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茶癡(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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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茶癡(上)
    親王府幽靜的茶室,茅草搭成的棚頂,精巧的竹編小門,處處都顯得樸野而清靜。伊藤與北白川身穿和服席地而坐。二人中間有一矮腳茶案,擺著一壺清茶,幾碟果品。身著華美和服的侍女在身旁布茶。
    “劉銘傳到台灣雄心勃勃,可是他卻受到朝中的排擠,舉步維艱。用中國人的話說:真是天助我也!”伊藤說罷,撫掌大笑。北白川隻是專心品茶,沒有作聲。“親王殿下真是高稚之士,看來這茶的美味已經把您迷住了!”伊藤笑著說。
    “是的,首相閣下,”北白川說,“這是中國的名茶碧螺春,茶香濃鬱。真是太美啦!茶學原本來自中國,但這個古老的大國今天已成了東亞病夫,沒有能力再延續這種美好的文化了,可惜呀!”他話鋒一轉,“我們日本國民卻具有根深蒂固的‘文源於唐’的思想,對於支那文化仍然有很強的欣賞和敬畏情緒,這是很值得憂慮的。”
    “親王殿下的意思是……?”伊藤凝神問。北白川目光閃爍:“劉銘傳建台雖然處處被朝中掣肘,可他的身後還有著四萬萬人的支持。對於一個以文明自居的中國,我們必須首先在文明上勝過它,然後才能徹底征服它。”他說著,低聲獰笑起來。伊藤忙問:“那麼,親王殿下有何良策?”
    北白川低頭行禮:“報告首相閣下,我打算聘請一位‘茶癡’,讓他到中國去宣示大日本帝國的成就。”
    “噢?”伊藤問,“這個茶癡的情況如何?”
    “這個人不懂政治,但卻是個茶道天才。”北白川低聲說。
    伊藤想了想,說:“好,把他請來!”
    北白川身穿和服席地而坐,對麵坐著茶人。此人發髻高挽,身穿粗布和服,腰間圍一條破舊絲帶。麵對北白川,正襟危坐。二人之間有一矮腳茶案,案上擺著一壺茶。北白川為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後,輕輕擊掌。一個身著華美和服的侍女手托茶盤,為茶人送茶。
    吉田看著茶杯稍稍一怔,隨後馬上平靜下來。杯中是一泓清水,杯內插著一枝鮮豔的紅梅。他沉吟片刻,拿起紅梅,將花瓣捋下來,輕輕撒在清水中。清沏的杯麵上飄浮著鮮豔的花瓣。隨後,吉田退後一步,再次盤膝坐好,閉目靜思。稍傾,吉田向北白川深深施禮,說道:“謝謝親王殿下的厚賜,此茶的味道太甘美了。”
    北白川撫掌大笑:“那是一杯清水,怎麼會有茶的味道?”
    吉田端容道:“我們千家茶道的祖師千利休說過:‘茶的真味,在於妙悟大千世界。’紅梅漂於水麵,萬籟俱寂,天地祥和,這正是茶的最高境界。”
    “先生真不愧是日本第一茶人!”北白川點頭稱讚。“不過,若是和中華古國的茶人比起來,我想,先生就未必能占上峰了。”
    吉田霍地站起,一臉傲氣,“什麼,中國?中國算什麼?!中國早就沒有茶藝了!親王殿下如果不信,我願和他們比試高低!”
    此時,屏風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好!”隨後是一陣爽朗的大笑。順著聲音看去,隻見首相伊藤博文從屏風後緩步走出,正鼓掌叫好。茶人驚諤地望著他。
    “我希望先生近期就到中國去,尋找對手。”伊藤說,“先生如果能勝了中國茶人,我將代表日本內閣,為先生授勳。”
    吉田一愣,隨後信心十足地望著伊藤,行禮道:“哈依!”
