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丘工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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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丘工部(上)
工部大堂就離皇城不遠,氣勢卻差得多了。雖然也是畫簷飛角,瓦縫間卻長滿雜草,在風中左右搖擺。逢甲第一天到工部行走,好容易找到虞衡司,隻見破桌爛椅一層灰塵,屋頂的蜘蛛網幾乎成了一片網城。逢甲找遍館堂,才終於在角落裏發現一個縮身縮腳的人,正伏案抄寫什麼。這是五十上下的老者,褪色的青布長衫上落著七八個顏色的補丁。蓬亂的頭發下一張昏黃削瘦的臉上,嵌著一雙黯淡無神的睡眼。
逢甲隻得自報名號。老者一聽丘逢甲三個字,唬得趕忙顫巍巍起身施禮,臉上皺紋絲絲牽動,聲音發抖。
“您,就是台灣名士、東寧才子丘逢甲,皇上親點的六品工部主事?老朽給您見禮啦!”老者說著還要打仟兒。逢甲一把攔住:“晚輩無才,初到京師,以後還要老先生多多指教。”
老者聽錯了似的,上下打量逢甲,目光又疑惑又驚訝:“您是當今最走紅的京官,老朽無名之輩,還能指教您嗎?!”一句話把逢甲說愣了:“什麼,我是當今最走紅的京官?這話從何說起?連我這進士都是皇上後來給補了的,不過是三甲81名。”
“所以才更顯金貴呀!”老者一笑,說話利索些了,“您老是明白人,難道還不知道:凡是新科進士,除了狀元、榜眼、探花這三鼎甲,可以直接進翰林院當編修;其餘的都要先候選,選中的方可到翰林院當庶吉士,人稱‘點翰林’,官階七品;入館三年,再經考試,散了館,才能升為六品官;又要有門路有運氣的才可留在京師,分發六部當主事、給事中;而六部裏又以工部最是肥缺。您想,皇上這朱筆一點,讓您連越四道龍門,那還不是魁星高照,紅運臨門哇?今年的進士,無論外官京官,哪有作到六品的?連光緒元年的進士,入京十五年,比您早了整整五班,還有在館裏當七品庶吉士的呢。”
原來是這樣!逢甲初入官場,真沒想到六品工部主事的分量有這樣重。怪不得聖旨一下,幾個同榜進士就竭力巴結,還一個勁兒地要在鴻賓樓設宴,為自己賀喜。連一些有頭臉的落榜舉子們紛紛也趕來賀新科進士,一連十幾天鬧得不亦樂乎。卻原來學問全在這裏……
逢甲一邊思量,一邊把老者扶在椅子上,笑道:“聽老先生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不過逢甲無財無勢,剛到京師就大鬧貢院,官司都打到禦前了,我真不明白,皇上為什麼法外施恩,還禦筆親封呢?”
“這都是為了台灣哪。”老者神情鄭重地說,“台灣建省,是光緒朝第一盛舉,皇上親政後最大的事兒!四百萬台民,才有您這麼一位東寧才子。如今遠涉波濤,進京趕考,又成了台灣省的第一位進士,皇上能不格外加恩嗎?聽說,皇上連您寫的竹枝詞都會背,還說您畫的地圖比前科狀元都強。您看,這麼著天時、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您還不是當今第一紅官,前程無量嗎?”老者咂咂嘴,喃喃自語:“哎,前程無量,前程無量――”
聽到這一番話,逢甲一驚,心想:別看此人外表頹廢不堪,心中還真有些點文墨。
大概二人的說話聲驚動了內堂,裏麵相繼走出七、八個工部司官,個個錦帶玉袍,滿麵紅光,向逢甲拱手抱拳。中間一人身穿燙金洋綢夾衫,下套灑花紮腳褲,梳著油光水滑的大辮子,肥嘟嘟的臉上堆滿笑容。雖然沒穿官服,卻似乎比幾個司官氣派都大。他走到逢甲跟前,熟練地打個仟兒,老相識似的招呼著。
“聽這話兒,這位就是台灣來的工部主事丘大人了?我家貝勒爺早就想結識您了。趕著今兒風和日麗,各位工部大人都在,我家主子早在全聚德定了一桌全鴨席,一來為丘大人賀喜;二來臨近端午,也給各位工部大人們‘道道乏’。務必請丘大人賞個臉兒!”說著,又打了個仟兒。
逢甲看他一副媚骨,先就討厭,擺擺手:“我和你家主人素不相識,既無朋友之交,又無同年之誼,無功受祿,隻怕不便打擾。”來人一怔,臉一沉,肥嘟嘟的肉一下都垂到了下巴上。顯見平日勢頭慣了,雙眼一瞪就要發作:“你——?”
