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天下頤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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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天下頤和(上)
樂壽堂坐落在頤和園正中,乾隆年間是皇上在園裏辦事的地方。因為殿宇巍峨,儀製講究,近來便作了慈禧的寢宮。
慈禧已經五十四歲了,看上去還象四十來歲的人。正午的陽光亮麗輝煌,樂壽堂前的超手遊廊被曬得暖洋洋的。慈禧太後坐在繡花墩上,長長的黑發披散著,仿佛一道烏油油的瀑布。李蓮英手持象牙梳子,正滿臉堆笑地為慈禧梳頭,蹲下站起、通頭、梳理,最後挽成時新的堆雲髻垂在腦後,用一支點了水鑽的金鳳簪輕輕簪住,再戴上東珠、瑪瑙和水鑽鑲嵌的三層金冠,華光璀璨。慈禧比年輕時胖了些,越發顯得豐頤秀鬢,神采天然。
“小李子,皇上昨兒傳你過去,是幹什麼呀?”慈禧舒服地微合著眼問。“稟老佛爺”,李蓮英想了一夜,決定話還是要說,但不能說得太重,“昨天皇上一來是向老佛爺問安,二來是問修園子的事兒準備的怎麼樣了?讓奴才多經點兒心,還讓奴才把這些折子帶過來,請老佛爺過目。”
“呈上來吧。”慈禧眼皮微睜,由宮女攙著移步回到殿內,坐在禦案前。李蓮英連忙收拾了梳頭家事,取出折子放在禦案上,隨即退後兩步,垂手侍立。他偷眼看著慈禧的臉色變化,惆悵地暗想:今兒的日子不好過,我得想法子別讓老佛爺生氣。老佛爺和皇上拗起氣來,都會拿奴才們撒法子。正想著,猛聽到慈禧的叫聲。他驚出一身汗,趕忙應承。
“小李子,這個丘逢甲是個什麼人呢?”
李蓮英是宮裏有名的萬事通,因為耳線多,腿腳勤快,皇宮六部、宗室王公、九城內外的人物傳聞,沒有他不清楚、不知道的。他所以能獨霸六宮得慈禧寵信,很大程度得力於此。此刻聽太後問起,急忙回奏:“回老佛爺,丘逢甲是個台灣舉子,今年新科進士81名,皇上親點的工部主事。如今在工部當什麼虞衡司的主事。”
“嗯!看他寫的折子倒還論理清楚,我看,在新科進士裏算是個有才氣的。小小的島子能出這樣的人才,也是萬裏拔一呀。隻是聰明沒用到正經地方兒。”慈禧一揮手,“告訴皇上,國事用不著邊臣們瞎摻和。不然,沒他們的好兒。”
“喳!”李蓮英躬身領旨,正要說話,外間值門太監忽然走來:“回老佛爺,十四貝勒求見。”慈禧擺弄著她的金指甲套,眼皮兒都沒挑:“今兒格我不痛快,讓他改日再來吧。”這太監已得了十四貝勒的紅包,連忙稟報:“貝勒爺說,他還帶來了給老佛爺慶萬壽節的賀禮。就在樂壽門外放著呢。”
李蓮英會意,眼望著慈禧:“要不,奴才去看看?”慈禧微微點頭。不一刻,李蓮英滿麵喜色進來:“回老佛爺,十四貝勒孝敬您來啦。”慈禧頭也不抬,嘴角微微一動:“宣他進來吧。”
十四貝勒身穿吉服,上罩五爪金龍四團石青褂,頭戴三眼花翎寶石頂的涼帽,進了殿跪倒叩頭:“侄兒給老佛爺叩頭。”慈禧似乎沒聽見,依舊剃著指甲,許久才慢聲問:“有什麼事呀?”
“到十月初十就是老佛爺五十五萬壽福誕,侄兒趕個早,先孝敬您來了。”十四貝勒說著一揚手,“抬進來!”
