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綸才大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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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綸才大典(下)
翁同和也是個狀元,當過同治,光緒兩位皇帝的老師。皇上最為信任。滿朝文武都知道,翁尚書一生謹慎,做事從不走板。傳說,李鴻章向他推薦洋人赫德的兒子參加會試,被他一囗回絕。赫德初到中國是鹹豐四年,當寧波的領事。在鹹豐九年充任粵海關副稅務司,正式刊入中國的“縉紳錄”。辛酉政變,恭王當政,所定的政策是借重英法,敉平叛亂,其間赫德獻計斡旋,頗為出力,因而受到重用,代替李泰國署理總稅務司。他親赴長江通商各口岸,設置新關,相當幹練。到了同治二年,李泰國正式去職,赫德接任海關總暑,改駐上海。從此,中國關務,由赫德一手主持。李中堂在洋務、特別是對外交涉方麵,亦往往找赫德參與密商,暗中奔走。尤其在李鴻章當了北洋大臣以後,中國的外交,可以說就在他們兩個人手裏。
赫德想替他兒子捐個監生,打算應鄉試。李鴻章找到翁同和說:“赫德想替他兒子捐個監生,應鄉試,你看使得使不得?”翁同和想了一下問:“怎麼應試?難道他兒子還會做八股?”
李鴻章說:“當然會做,不然怎麼下場?”翁同和說:“愈說愈奇了!”他想了一下,“照此而言,自然是早就延請西席授以製藝,有心讓他兒子,走我們的‘正途’?”
李鴻章說:“這也是他一片仰慕之誠。赫德雖是客卿,在我看來,對我中華,倒比對他們本國還忠心些!”“哪有這回事?”翁同和心裏嘀咕,嘴上倒沒說。但是,那種“目笑存之”的神態,在李鴻章看來也有些不大舒服,於是接著說:“我想,赫德來華三十多年,鑒此一片忠忱,朝廷似乎沒有不許他應試的道理。叔平,你的學識廣,想想看,前朝可有異族應試之例?”
“這在唐朝不足為奇,宣宗朝的進士李彥升,就是波斯人,所謂‘蓋華其仆而不以其地而夷焉?’,這跟赫德的情形正好相似。”翁同和說,“不過,解額是一定的,小赫如果應試,是算‘南皿’、‘中皿’,還是‘北皿’?而且不論南北中,總是占了我們自己人的一個解額,隻怕舉子不肯答應。”翁開玩笑地說,“除非另編‘洋皿’”。
鄉試錄取的名額稱為“解額”,而監生的試卷編為“皿”字號,以籍貫來分,奉天、直隸、山東、河南、山西、陝西為“北皿”;江南、江西、福建、浙江、湖廣、廣東為“南皿”;四川、廣西、雲南、貴州另編為“中皿”。小赫的籍貫哪一省都不是,就哪一省都不肯讓他占額。所以,翁同和才有編“洋皿”的笑談。李鴻章特地跟翁同和談這件事,原是探他口氣。因為他管理國子監,為小赫捐納監生,首先就要通過這道關。如今聽他口風,連鄉試解額都不可通融,隻怕捐監生一事也就更會被駁了。
“中堂!”翁同和又變了一本正經的神色,“你不妨勸勸赫德,打消此議。中法之戰,仇洋風氣複起,特許小赫應試,隻怕闈中見此金發碧眼兒,會鳴鼓而攻!引起大嘩。”李鴻章聽到此,心中一動,長籲一口氣,也隻好做罷。
連李鴻章的麵子都敢駁,翁同和清廉自持的名聲,更是聞名朝野。翁同和是天庵,不近女色,又不好吃喝,最喜歡的就是到琉璃廠閑逛,收集點古玩字畫。翁同和府的陳設也十分簡單。
這天已是掌燈時分,孫毓汶又來拜訪翁同和。二人寒喧落坐後,孫毓汶打開他帶來的描金禮盒,取出一隻精美的古瓶。
“大人,這隻古瓶是學生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望大人笑納!”孫毓汶說著,雙手遞給翁同和。翁同和接過古瓶,仔細端詳,微笑道:“這是宋代汝窯古瓶,製作時將瑪瑙碎屑調入釉汁,所謂‘瑩澤光華,厚如堆脂’。老夫曾在《西京夢華錄》中看到此物的記載,想不到竟在你這裏。”
孫毓汶連忙湊趣:“學生無知,還以為這是尋常古瓶,不過顏色略好些,既然還有這些講究,還望大人指教。”
翁同和笑著說:“你不知道,這叫釉裏青,是宋代最大的發明。當時阿拉伯人和中國的貿易極為頻繁,此輩販來了蘇門達臘的蘇泥、檳榔嶼的勃青、還有印度的佛頭青等海外奇珍。瓷工用這些珍品做成顏料,在薄質泥坯上畫好花紋,再施一層薄釉,就成了美麗絕倫的‘青花’。”他說著,仔細看看古瓶,讚歎道,“開曠古未有之珍奇。創宋代瓷器之精華,令人歎為觀止啊。至於這汝窯中的‘青花’絕品,則是把瑪瑙研成細屑,調成釉汁水,特殊燒製而成,其色瑩澤鮮潤,燦若瓊脂,真是人間極品呀。”他說著,愛不釋手地翻看著。
孫毓汶微微含笑,看著翁同和又愛又貪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他點頭道:“翁尚書真是才識淵博,小小一個瓷瓶兒,也能說出這許多講究來。學生無知,對此瓶的來曆一無所知。看來,此瓶真正是有造化的,曆千年不損,今天又遇到大人這樣的大行家,也算是重出天日,物盡其才了。寶物理應敬給知者。”說著深施一禮。
翁同和哈哈大笑,孫毓汶開始以為自己說錯了,一怔。抬眼看到翁同和由衷的笑容,趕忙也跟著笑起來。翁同和示意家人收起寶瓶,手捋胡須慢慢開口了。
“老夫已把丘逢甲的卷子呈給皇上,”翁同和說,“待皇上審閱後聽候聖諭吧。”孫毓汶慌忙起身:“翁大人,您多年行走毓慶宮,為兩代帝師,倍受朝中大臣尊敬。學生素來仰慕老師,萬望老師在皇上麵前美言哪。”
“老夫早就囑咐於你,士子們年輕氣盛,最易鬧事。科舉是國家經世大典,不可兒戲。”翁同和麵目嚴肅,“這次眾舉子大鬧貢院,驚動了朝廷,實為曆年科舉所未見。言官們素好撲風捉影,貢院之事,滿朝已傳得沸沸揚揚,人言可畏呀!”