    北京茶館內熙熙攘攘。店小二吆喝著往來穿梭,為各桌上的茶客們送茶,耍著淩空點茶的絕技,不時得到喝彩聲。各桌的茶客們高聲大氣地說著京城稀奇古怪的事;隔桌的茶客大聲接著話茬兒。不知哪位爺的鳥籠子放到了茶桌上,一對八哥兒叫個不停。說大鼓書的一段又一段地高唱著,更增添了茶館的熱鬧氣氛。
    此時,一個茶客站起來高聲大氣地說:“各位爺,聽說了沒有?京城出了件稀罕事兒。新近從日本國來了個東洋浪人,在北京到處踢場子,好幾個茶館都不敢開張了。”他這一說真靈,館內立碼兒安靜了。大家把眼光一齊投向他,異口同聲地問:“怎麼著?踢場子?”
    “是啊,”那個茶客接著說,“他到處叫著號兒的找對手,說什麼要鬥茶。活象一隻好鬥的公雞――”他話說到一半,忽然象槍卡了殼,張著嘴不說了,眼睛癡呆呆地望著門外。
    眾人的眼光也隨之投向門外,眼光中露出驚愕。隻見一個日本茶人大搖大擺走進茶館。他身穿一身青色和服,腰間圍一絲帶,頭頂上挽著一個高高的發髻,正是茶癡吉田正毅。他在茶館內來回走動,眼光輕蔑地掃視著眾人。剛才說話的那個茶客把幾個銅錢放在茶桌上,轉身溜走了。其他茶客也嚇得紛紛退出,有的連茶錢都沒放。店小二著急地大聲吆喝:
    “各位爺,別忘了給錢呐!”
    喧鬧的茶館安靜下來。隻有日本茶人吉田坐在茶桌前。店小二提著大銅壺走過來,滿臉堆笑地說:“這位東洋爺,您是喝茶葉末兒、茶葉棍兒,還是喝小葉兒茶呀?”
    吉田翻了他一眼,氣憤地站起身說:“你們中國人隻把茶當作飲料,完全沒有了茶的精神。”
    店小二癡呆呆地望著日本浪人,問了一句:“精神——?”
    日本浪人沒說話,一甩袖子,輕蔑地走出茶館。
    店小二連忙笑著:“東洋爺,您慢走。”等吉田走遠,對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呸!精神?因為你,這幾天茶館都不開張啦!還他媽的‘精神’呢。”
    修頤和園的工程攬下來了,十四貝勒心裏那份高興自不必說。可是丘逢甲在工部,總是他一塊心病。十四貝勒手端著一碗茶,坐在太師椅上怔怔地發呆,心裏琢磨:“我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個荒蠻小島子上來的舉子,就有那麼大的膽子:考卷上竟敢大談國事,落了榜又大鬧貢院;給了個六品工部主事,不知道感戴聖恩,還寫折子上書嚷嚷著讓停修頤和園……看來,丘逢甲是小皇上在工部安插的釘子,得想辦法把他拔掉……”想著,他的拳頭咚地一聲槌在茶幾上。正在此時,圖總管匆匆走進來,聽到響聲一怔,轉瞬滿臉堆笑。
    “外邊還有什麼消息嗎?”貝勒問,“揀那緊要的說。”
    “喳!”圖總管答應著,“貝勒爺,緊要的事兒倒是沒有了。奴才告訴您個稀罕事兒,您聽了準得樂。京城來了個東洋浪人,象一隻好鬥的公雞,到處叫著號兒找對手,說什麼要‘鬥茶’。嚇得各家茶館都不開張啦。嘿嘿!”