隨著話音,幾個家人抬進一株碩大的珊瑚樹,遒枝鐵幹,通體瑩紅,正是台灣守備潘高升花十三萬兩銀子,強搶硬奪得來的稀世珍寶。
慈禧直起身子,睜開雙目凝視,眼光中露出光彩,臉上掠過一絲微笑。貝勒偷眼看看慈禧,臉上激動得放著紅光。
“老佛爺,”十四貝勒說,“這棵寶樹紅珊瑚是奴才特意從台灣給您弄來的,聽說要修園子,奴才想,這要放在園子裏……”
提起修園子,慈禧心頭正煩,冷不丁打斷他的話:“你從外麵來,宗室們對修園子的事兒都怎麼說呀?”十四貝勒正在興頭上,說一半的話被慈禧打斷了,半張的嘴停頓著,一下子閉不上,眨了眨眼,使了把勁兒,才把半張的嘴閉上。聽到問話,趕忙又張開嘴。這一下,真把能言善辯的貝勒爺忙活壞了。
“稟……稟老佛爺,宗室們都認為,老佛爺為朝政辛苦了這麼些年,這大清江山沒有您鎮著……”說著,十四貝勒又偷眼看看慈禧,隻見她雙目已睜開,靜靜地聽著。十四貝勒膽子壯了,又恢複了往日的伶牙俐齒:“這江山要沒有您震著,早就讓長毛發匪和各國洋人倒騰完了。您聽政二十年,先後教導了兩位皇上。照曆朝祖宗的規矩,皇上該修園子孝敬您,奉養您頤享天年。當年乾隆爺就曾為孝聖憲皇後建寺修園祝六十大壽。有道是‘無例不可興,有例不可滅’。既有祖宗成例,就算各位王爺,對修園子的事兒也說不出什麼。”
慈禧猛然大悟,暗暗思忖:對呀,我怎麼忘了這個茬兒了?看來這個貝勒還有點腦子。有了這個成例,親貴中還有哪個敢反對?哪個王爺能像言官們這麼不通情理,不體諒我的苦衷呢?她想到這兒心裏一寬,剛才看折子的煩惱掃去了一大半兒,看一眼十四貝勒,臉色柔和了些:“十四貝勒,你起來答話。”
“謝老佛爺恩典。”十四貝勒受寵若驚。他起了身,膽子壯了,嘴也更利落了,說得唾沫飛濺,“奴才常想,老佛爺若是位男身,便是位乾隆爺,您有乾隆爺的英明,也該有乾隆爺的洪福。奴才心裏明白,老佛爺一輩子爭強好勝,跟乾隆爺一模一樣。就拿修園子這事兒來說吧,老佛爺心裏想的是替鹹豐爺報仇雪恨,爭那口氣。當年洋人不是燒了圓明園嗎?鹹豐爺急痛攻心,就此聖體一天弱似一天,終於歸天了不是?今兒格兒咱們再照樣修一座園子,看洋人還敢不敢動咱們愛新覺羅家的園子?”十四貝勒越說越快,也越說越激昂,剛進殿時的膽怯一掃而空了。
慈禧聽得也動了情,臉色從平和漸漸激動。她回想到當年隨鹹豐逃亡熱河,一路風餐勞碌,說不出的委屈淒涼;又想到同治末年,為了修園子而引起的軒然大波,不由得又是傷心,又是憤慨,眼中不知不覺漸漸浸出淚水……
