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東瀛孤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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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東瀛孤旅(下)
北白川親王殿下代表天皇就要到陸軍大學慶賀春節了。太郎興衝衝把春聯掛上禮堂牆壁,四周簇擁著教官、士官生。一軍官仔細地看著春聯,然後皺起眉說:“我不懂漢學,但我知道中國的春聯是很講究的,要有‘喜’、‘慶’、‘福’等吉祥字。可是,這副春聯不但沒有吉祥字,還出現了‘小’、‘低’,這是很不吉利的。”
此時,另一個帶著眼鏡的軍官走過來仔細查看,隨後搖搖頭說:“我粗通漢學。這副對聯實在是太狂妄了,如果掛出來,是對親王殿下的大不敬!一定要把它摘下來。”
“這是一個清國舉子寫的,他怎麼會出錯呢?”太郎著急地說。
四周簇擁的教官、學生,也都不知所解地聽著。
軍官說:要是萬一惹惱了親王殿下可怎麼辦?你們一定要趕快換件禮物!”
“恐怕來不及了。”太郎焦急地說。
眾人焦急萬分,無奈地搓著手。正在此時,一名士官生跑入:“報告!親王殿下已經到了!”眾人聽後一驚,不知所措地望著春聯:“這――?”軍官無奈地說:“沒有別的辦法,隻好先掛著吧!”
話音剛落,一隊侍從跑入列隊,北白川瀟灑地款步走入。眾教官、學生立即列隊行禮。北白川向大家揮手敬意:“這一年來,眾位辛苦啦!我代表天皇陛下,謝謝大家!”說著,深深鞠躬。
眾人齊呼:“謝天皇陛下!”
一名軍官走上幾步鞠躬:“親王殿下太客氣了,請您巡視一下學生們自己布置的禮堂吧。”
正值嚴冬,禮堂內很冷。北白川在眾人陪同下漫步禮堂,首先觀看了五光十色的剪花、燈光閃爍的聖誕樹、大盤果品年糕和英國式雕花燭台。北白川邊走邊笑著不住地點頭:“嗯,不錯!日本文化與西洋文化薈萃一堂,這正是我們大和民族的風度。”
北白川走到禮堂正中掛春聯的地方,他駐足凝視,笑容漸漸收斂了。他看著看著麵色凝重,微微皺眉,目光炯炯。
神穀屏住呼吸,擔憂地望著他。眾軍官與眾士官生也緊張地屏息。
北白川突然高聲詠讀:少年振臂嫌地小,
大鵬展翅恨天低。
他甩過頭,朝著眾人嚴肅地問:“這是誰準備的?”
眾人將驚愕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勇太郎。勇太郎驟然變色。他的嘴唇被冷得發紫,額頭上卻滾動著汗珠。他咬咬牙,膽怯地向前邁進一步,低頭行禮:“報告親王殿下,是我!”
北白川用一雙睿智的眼睛上下打量太郎,太郎被打量得更加膽戰心驚。
北白川點點頭:“好!馬上列隊!”
眾教官、學生緊急列隊,場內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北白川站在春聯前,用他鋒利的目光掃視眾人,猛然響起洪鍾般的聲音。
“這副春聯,是我今天得到的最好的禮物!”
神穀驚愕得半張著嘴,他簡直憂喜莫名。眾軍官和學生們都露出難以置信的麵容。
北白川來回踱步,他激動地比劃著雙手,說:“日本是個島國。它的麵積隻有印度的十分之一,中國的二十分之一。這個地方的確太狹小了。大和民族絕不會滿足這樣的生存空間!我希望諸君都應象春聯的作者那樣,時時懷著大鵬展翅的誌向,使我們的軍旗翱翔在整個東亞!”
全場沸騰了。眾士官生情緒激昂地唱起了日本軍歌。
“神穀,這副春聯是誰寫的?”北白川忽然朗聲問道。
太郎立正:“是一個支那舉人。他是從台灣來的。”
“嗯?支那人?”北白川驚訝的目光看著太郎。
“是的。他的學問可好啦,”太郎說,“為人也很善良。”
北白川沉思片刻,露出意味深長的麵容。他微笑著說:“好,你去把他找來。我要親自見他!”