    “什麼?東洋浪人要鬥茶?”貝勒眼珠一轉,“好,這個事就緊要。有了這個東洋浪人,這法子就算有啦。”圖總管驚愕地看著貝勒爺,想不透是什麼法子。
    工部房內昏暗,一排排書櫃上擺放著卷宗。書櫃散滿了塵埃,房內布滿了蜘蛛網。宮書辦手撐著燈在前麵帶路,一個櫃子一個櫃子地摸著,看著。逢甲亦步亦趨地緊緊跟隨。突然,撲楞楞一聲,塵土飛場,老者嚇得哎呀一聲險些跌倒。逢甲連忙一把扶住。
    二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兩隻灰黑的蝙蝠飛了出來。
    “這些卷宗多年不動,蝙蝠都在這兒搭窩了。”宮書辦說,“皇上降旨,讓大人您審查卷宗。您沒瞧見,這幾天那些工部爺們老實多了。”他望著塵封的櫃子,心生感慨,“是該查查啦。”
    猛然,門外大聲吆喝:“丘工部,我家貝勒爺有請!”
    丘逢甲打開門,隻見一個青衣小帽的仆人走進來,見到逢甲急忙打個仟兒:“丘工部,我家十四貝勒爺明天要在貝勒府牡丹園舉辦‘名流詩會’,請您老務必參加。這是邀請的貼子!”說著,他躬身送過帖子。
    “這——?”丘逢甲遲疑著。來人見勢笑道:“貝勒爺說了,請不到您老,他就親自到工部來候著……”宮書辦趕忙向逢甲遞個眼色:“十四貝勒爺賞臉,您得去。”
    十四貝勒府園中擺滿幾十盆牡丹,花色繽紛,爭鮮鬥豔。幾張楠木圓桌旁圍坐著京城的名流顯貴,有的長須白發,有的年輕灑脫,個個華服官帽,滿麵春風。花廳外擺了十來席酒,每席上都焚著禦製百合宮香,一色新鮮花卉。每人麵前是一個小洋漆茶盤,放著成窯什錦小茶杯,桌子之間圍著紫檀雕嵌的宮紗花草屏風。幾個陪酒女郎花團緊簇,笑盈盈地為達官顯貴們勸酒。亭下幾個歌女,抱著琵琶、彈箏、洞簫,悠悠揚揚地吹著《鳳求凰》。
    丘逢甲被讓到首席,眾人頻頻起身恭維。十四貝勒遠遠地坐在另一張圓桌旁,手彈著桌案閉目搖頭,似在吟詩,又似在唱曲。
    酒席桌上一個長須白發的老者說話了:“酒香,花豔,正該有詩。丘工部是當今的才子,正該為貝勒爺大展其才啊。”“不錯。”一個中年名流說,“詠牡丹詩曆代何止千首,但還是李太白的清平調最懂風情:‘名花傾國兩相歡’,真是把千古風流都寫盡了,哈哈!丘工部,您來吟一首,要比這個再風流些才好呀。”
    說罷他張開嘴,等著陪酒女郎往口中倒酒。丘逢甲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剛要答話。
    忽然,月亮門外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且慢!”十四貝勒微微地冷笑。隻見身影一閃,日本茶人吉田,從月亮門大步進入牡丹園中,麵向眾人倨傲地怒目而視。眾名流對日本茶人的突然出現大感驚異,紛紛投出疑問的目光。有的名流正要喝茶,嘴張到一半就定住了,驚望著日本茶人。
    吉田發髻高挽,身穿黑色和服,腰間圍一絲帶。他站在堂中央,雙手抱在胸前,擺出副目空一切的神態,拉長了聲調,用一雙冰冷的目光掃視眾人說:“久聞中國文化發達,曆史悠久,但我這次到中國來,卻得到完全相反的印象。”
    眾文人麵麵相覷,長須白發的老者顫巍巍站起身,用袖口搌搌眼睛,眯起眼端詳著日本茶人,然後拱起手:“請問東洋貴客是——?”