幾個司官急忙打圓場,有的說:“丘工部本來已名滿台灣,這回皇上親點工部主事,東寧才子又名冠京華了。誰不想和您交個朋友啊。”也有的說:“不錯,貝勒爺是龍子鳳孫天璜貴胄,連貝勒爺都點著名兒請丘工部,可見丘工部真是名滿京華!我等更想叨陪末座了。走,我們立馬兒就去。”
一群人揖揖讓讓,媚笑聲、奉承聲、感慨唏噓聲,夾著四處分飛的唾沫星子,把工部大堂攪得沸沸揚揚。
打仟人早已挺直身子,冷冷地立在一旁,細眯的小眼睛向逢甲一掃,頓覺陰森森的寒氣逼人。他一甩袖子,傲岸地說:“既然丘工部不肯賞臉,就不必多說啦。我們走!”工部眾官員一愣,隨即狗顛兒屁股唇兒地跟在後麵,呼嘯而出。
逢甲心中詫異,當晚請老者在南城一處小酒館便談。原來這老者是個旗人,姓宮,是工部資格最老的書辦。宮書辦祖上也做過官,當年從龍關外,很是煊赫過一陣。二百多年下來,家道中落,漸漸地衣食無著。旗人沒有營業,更沒辦法糊口,他又生性老實,既不會養狗鬥雞、賭蟋蟀倒大煙掙錢,也不敢到闊親戚那兒打饑荒。到二十歲上父母都死了,他一個人實在挺不下去,就央求一個在工部作官的表叔,找了個抄寫理帳的活兒,一個月得二兩銀子。到三十多歲,才娶了媳婦。哪知媳婦過門不久就七災八病的,生完第三個孩子更著了風,得了個哮喘痰淤的病症,一年倒有四五個月躺在床上。宮書辦花盡了錢為老妻治病,這幾年欠下了上百兩的高利貸。但妻子的病卻日甚一天,絲毫不見起色,愁得宮書辦仿佛人都矮了幾分。
見逢甲麵善,宮書辦也不客氣,端起酒壺就灌,倒像十年八年沒見過酒似的。沒等逢甲開口,他就用筷子點著桌麵,輕聲說:“丘大人,白天您可不該得罪那位爺。您知道他是誰嗎?那是京城有名的四大皇親——十四貝勒家的首領大總管,原來是漢人,抬籍入旗,改姓圖,他接的是潘大總管的差,人稱圖大總管,最是招惹不起的。”
逢甲也是一愣:“圖大總管?”
“對。”宮書辦咂咂嘴,“當年貝勒爺和一家富戶爭戲子,圖大總管用計把那家主人陷在獄裏,上刑活活打死了。結果,戲子歸了貝勒爺,那家的萬貫家財,就都歸了這位圖大總管。現在北京人見了他都躲出三裏遠,人稱‘鬼剃頭’。”
宮書辦說著,將套著棉套的泥壺放在桌上,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包打開,露出黃澄澄的玉米餅子。他放下餅子,小心翼翼地在身上摸出一個小紙包,輕輕地一層層打開。裏麵露出一塊已不成型的糖球。
“丘工部請自便!老朽這兒有下酒的菜,您瞧——”他拿起糖球舔了一下,又輕輕抿了一口酒,然後咂咂嘴,顯得那樣舒服過癮。
逢甲驚異地望著他,許久才說:“請問老先生,堂堂工部,為何如此破敗?”宮書辦苦笑搖頭:“按說工部權力不小,掌管著全國的工程、水利、屯田、交通各項政令。可大人您想,大清國的國庫都空了,還要大興土木。今兒個修三海,明兒個修寢宮,大筆大筆的錢全折騰出去了。您看工部破敗,哪兒不破敗呀。”
“那禦史言官為什麼不向朝廷奏陳呢?”逢甲問。
“奏陳?王室宗親們都攛掇著老佛爺修這兒修那兒,皇上都管不了,禦史們誰敢冒這個險呀?一個大工程,白花花的銀子,一投就是千八百萬兩。宗室們要討著這個差事,幾輩子享用不盡。”宮書辦又喝了一口酒,舒適地閉上了眼,臘黃的臉色漸漸泛紅。
逢甲看著宮書辦,凝神問:“那個圖大總管的主子,也是個接大工程的人物了?”