北白川身著便裝和服,陳鳴鶴穿著白色西裝。二人在矮腳茶幾兩側對坐,麵前各有一碗香茶。陳鳴鶴恭敬地望著北白川,等待他的提問。
“這麼說,你是來日本留學的。那麼,你來到日本有什麼觀感嗎?”北白川問。
“我為日本的進步感到驚奇。”陳鳴鶴說,“這裏的鐵路、電報、郵政,都是中國罕見的。我希望,將來學會日本的先進技術,使台灣也和日本一樣發達”。
北白川靜靜地聽著,聽後微微點頭。
“但是,我也感到沮喪和不理解。”
“哦?”北白川饒有興趣地看著陳鳴鶴。
“中國和日本一衣帶水,為千年友好之邦。為什麼中國人在日本人眼裏成了人人看不起的支那人,光天化日之下就受到任意淩辱?”陳鳴鶴說到這兒時,情緒有些激動。
北白川聽後仰麵哈哈大笑,笑聲尖利刺耳。令人感到一種恐怖。他探起身子,頭伸過來貼近陳鳴鶴,睜大了眼睛問:“年輕人,聽說過‘弱國子民’這句話嗎?”北白川說完,慢慢坐跪到原來位置,似沉思又似回憶,語調平緩地說:“30年前,日本也和今天的清國一樣,任人宰割。甚至比清國目前的情況還要糟糕得多。當時清國有一個叫魏源的人,他寫了一本介紹西洋文明的書,叫《海國圖誌》。這本書沒有引起中國人的注意;而在日本,卻一下子被翻譯了幾十版。就從那時起,日本才開始如饑似渴地研究和汲取西方文明。”
北白川停頓一下,看了陳鳴鶴一眼。此時鳴鶴正在凝神傾聽。他輕蔑地一笑:“可是,此時的清國在幹什麼呢?正在忙著鎮壓太平天國!結果,就在這場大起義被徹底平息的那一年,1868年,日本發生了明治維新!20年來,我們的發展已經趕上了歐美各國。就在今年,1889年,我們又頒布了《大日本帝國憲法》,成為亞洲第一個君主立憲的現代化國家!”北白川越說越激動,“曆史曾給了亞洲一個機遇。清國放棄了它,”北白川將手舉到胸前握成拳,“而我們大日本帝國卻把它抓住了!”
說完,北白川猙獰地笑了。這個猙獰的笑臉不禁使陳鳴鶴一顫。他看看北白川問:“您是說,如果中國人善於把握機會,也能象日本一樣發達?”
北白川沒有回答,他看了一眼陳鳴鶴,然後起身踱步走到窗前,雙手背後,抬眼望著窗外。突然,他猛回過頭朝著陳鳴鶴大聲說:“不,不是中國,是台灣!”
陳鳴鶴被這突然的提法驚呆了,他驚訝地望著北白川,迷惑不解。北白川洞察了陳鳴鶴的內心,他踱步坐回原處,繼續平靜地和陳鳴鶴交談。
“台灣和日本一樣都是地處海島,”北白川說,“而台灣的資源、氣候、物產比日本豐富得多。隻要全麵接受日本的方式,台灣的未來一定會不可限量。日本可以和台灣共同繁榮!”
陳鳴鶴喜悅中帶有疑問:“和台灣共同繁榮?!”
北白川微笑著肯定地點點頭:“你還年輕,慢慢會明白的。我喜歡漢學,也非常喜歡你這樣有才華的年輕人。”陳鳴鶴稍一凝神,不失時機地問:“請問親王殿下,您能否批準我入陸軍大學呢?”
北白川看著陳鳴鶴一笑:“可以,我很高興有你這樣的學生。從明天開始,你就可以在陸軍大學讀書了。”陳鳴鶴驚喜莫名,怔怔地站了起來。
入夏,多島的日本已進入陰雨連綿的雨季。士官大學的訓練課卻一天也沒有停。錐心刺骨的興奮,痛徹心肺的疲累,把鳴鶴的神經繃得緊緊的。但隻要一回到寢室,頭靠到鬆垮的草子棉枕頭上,他就會回到多雨多霧的台灣。
珠灰色的天空,蒙著細碎的雨霧。倩雲還是十五六歲的樣子,穿著明油綠紗衫,竹青色裙子,把傘舉得高高的。雨絲自天際而來,從四麵八方彙集到她鵝黃色的傘上。她的眼睛在珠串般的雨簾中映出光輝,臉頰的顏色是那樣鮮豔。雨水在紅土地上流著,把筱雲山莊翠竹間的小路,流成紅色的小河。他和她攜著手,一同走向輝麗的小亭。雨絲變成五彩的錦線,把兩人的手緊緊牽在一起。
夢境太真實了,鳴鶴幾乎分不出那究竟是事實還是幻覺。他貪婪地咀嚼著每一個夜晚,用夢的露珠清洗難耐的屈辱和汙穢。