    “我嘛,”吉田傲慢地說,“大日本帝國千家茶道的傳人:吉田正毅。”長須白發老者一驚,“什麼,千家茶道的傳人?吉田正毅?”他稍一凝神,趕忙拱手,“哦,久仰,久仰!老朽有禮了。”說罷,身子顫抖著給吉田深深施禮。
    眾名流也肅然起敬。有的肅然起敬;有的急忙用袖口搌搌眼睛,又驚又佩;還有的躬身站起,滿麵堆笑地望著日本茶人,不停地點頭哈腰。眾人竊竊私語。
    十四貝勒連忙起身,向吉田微笑抱拳:“原來是東洋貴客駕到。有失遠迎,本貝勒給您見禮啦!”旁邊伺候的圖總管趕忙快步走過來,向吉田躬身介紹:“東洋茶大人,這就是我家十四貝勒爺。”
    丘逢甲聽到日本茶人的姓名一驚,一邊注視著他,一邊凝神思索,猛想起在台灣日學堂聽講時,教習曾說過:“日本茶道的主流是千家茶道,分‘表千家’,‘裏千家’和‘武者小路千家’三派,世稱‘上流茶道’。近幾年,在三派之外又出現了一位浪吟茶人,實為當今千家茶道的第一高手。此人名叫吉田正毅,人稱‘茶癡’……”
    吉田的話打斷了逢甲的思考,他不屑地看了一眼十四貝勒:“我是個茶人,隻懂得茶道。我希望到中國這個茶的故鄉來尋找茶藝高人,互相切磋茶藝。但是可惜,此行的所見所聞太讓我失望了。”他說著搖搖頭,“幾個月來,我不僅沒找到任何對手,連對茶之精神稍有了解的中國人都找不到。昨天,我接到貝勒府的請帖,說這裏要舉行京城最高水平的‘名流詩會’”。
    聽到此話,坐在桌旁的逢甲不禁一愣。
    “我抱著最後一線希望來看一看。”吉田接著說,“看來,我又白來了……”說完,他傲慢地搖搖頭,轉過臉厭惡地掃視著院內躬身曲背、一臉茫然的眾名流們。
    此時,腰正好躬到一半兒的十四貝勒顧不得抬起身,急忙接過話茬:“茶大人,您今天沒白來!這兒有您的對手——”丘逢甲聽後,微微一驚。果然,十四貝勒接著說:“此人文采飛揚,一瀉千裏,皇上因此親點他為六品工部主事。您要是能賽過此人,我才算真正服了您。”
    吉田不解地望著十四貝勒,又用眼睛逡巡著他所說的人。
    圖總管趕忙走過來,挑著脖筋,有意地壯著膽子:“茶大人,泱泱大國要能沒有您東洋大人的對手,那不成笑話了嗎?今兒格就讓您見識見識。此人就是台灣進士、東寧才子丘逢甲,您瞧!”
    吉田順著圖總管的指示,把目光移到丘逢甲身上,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逢甲。眾人的目光全部轉移到逢甲身上,有的是挑釁的目光,有的是疑惑的目光,有的是支持的目光,有的是擔心的目光。丘逢甲不動聲色。此刻,十四貝勒趁眾人分心,悄悄離去。
    圖總管不懷好意地望著逢甲,笑著說:“丘才子,您瞧——”丘逢甲坐著沒動,極力思考著即將發生的事情:“十四貝勒把吉田請來是什麼意思?我該怎麼辦?”
    吉田用不屑的目光打量著年輕的丘逢甲。逢甲不理睬圖總管,站起身來,用目光鋒銳地望著吉田:“先生以為中國已經沒有茶道了嗎?”
    “是的,”吉田傲慢地點點頭,“茶在中國已蛻化成純粹的飲料。隻有在日本,茶才和我們的哲學、道德融為一體,形成一種獨特的文化。今天,將是我中國之行的最後一站。如果在座的諸位不敢在茶藝上和我比試高低的話,就請你們認輸吧!我希望你們承認:中國的茶道已經和它的文化一起,徹底衰落了。”說完,他不可一世地掃視著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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