十四貝勒看火候已到,咽了口唾沫,趁機說:“如今,言官們又瞎摻合,這個丘逢甲……”聽到“丘逢甲”三個字,慈禧不覺一怔,心想:“這個丘逢甲究竟是誰的人呢?是翁同和的?不會呀,翁同和做事一向謹慎。那是誰呢?”此時,殿下又傳來十四貝勒的聲音:“丘逢甲是丁日昌的學生,劉銘傳的膀臂。皇上年輕,最易受旁人的鼓惑,又最是寵信劉銘傳……”
慈禧恍然大悟。她不願把話說得太透,一揮手:“罷了,你跪安吧。”
十四貝勒把未說完的半截話咽了下去,顫抖著躬身退出。
已是午後時分,樂壽堂裏闃寂無聲。慈禧盤膝坐在禦塌上,半天不言語,黑亮的眼睛凝視著前方。淡金色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半明半暗,明暗之間勾出極清楚的輪廓:寬闊的額頭,挺直的鼻梁,緊閉的嘴唇,顯得那麼威嚴、有力。
慈禧太後姓葉赫那拉,是滿洲有名的貴族。據說葉赫部本是蒙古人,姓“土默特”,明朝末年滅了滿洲那拉部,占了那拉人的土地,於是冒姓那拉。後來遷居到葉赫河,又改稱葉赫部。當年大清龍興關外,葉赫部是海西四部之首,曾糾合哈達部、輝發部、烏喇部和蒙古科爾沁等九部聯軍,攻打清太祖努爾哈赤,結果大敗而歸。據說,葉赫部與愛新覺羅勢不兩立,葉赫族首領曾發下重誓:族中即使隻剩一女子,必滅愛新覺羅氏。傳說清朝皇帝從此便立了規矩,葉赫那拉氏的秀女不得選為皇後,選了便會亡國。
那當然是無稽之談。太祖高皇後,世宗孝賢後,都是葉赫那拉氏的姑娘,而且還都是從大清門抬進來的皇後哪,慈禧想。她自己卻不是皇後,在鹹豐皇帝生前隻做到懿貴妃,連皇貴妃也沒巴結上。慈禧的閨名確是叫玉蘭,她的父親惠徵當過四品官,在徽池太廣道任上謝世,留下母子幾人,孤苦無依。從水路扶棺回京,竟付不起舟子錢。長江夢回,舟中夜哭,多虧河道總督吳棠幫忙,才得了幾十兩銀子,勉強回了京。這一番變故,家道自然不用說了,有時連吃飯穿衣都接濟不上。正趕上鹹豐帝即位,大選秀女。玉蘭幼年時本已許了人家,這時母親窮極了,想得幾兩進宮的賞銀,便狠心退了婚送玉蘭入宮。也許是天命所歸,並非國色天香的玉蘭竟被選中了。那年她隻有十六歲。
旗人家的長女自幼管家,玉蘭經曆了家道敗落,更是有心計。進宮十年,幾經風浪,竟然在鹹豐帝駕崩後,因誕育皇子當上了太後,又聯合恭親王奪取了朝政大權。
慈禧暗暗感慨:彈指一揮間啊,一晃幾十年過去了。現在,已到了撤簾歸政的時候,眼看大權即將旁落。想到這兒,她小聲叨嘮:“翅膀長硬了,就該飛走了。飛吧,看你能飛多遠?還能飛出我的手心兒?”慈禧咬著細碎的白牙,站起來沉著地踩著花盆底兒:“小李子,你記著提醒皇上,等過來的時候把乾隆爺的奏事匣子拿來,我要看看。”
李蓮英不解地看看慈禧,垂手應答:“喳!”