鳴鶴最不能忍受的,是每次洗澡日本同學都不肯和他同浴。他們說支那人像豬玀一樣,身上都有看不見的結核與霍亂病菌。出於忍耐,也出於天生的傲骨,他學會了在嚴寒的冬季,用戶外的冷水洗澡。在這一切都習以為常之後,最大的麻煩就是小山豐太郎了。
初冬的早晨,陳鳴鶴身穿黑色士官生製服,在隊列中走來。小山也乜斜著眼,在走隊列中。出操完畢,領隊的太郎命令隊列解散休息。士官生們有的聊天,有的操練。陳鳴鶴有些疲倦,站在原地活動著筋骨。
小山懶洋洋地朝陳鳴鶴走來。陳鳴鶴看到小山,臉上泛起怒容,他轉過身不看小山,仍在原地活動著筋骨。小山又走到陳鳴鶴麵前,上下打量陳鳴鶴,輕狂地一笑,隨即怒目而視。
“下賤的支那人,你有什麼資格穿大日本帝國的士官服?還想從我的胯下再過一回嗎?哈哈!”小山鄙夷地看著陳鳴鶴。陳鳴鶴怒視著小山,臉漲得通紅。小山突然抓住陳鳴鶴的衣領,使足勁一拉,接著一個背胯,把陳鳴鶴著實地摔在地上。陳鳴鶴忍著疼,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瞪著雙眼朝小山撲過去。他試圖抓小山的衣領,小山巧妙地一閃,鳴鶴撲空了。小山隨即腳下一絆,陳鳴鶴再次被狠狠地摔在地上。他又掙紮著爬起來,仍怒目撲向小山,兩人凶狠地打在一起。小山采用了柔道的一個招術,又把陳鳴鶴摔倒了。此時,士官生們圍攏過來看熱鬧,有的拍手為小山助威。陳鳴鶴的臉部、手部都已浸血。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瞪著雙眼,大聲怒吼著朝小山撲去。小山被陳鳴鶴的瘋狂嚇住了,一步步地向後退。圍觀的士官生也被陳鳴鶴的瘋狂嚇呆了,他們也隨著小山一步步地向後退著……
遠處,平台上站著北白川能久親王和念《軍人敕諭》的軍官。他們一直觀看著小山和陳鳴鶴的毆鬥。北白川不住地點頭沉思:“看來,隻靠武力是不能把支那人征服的……”他轉臉對軍官說:“你命令神穀勇太郎和小山對練。”
“是!”
軍官跳下平台急步跑到隊列前,他大喊一聲:“全體集合!”士官生們立即列好隊,陳鳴鶴也搖晃著站在隊列中。
“我命令,神穀勇太郎和小山豐太郎對練!”軍官喊道。
神穀與小山出列,二人相互行禮,開始對練。沒有兩個回合,小山已被太郎重重地摔在地上。太郎伸手扶小山起來,小山趁機襲擊太郎,太郎又把小山摔在地上。軍官製止,宣布太郎蕕勝。
驕陽似火,坦胸赤臂的人群,在強光的照射下反著光。陸軍大學的士官生們光著膀子站在沙灘上,麵向著大海正在進行暴曬訓練。北白川能久和軍官們站在礁石上觀望。沙灘上冒著熱氣。士官生個個臉漲得通紅,淌著汗,嘴唇幹裂著,看上去已很久沒喝水了,有的人曬得直打晃兒。陳鳴鶴臉色蒼白,臉上身上的汗水就象被雨淋過一樣。他的身體開始搖晃,勇太郎偷偷地扶著他。
北白川看到整個隊列已開始東倒西歪,向身旁的軍官一呶嘴。軍官迅速從礁石上跑下來,跑到隊列前。
“立正!”軍官喊道,“齊步走――!”
全體士官生聽到口令,立即強製自己振作起來。隊列朝向大海走去,很快踏入水中。海水拍打著眾人的腿腳,隊列毫不猶豫地向前行進;海水沒到了膝蓋,隊列仍淌著水緩慢向前走;過一會兒,海水已沒到了腰間,雖然有的人遲疑著停住了腳步,但大多數士官生還在向前走,隊列仍保持著原有的隊形。海水已沒到了胸部,隊形開始混亂了,小山也停住了腳步。
神穀勇太郎和陳鳴鶴相互攙扶著,仍艱難地繼續向前走……
“立定――!”
士官生們個個渾身濕透,臉上淌著海水和汗水,他們排成整齊的隊列。軍官高聲發布號令:“我命令,沒有到達終點的出列!”沒有到達終點的士官生一個個垂頭站出來,小山也在其中。
“向後轉――!”隨著一聲命令,士官生的隊列已分成兩行,走到終點的和沒走到終點的兩行相對而站。軍官指著走到終點的隊列說:“走到終點的人聽口令,舉起手――!”