“嘿,圖大總管的主子可不得了!”宮書辦倏地睜開眼,壓低聲音說,“這位貝勒爺比其他的貝子都精明。別的旗下大爺不過是遛鳥、打牌、玩戲子,這位爺卻是羽翼眾多,和封疆大吏、朝廷重臣都有瓜葛。聽說,他府上原來的大總管潘高升,走了吏部的門子,到台灣當守備去了。”
逢甲心中一動,豁然開朗:這位圖總管,就是當年潘高升帶兵走私時傳秘信的人物;而潘高升,就是爺爺說過的廈門海關走私奪船的潘大總管。
“那十四貝勒宴請各位工部……?”逢甲心頭亂撞,決心要問個水落石出。宮書辦神秘地一笑,“有一件事,我一說您就明白了:老佛爺六十大壽,打算重修頤和園。”他用手蘸酒在桌上劃著字,“工部大人們在預算中筆頭一動,就能甩出千八百萬兩的銀子。王公貝勒們現在都走頤和園的門路,可是,誰也沒十四貝勒的腦筋快。”
“哦,怎麼個快法?”逢甲微笑著問。
宮書辦一驚,猛然發覺說得太多了,連忙打住:“工部大人,老朽多言了。這些話,您隻當風過耳,千萬別問了!也別向外人提!告辭。”他將糖球重新包好,連同玉米餅子一起揣到懷裏。
逢甲挽留不住,眼看著宮書辦提著帶套的泥壺,蹣跚離去,心頭不免掠過一絲淒涼。
在工部混熟了,逢甲得知這位宮書辦是工部老書吏,所說句句是實。借著熟悉部務的機會,逢甲托宮書辦把自己帶到工部庫本房,翻出了曆年的工程卷宗。
一束光透過花格窗子射入室內,由於塵埃使光線形成一束光柱,宮書辦衰老的臉被光映得慘白:“丘工部,您看,這是修三海的工料費卷宗;這是修恭王府的工匠費卷宗。”宮書辦對部務極熟,隻是有了上次的忌諱,不肯再多說一句。內堂屋不時傳來玩麻將的哄鬧聲。宮書辦顫抖著手,又把一撂卷宗推到逢甲麵前:“這是當年修三海的卷宗,這筆花銷最是……”
忽然室內傳出激烈的爭吵聲,宮書辦的話說到一半就吞回去了。此時,堂內幾個工部司官站或坐,爭得紅頭漲臉。
“李工部,你太不仗義啦!為振貝子修外家,怎麼瞞著我們兄弟幾個,想自個兒獨吞呐?”一個工部司官大聲嚷嚷。
“是啊!”另一個工部也大聲答腔,“李工部,不是小弟怨你,齊心合力才能成就大事業。”
李工部年紀在四十上下,因為長年應酬,喝酒過量,頭頂早謝光了,越發顯得滑不溜手。此刻他陪著笑:“各位莫急,小弟這回沒多少抽頭。”身邊姓王的工部一聽就急了:“你騙誰呀?少說有這個數!老幹這事心中還能沒譜兒?你要是這樣兒――可別怪眾兄弟不仗義!”
“各位別急,別急!”李工部連忙笑著說,“今兒格咱們齊河樓烤鴨店,我作東,給各位賠罪還不行嗎?”幾個人推推讓讓走出內堂。
李工部抬眼望見逢甲,心中一慌,急忙招呼:“丘工部,一起吃個便餐。”逢甲一抱拳:“謝了。今天怕是不便叨擾。”李工部訕訕的,知道逢甲已經聽到了,見他軟硬不吃,心中又是擔憂,又是惱恨,暗暗地咬牙。
看了幾天卷宗,逢甲琢磨出點門道,又找宮書辦求教:“我看這些卷宗上預算很亂,漏洞不小。怎麼沒人說話呢?”
“說話?誰敢呀。您沒看見嗎?李工部有振貝子作靠山,王工部有十四貝勒作靠山。誰敢冒那個險呀?”
“言官們不是有彈賅褒獎之權嗎?”逢甲又問。
“雖說言官有彈賅褒獎的權力,”宮書辦說,“那都是要為大人們寫折子,誰能為國為民說話呀?京師和外放的大員要彈賅誰、褒獎誰,才求助於禦史們的折子。寫這樣的折子,禦史老爺們既能投靠大員當靠山,飛黃騰達;又能得到些銀兩賞錢。何樂而不為呢?”
“寫一個折子,大人們賞多少錢?”逢甲問。
“那可說不準。”宮書辦說,“看彈賅褒獎的事情大小、輕重、緩急而定。多則幾千兩,少則幾十兩,寫個便條大小的折子,還能得十斤醬肉呢。走得開的禦史們,過節有‘節敬’,過夏天得‘冰敬’,過冬天得‘炭敬’,規矩可多了。像您這皇上親點的工部主事,開價就更不一般了。我琢磨著,少說能多兩倍。”
“先生也是這麼寫折子嗎?”
“丘工部說笑話了,我是哪個牌名上的人?唉,我要是有那個能耐,還受能這份窮嗎?”宮書辦搖搖頭,“誰讓你有良心,不願作缺德事呢?!這個年頭兒,誰缺德誰就能發財;膽子越大財也越大。要不然,一個六品京官每年俸祿才幾十兩,吃飯都不夠哇。”
當晚,逢甲反複思量,決定輕衣簡從拜訪內閣大學士、戶部尚書翁同和。殿試結束後,逢甲已見過翁同和一麵,感到這位天子老師溫文儒雅不假,貪汙納賄卻未必是實。一身青布襖褂的翁尚書,怎麼看也是個春風和煦的文苑泰鬥。
翁同和坐在楠木雕花太師椅上,手捋胡須微笑著上下打量逢甲。有了上回的交往,兩人說話隨便了許多。“丘才子免禮,你的文章老夫看過,洪鈞一事論述透辟,酣暢淋漓,老夫見其文如見其人,後生可畏呀!”翁同和極少誇獎人,這已是破例了。
丘逢甲深施一禮:“謝老師誇獎,學生今有一事求戶部大人幫忙。”
翁同和一怔:“哦?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