皇帝看折,在宮裏通常是在兩處地方:或是養心殿西暖閣,或是在慈禧寢宮長春宮後殿西室的書齋,名為猗蘭館。現在到了園子裏,就近在樂壽堂西邊的玉瀾堂讀折。李蓮英親自引導入座。光緒戰戰兢兢揭開紫檀書案上的黃匣子,隻見裏麵放著一疊黃絲絛束著的文件,朱筆墨跡蒼然古舊,日期是乾隆二十六年。
趁光緒看折子的時候,慈禧呆呆地望著窗外的玉蘭樹,想起自己的大半生。
日子過得真快。慈禧懨懨地想。當初滿頭瀑布般的青絲烏發,如今已悄悄地白了不少。雖然她每天都讓梳頭的李蓮英把幾徑白發用發簪藏好,但畢竟掩不住了。院中的玉蘭卻開得正豔,朵朵白花象玉雕的酒杯,盛滿春天的濃酒。那是青春時光才能享用的好酒啊。自己的青春在宮廷權謀中不知不覺就過去了。秉政時,每天五更早朝,然後就是批本辦事,有時還要連夜召見,日子排得滿滿的,倒也沒什麼。可現在……她轉臉看看西邊的玉瀾堂,心中泛起無限惆悵。現在,宮廷重心已經交給年輕的皇上,漫漫長日更難打發了。唉,皇上,年輕人的日子多麼好啊。
玉瀾堂的殿下燒著龍涎香,微甜的香氣熏得人恬然欲醉。少年皇帝坐在一旁,低頭看著奏折。他的眼睛在折子上,心卻突突亂跳。丘逢甲和言官們上奏折反對修頤和園,照太後老佛爺的脾氣應該是勃然大怒。今天卻隻讓自己看先祖的折子。這是什麼打算呢?他心裏迷迷糊糊的,折子一點沒看進去,額頭上隻管浸汗。
李蓮英熟悉光緒看折子的規矩,連忙親手捧上四碟精致宮點,又沏好了一壺蜂蜜桂花茶。清香的茶煙嫋嫋飄散,光緒望著淡綠茶煙,默默地發愣。
突然,一個低緩而威嚴的聲音傳來:“折子看完了嗎?”光緒回過頭,猛然看到慈禧已走進來,臉板得象冰。光緒心裏一哆嗦,連忙跪倒:“回皇額娘的話,這個折子,兒臣沒看懂。”
“你再看看乾隆爺的上諭,”慈禧說著,伸出長長的指甲套,將一個金漆封匣遞給皇帝。
光緒接過來,取出黃綾包著的諭旨。這次他強迫自己認真看下去。這份上諭不是軍機處發的平常旨意,而是禦筆親寫的《禦製萬壽山昆明湖記》。下麵的朱紅鈐記是乾隆十六年,正是孝聖憲太後六十慶典的時候。光緒心中一動,連忙細看,眼前猛然跳過一行字:“則以今年恭逢皇太後六旬大慶,建延壽寺於山之陽……”禦筆之下還有一條補記:“萬壽山清漪園成於辛巳”,也就是說,清漪園自乾隆十四年營造,到乾隆二十六年才建成,前後共花了十二年。他不禁看了慈禧一眼,隻見慈禧微合雙目,臉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片刻,慈禧又說話了:“這回看懂了嗎?要是看懂了,就說給我聽聽。”少年皇上沉吟一下,說:“皇額娘,這個上諭說的是,當年高宗為孝聖憲皇後建寺修園,祝禱六十大壽的事兒。”慈禧一笑:“你再細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乾隆爺是我大清的一代英主,侍母又最孝。乾隆十六年是孝聖憲皇後六十萬壽,高宗為了替老太後上壽,選中了西郊的清漪園……”光緒沉思著,邊想邊措辭。
慈禧點點頭,臉上的神色舒展些了。光緒打疊精神說下去:“清漪園是前明的圓靜寺,園中的湖本來叫西湖,石子山叫甕山。乾隆爺在太後萬壽節前幾年就下了旨,把甕山前的蘆葦荒草鋤淨,將西山玉泉山的水引到湖裏,又在甕山陽坡修了大報恩延壽寺。乾隆爺在諭旨中說明:賜湖名為昆明湖,是‘景仰放勳之跡,兼寓習武之意’;改甕山為萬壽山,‘則以今年恭逢皇太後六旬大慶,建延壽寺於山之陽之故’。”光緒說到這兒,不禁看了慈禧一眼,隻見慈禧微張雙目,舒舒坦坦地靠在雲龍捧壽的明黃緞子引枕上,嘴角唚著微笑。
看光緒的話停了,她又笑吟吟地問:“後來怎麼著了呢?皇帝當了也有十六年了,看個上諭,也要說得有頭有尾的才好。”
光緒暗暗發慌,隻得接著說:“後來,禦史言官上書勸薦高宗,都讓乾隆爺駁了。說以孝製天下,太後誕育聖躬,為天下養,皇帝自應承天報恩。如今——兒臣也該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