然後他指著沒到達終點的那一行,麵對到達終點的眾人說:“使勁兒地打他們的嘴巴,一對一,狠狠地打,開始!”瞬間,隊列中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
陳鳴鶴正好和小山相對,怒視著小山。小山緊閉雙目,等待著那不可躲避的嘴巴。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小山睜開眼對陳鳴鶴說:“陳君,動手吧。”陳鳴鶴憤怒地舉起手,舉到半空突然停住了,又把手緩緩地放下。小山用眼光示意他,鳴鶴慢慢地搖搖頭。小山突然抓起陳鳴鶴的雙手,朝自己的臉上打,陳鳴鶴使勁兒地掙脫。
北白川和軍官看著陳鳴鶴,微微皺眉。軍官大聲命令:“陳鳴鶴,出列!”神穀勇太郎和小山都關切地望著他。
“你為什麼不動手?”軍官厲聲問。
“士可殺而不可辱。我以為這種訓練是不人道的,實在是太野蠻了。”陳鳴鶴理直氣壯地回答。
北白川走過來,上下打量鳴鶴:“一個軍人的職責就是無條件地執行命令。一個民族要想振興,就必須有信仰,我們大和民族的信仰就是——”他停了停,麵目嚴肅,一字一頓地說:“效忠天皇!為了天皇陛下,死而無憾。”他看看陳鳴鶴,輕蔑地說,“你們中國,總是講仁、義、道、德,其實你們缺少了最關鍵的東西,那就是信仰!中國這個民族缺少的就是信仰,就是凝聚力。你們像一盤散沙,所以你們才任人欺辱和宰割!”
北白川傲慢的神態,使陳鳴鶴臉部的肌肉都在微微顫抖,眼眶中漸漸飽含淚水。他慢慢回到隊列中,突然朝著小山舉起手,清脆地打了兩個大嘴巴。
小山被這突然的襲擊打愣了,怔怔地看著陳鳴鶴。
晚上,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鳴鶴拖著兩條沉重的腿,踉蹌著走進士官大學宿舍,一頭栽倒在床上。宿舍燈光昏暗,蚊子嚶嚶地飛著。太郎也疲憊地走進來,關切地問:“陳君,受得住嗎?”陳鳴鶴雙手枕在頭下,仰麵朝天:“身子像散架一樣。唉,我真想回到台灣呀。”太郎一笑:“你又想倩雲小姐了吧?”
“是啊,”陳鳴鶴慨歎道,“已經來日本快一年了,也沒有給台灣寫信,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
“哎,陳君!”太郎疑惑地問:“你不是寫了很多封信嗎?”鳴鶴沒說話,伸手拉開床邊書桌的抽屜,內麵裝滿了幾十封信。“啊!”太郎瞪大了驚異的眼睛,“為什麼沒寄?你們沒有訂婚嗎?”陳鳴鶴點點頭:“現在我還沒有資格,等我獲得成功時再寄!我希望倩雲心甘情願、光光彩彩地和我訂婚。”他仰麵凝視著天花板,思緒仿佛已回到倩雲身邊。
過了一會,陳鳴鶴微笑著說:“神穀君,你真好福氣,彬子小姐又漂亮又溫柔。”太郎沒說話,隻是幸福地憨笑。
兩個人正在悄悄談話,一個士官生匆匆走入:“陳君,校長北白川親王殿下有事找你!”神穀勇太郎與陳鳴鶴一怔,不解地對視了一下。“陳君,快!”勇太郎催促著。陳鳴鶴立即下床,匆匆走出宿舍。
雨已經停了。透過黑颼颼的樹影望過去,七月的天色已經暗下來,幾顆星星閃著微光。“這很像台灣夏天的傍晚,流連的微光,雨後樹木的清新空氣都像。”陳鳴鶴一邊想著,一邊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後的空氣。
校長室燈光閃爍,北白川坐在辦公桌後。陳鳴鶴恭謹地站在辦公桌前。“陳鳴鶴,你進步很快,”北白川說,“我非常滿意。從明天起,我準備讓你兼任士官大學的漢文教員,你願意嗎?”
陳鳴鶴一怔,隨即平靜下來,立正行禮:“服從校長的安排。”北白川仰麵大笑,“陳鳴鶴,我想請你幫我辦一件事。”
“請親王殿下指示。”陳鳴鶴唰地立正,響亮地答道。
北白川拿出一張地圖,鋪在辦公桌上:“請你在這張台灣地圖上標出山川、河流、城市和村莊的名稱,還有港口……”
陳鳴鶴心頭一震,疑惑的目光看著北白川。卻發現校長正用冷峻的目光盯著自己。陳鳴鶴無力地避開北白川的目光,低頭沉吟著,然後緩緩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學生願為親王殿下效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