直起身子說:“呈上來,我看看。”
“喳!”十四貝勒躬身走近慈禧麵前,抖開一卷長圖。李蓮英趕忙過來幫忙,和十四貝勒二人把圖展開。這簡直是一幅工筆彩繪的皇宮遊覽圖,殿、軒、樓、亭應有盡有。湖邊似乎綴著一條錦帶,吸引了慈禧的視線,
“湖邊的這條錦帶是什麼呀?”慈禧問。
“稟老佛爺,”十四貝勒趕忙說,“這是雷廷昌的絕活兒。沿湖重修這條千步長廊,這頭兒聯著老佛爺的寢宮,那頭兒通到佛香閣下的大殿。這兩個地方兒不就拴在一起了嗎?”他又抬眼看了一眼老佛爺,“這還不算,雷廷昌說,頂關緊的是,長廊本身就是一景。雖然長有二百七十餘間,但修得蜿蜒曲折,每隔數十步就布置一座歇腳的亭子,或者通往臨湖的軒榭,隨處閑眺朝暉夕陰中的山色湖光。老佛爺,您要是在這兒一站……”他說著,獻媚似地看著老佛爺。
慈禧微微點頭,十四貝勒連忙解釋:
清漪園本來有八景,叫做載時堂、墨妙軒、龍雲樓、淡碧齋、水樂亭、知魚橋、尋詩徑、涵光洞,規模很小,還不如富家的園林。現在的清漪園一共有三個部位:第一是東宮門內的勤政殿和殿後的寢宮,文武大臣、值班侍從的值宿辦事之處;第二是大報恩延壽寺,以及位置在萬壽山上的九層大塔,在全園正中;第三,是萬壽山後東麵的一處低窪地,三麵山坡,圍著一泓碧水,別有情致,這就是清漪園附屬的惠山園。重修此園,不能不用原有的基址。樣子雷準備把勤政殿改為仁壽殿,殿西蓋皇帝寢宮,後麵蓋太後寢宮。仁壽殿之後,要蓋一座絕大規模的大戲台。因為太後萬壽,循例賜群臣“入座聽戲”。在全園正中,大報恩延壽寺的遺址上,建皇太後正殿,規模要比仁壽殿大。殿後就塔基修一座佛閣,左右隨山勢高下,設置亭台。
從湖麵北望,本來空落落的,有了這座長廊,便覺得翠欄紅亭隱約於碧樹之間,平添無限情致。如果萬壽慶典時在長廊上懸起萬盞紗燈,璀璨五色,珍珠般自東而西。入夜遙望,真是仙山樓閣也比不上。有了這條長廊,園中的布局,就通盤皆活了。
慈禧越聽越興奮,越看越高興。看著圖,慈禧眼前立刻浮起一幅玉砌雕欄,金碧生輝,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的景象。多少年來的夢想一下就要實現了。瞬間,慈禧的臉色又陰沉下來,長歎一聲:“唉!”隨之微閉雙目,又靠在龍椅上。李蓮英一驚,看了一眼十四貝勒。十四貝勒麵色緊張,不知所措。
李蓮英靠近慈禧,輕聲的叫:“老佛爺!”
慈禧揮揮手,二人趕忙把圖卷上。十四貝勒躬身後退,跪倒叩頭。慈禧太息道:“這隻是一張圖,現在最要緊的是錢!”
十四貝勒抬起頭:“回老佛爺,有錢!”
一句話把慈禧和李蓮英都說怔了。李蓮英斜了十四貝勒一眼,心裏醋溜溜的:“貝子今格兒受了寵,瘋了不成?在老佛爺麵前吹牛,那了得嗎?有錢,就把錢拿來吧!瞧把你能的。”
正想著,慈禧開口了,是嘲笑的聲音:“那就把錢拿來吧。”李蓮英偷偷笑了,心想:“是啊,有本事,把錢拿來。”
“稟老佛爺,奴才想的是到戶部去提。”十四貝勒說。李蓮英一聽趕忙捂住嘴,差點笑出聲兒來。慈禧直起身子微怒:“怎麼著,從戶部提?還是貝勒聰明!跟我鬥悶子吧?”
“侄兒不敢。老佛爺,是這麼回事。”十四貝勒道,“奴才聽戶部老書辦說,戶部有一筆巨款,還是閻敬銘當尚書時餘下的。閻尚書很會理財,每年都可節餘一、二百萬兩,這筆款對外是秘密的。奴才想,老佛爺要提,哪個敢攔?”
李蓮英一驚,心想:“貝勒還真夠能的。把這事兒都打聽清楚了?!”想到這兒,也趕忙插話:“奴才也聽說過閻尚書積得一筆巨款。可是,現任的翁尚書同意嗎?”
慈禧不動聲色,閉目沉思。
“老佛爺提錢,哪個敢攔?”貝勒說,“奴才聽說朝中評價翁同和有八個字:叫做‘與人無忤,與世無爭’,憑翁尚書的性情,還能與老佛爺為難嗎?”李蓮英又接過話題:“可是,這筆款子交給誰來用?總得有個衙門出印認領啊!”