孫毓汶聽完此話,腰躬得更低了,一邊擦著汗,一邊連聲哀告:“下官拜托老師幫忙周旋,化險為夷。學生終生不忘大人的恩德。”他偷眼觀看翁同和的臉色,又接著說,“大人明鑒,曆次開科都是如此。各位王公大臣送到下官手中的條子不計其數,下官哪個也不敢得罪。錄取名額有限,隻好在考生的卷麵上下工夫,學生有難言之隱哪……”
翁同和笑著擺擺手:“這些老夫怎能不知曉?老夫也當過主考呀。好了,老夫心中有數就是了。”
其實心裏實在沒有數兒。翁同和膽子不大,這回受了洪鈞“天地人”三絕的賄賂,為其托走門路,本來心裏不安。偏趕上孫毓汶辦事不力,舉子們大鬧貢院,陳說的又是洪鈞一案,越發感到驚心肉跳,已經好幾天合不上眼了。如今孫毓汶竟拿出價值連城的古瓶公然買情,更說明科場弊端甚大,如果一齊鬧出來,真不知如何收場?
反複思量,紙包不住火。第二天,翁同和趁進宮為光緒皇帝講唐詩的機會,咬咬牙上奏了科場一案。皇帝本來也聽到消息,但都不確鑿,眼前信得過的,還就是翁同和。於是指派這位內閣大學士、太子太傅、戶部尚書專責查劾今年春闈會試一案。
翁同和奉旨查問科場案,下朝後徑直趕到孫毓汶府,與主考和十幾個分房考官密談了一陣,心裏定了主意。眼看已到下午,宮門快關了,才匆匆趕回毓慶宮。
毓慶宮在東六宮中路,東二長街之南,奉先殿與齋宮之間。康熙朝特意為皇太子胤礽所建,是清朝的“東宮”。胤礽被廢,這個地方成了敗地。乾隆朝就辟為幼年皇子住所,乾隆內禪後,又指定仁宗嘉慶居住。嘉慶的元後孝淑皇後,就在嘉慶二年崩於毓慶宮。在乾隆詩注中,稱毓慶宮“地既不吉”,是個陰氣極重的地方。翁同和此時匆匆走著,心下煩亂,猛然想起:當時不知太後為何選此宮做為光緒書房,是有意暗示皇上仍在儲位?還是……他不敢往下想了。
進了毓慶宮,皇帝已等急了,連忙詢問實情。翁同和向來謹慎,此時更是加倍小心,不疾不徐地說:“臣已問過順天府主考,據考官說,今年國家慶典,考生比往年多了一倍。名額有限,難免有遺珠之憾。這都是考官們未能仰體聖意,孫毓汶與二十幾位分房考官已自請處分,望皇上俯查。”
皇上氣消了些,忽然問道:“那台灣舉子丘逢甲呢?”
翁同和一怔,想不到皇上的消息這麼快。他沉吟片刻:“丘逢甲文章雖好,然言詞過激。尤其所談洪鈞一案,涉及國政。眾位考官說,如將其取為進士,似乎於國體不宜。”
少年天子有點急了:“如果舉子們於國事絲毫不顧,這樣的人錄取了又有何用?”
“老臣也是如此訓導孫毓汶的。”翁同和連忙接話,“臣還特意取來了丘逢甲的試卷。”說著將試卷奉交上來。
光緒看過試卷,手指著逢甲所畫的地圖,沉聲說:“一個普通的台灣士子,竟能把大清國十八省山川劃得如此細致準確,比洪鈞這個前科狀元還強。洪鈞這樣一個庸才,禦史們不是還紛紛為他說情嗎?”
翁同和一驚,撲通跪倒:“老臣不勝惶恐!洪鈞一案,臣也曾為其周全。老臣隻是想,皇上剛剛親政,凡事以和平穩妥為先,若殺了洪鈞,未免朝野震動。竟沒有想到正該以此事樹立朝綱。丘逢甲一介書生竟能放膽進言,有膽有識,實在是難得的人才。”
“朕也是這麼看!取朱筆來。”光緒的臉上泛著少有的紅暈,“朕要親點丘逢甲為台灣省第一位進士,授六品工部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