慈禧慢慢直起身子,微睜雙目說:“可絕不能由工部領。丘逢甲是工部主事,把前留在工部,可不成。”十四貝勒說:“我琢磨著,可以讓海軍衙門出印具領,再轉撥奉宸苑領用。”
十四貝勒和李蓮英的話一提醒,慈禧修園子的意向更堅定了。她不屑地看了十四貝勒一眼,暗想:“我怎麼沒想到呢?對,就讓海軍衙門出印領,再轉撥奉宸苑領用。李鴻章不能不答應。哼,十四貝勒還真有鬼主意,誰說滿州的貝子們不爭氣?能耐敢情都用在這兒了!修園子總得找個宗室皇親張羅,得了,就是他吧。”想到這兒,慈禧雙眼微閉。
“修園子的事兒,就你張羅吧。多盡點兒心!”慈禧雙唇微微翕動。聲音雖然很低,但十四貝勒卻聽得真真切切。正在興頭上的貝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興得心快從嗓子眼兒蹦出來了。貝勒還想奉承幾句,慈禧手一揮:“跪安吧。”
他一驚,半張開的嘴定住了,連忙用手把自己半張的嘴合上,躬身退出。
臨近中秋,李鴻章才從天津趕到京城。到紫禁城見了光緒,略對奏了幾句北洋海軍軍務,第二天就急匆匆趕到清漪園給慈禧請安。
抬頭一看,清漪園的匾已改成了“頤和園”,是皇上略顯稚拙的禦筆。正是仲秋時節,園中紅荷漸敗菊花盛開,濃綠的芳草襯托著嫩白粉紅的各色菊花,宮柳紅牆,山水畫般好看。樂壽堂外的金缸裏紅鯉輕快地遊著,鑿成花式的女兒牆上爬滿了經秋色染成緋紅的老藤。鵝卵石道上,官員們身穿吉服來來往往,輝煌的孔雀翎羽粲然奪目。
天色剛亮,樂壽堂前等候傳見的官員已排起長龍,都在興奮地議論五年後,太後老佛爺萬壽慶典的大事。見李鴻章過來,請安的,問好的,搭訕著說話的,各種媚態不一而足,把李鴻章應酬得手忙腳亂。
自從停修頤和園的奏折風波過去,朝中發生了奇妙的變化。許多躊躇觀望的朝野官員都看出,皇上雖然親了政,但大清朝的真正權柄依然不在養心殿,而在樂壽堂。因此,籌備祝壽慶典的聖旨還沒明發,頌聖溜須、祝禱禳福的奏折就雪片般飛來。
今兒天氣好,慈禧進了早膳,在眾人陪同下沿著湖邊看看景兒。正在興頭上,聽說李鴻章來了,連忙叫起。
慈禧喝了一口奶子,看看殿下的李鴻章。清朝龍興關外,曆代皇上都愛喝奶子。慈禧卻很特別,不用一般的羊奶牛奶,而是喝妙齡少婦鮮甜的人奶。據說精華盡在其中,最能駐容養顏。
她此刻喝的就是人奶,用帕子抹抹嘴,笑道:“皇上親政也快三年了。訓政也該了結啦。我總算將祖宗留下來的基業,治理得好好兒的交給了皇帝,也算對得起列祖列宗,天下百姓啦。”
李鴻章聽到這話,心裏一凜,連忙磕頭:“皇太後功高百代,不要說女主,就是天縱聰明的聖明天子,遇到當年那樣的國難也沒辦法。至於結束訓政,這不是外臣能議論的。但皇上年輕,老佛爺總要再操持兩年,等朝局再平穩些才好放手。”
“垂簾到底不是什麼正當的辦法。”慈禧皺著眉,似有無限感慨,“我辛苦了一輩子,也該為我自己打算打算。不能落個名聲,說到了皇上親政的年齡,我把持不放。其實我這麼操心,為的是誰,還不就是為爭一口氣嗎?要說到危難時候,沒有我拿大主意,真還不成。如今台灣建了省,海軍衙門也立起來了,海疆局麵大大不同。往後大家齊心協力,把海軍陸軍好好辦起來,自然不至於讓洋人再欺負我們。”
李鴻章一愣,隻得奏對:“這全是仰賴皇太後聖德,切實整頓。解除訓政之說,臣不敢奉詔。”
慈禧笑道:“我也知道大家還饒不過我。話雖如此,我不過再隨便操點心。歸政之後,總該有我個養老的地方吧?”
李鴻章知道這是讓他對重修頤和園明確表態。來京前本來也有打算,此時從從容容地回奏說:“大清列祖向來以孝治國。太後以天下養,修個園子自然不是什麼大事。但國事艱難,財力窮竭,太後當然也會體恤民艱,降尊屈節,不會糜費天下錢糧。頤和園原有景致,隻要稍加修繕,就能煥然一新。這自然是太後體恤天下的意思。太後慈恩深重,萬民感戴。老臣以為可以讓紳民報效,國庫再出一點,就不至於周轉艱難了。”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慈禧也是一驚。本來想向他要海軍銀子的事兒,此時倒開不了口,隻得笑笑說:“你的忠心我明白,道理也說得順暢,你總要為大清多操勞幾年才好。”
李鴻章道:“皇太後的恩典,天高地厚。臣今年已過六十,來日無多。半生戎馬,從沒有一天安閑的日子,如果求皇太後賜臣一個閑差養老,想來皇太後念臣微勞,也會給臣一個體麵。然而臣從不敢起這個念頭,就因為皇太後親自操勞,聖心睿慮,全在國富民強四個字上,臣稍有人心,豈敢有此偷閑的想法?外麵罵臣的很多,臣不敢說付之一笑,隻覺得與其為此生閑氣,不如仰體聖心,多辦些事,才是報答深恩之道。”
“原該如此,你的功勞不比別人。長毛、撚子平了二十多年了,現在一班後輩,那知道咱們君臣當年苦苦撐持的難處?”慈禧眼圈一紅。
李鴻章跪安了。今天的話說得很不順,要海軍銀子的事兒根本沒機會出口。慈禧呆呆地坐在龍椅上,腦子裏還轉悠著樣子雷的那張圖。她抬眼看著殿外,高大的玉蘭樹在秋風中微微顫栗。開敗了的枝葉隨風飄落下來……
慈禧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