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斐亭風流(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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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斐亭風流(上)
    墓地籠罩在黃昏的紫色煙藹中,石縫間長滿了草,瘦削的枝條似乎向太陽乞討溫暖。碧怡的天青色短袖紗褂露出浩腕如雪,荷青長裙隨風飄動,仿佛一枝亭亭玉立的蝴蝶蘭。她在寒風中俏立,滿麵淚痕地抬起頭,驚望著眼前的丈夫:“雲賢,怎麼是你?”
    徐驤望著碧怡,默默地點點頭,目光中又是憐愛又是傷心。看著丈夫寬容的臉,碧怡心中一酸,胸口熱辣辣地疼痛。她後悔自己的冒失,更不知該如何麵對隱忍的丈夫。這真是人世間最尷尬、最無可奈何的情形。怔了片刻,碧怡不好意思地擦擦淚水,轉身離開墓地。
    徐驤在鳴鴻墓前肅立片刻,任寒風掀起長衫的袍角,稍頃,也心事重重地轉身離去。
    荒涼的雜草在晚風中搖曳,徐驤與碧怡並肩默默走著,隻有沙沙的風聲和遠處不時傳來的烏鴉的叫聲。
    終於,徐驤打破了沉寂:“碧怡,我後來才知道你和鳴鴻兄……我們本不該有姻緣。我看得出,五年來,你沒有一天是快樂的。我……我也感到很內疚。”碧怡拭淚道:“雲賢,不要說了,你沒有錯,全是我不好。我不該到這個地方來……”說著,忍不住又流下眼淚。
    徐驤攥著絹花,失神地望著前方,喃喃地說:“我們都沒有錯,這可能是上天對你我的懲罰。”他舉起手中絹花,怔怔地看著,頓了頓說,“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也是鳴鴻兄的祭日,碧怡,我不怪你。你把它戴上吧。”說著舉起手中褪色的絹花。
    碧怡驚訝地望著絹花,同時用手撫摸秀發。她發現徐驤手中的絹花,竟然是自己最珍愛的鳴鴻的贈物。碧怡雙手顫抖著接過絹花,一雙淚眼死死盯著暗淡的花瓣,再也壓抑不住,委曲地慟哭起來。徐驤輕撫著碧怡的肩,二人在荒草長天中緩緩行去。
    過了一會兒,碧怡似乎想起什麼,止住淚問:“雲賢,認購股票的事辦得怎麼樣了?”徐驤皺起眉:“商家對股票表示疑問,認購之事一籌莫展,唉!”
    碧怡明眸閃動,過了片刻說:“我還有些陪嫁的首飾,總值得四五萬兩銀子,你拿去認購股票吧。”徐驤說:“不,碧怡,你身體孱弱,不要為此事擔心。我再去和逢甲想想辦法。”晚霞映照著二人遠去的背影,抑鬱悲傷,有如一副剪影。
    兩天後,台南風雨交加,街上鋪店門窗緊閉。各個鋪麵的幌簾在風雨中搖蕩。每個鋪麵門前都聚集著頭戴鬥笠、身穿蓑衣的人群,呼喊著拍打鋪麵的門窗。雨聲、風聲、呼喊聲連成一片。
    鋪麵上高掛著匾額“同慶堂米莊”,門前的人群擁擠呼號著。阿貞嫂也擠向鋪麵門前,奮力敲打大門,高聲哀叫:“洪老板,開門賣點米吧!求求您啦,洪老板……”喊聲中夾雜著咚咚的敲門聲。
    吱呀一聲,鋪麵的小窗戶開了,探出一個腦袋:“洪老板說啦,要用現銀買米才賣,官銀票一律不收。”阿貞嫂央求道:“小二哥,和洪老板說一聲,我們是老主顧,給個麵子吧。沒有米我的小店關了幾天啦,我們小本生意拖不起啊!”
    眾人都說:“我們換不起現銀,賣點米吧!”
    店鋪夥計說:“現在市麵這麼亂,銀票價一跌再跌,10張也換不了一兩現銀。賣米收銀票,我們虧血本啦,不賣!”說完“砰”的一聲把窗子關上。阿貞嫂見狀衝過去,一邊拍打著門,一邊號哭起來,淚水混著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流淌。人們都擁上來,大聲哭喊著,不停地拍打店鋪的門窗。
    雨仍在惱人地下著。劉銘傳在堂內來回踱步,室內顯得昏暗憂鬱。由於煩躁,劉銘傳的腳步聲毫無節奏。雨聲和腳步聲夾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不合諧的混音。
    猛地,劉銘傳憂煩地走在窗前,砰地打開窗戶,透過雨簾仰視暗青色的天空。唐景崧聞聲走進來:“撫台大人,已經好幾天了,各家鋪麵仍不開業。”劉銘傳頭也不回,焦躁地一揮手,大吼道:“那就把鋪麵封了,讓他們永遠別開業!”
    唐景崧一怔,走上前小心答話:“大人息怒。商家不違法怎麼能隨意封門?大人,還得想個萬全之策啊。”劉銘傳不容商量地說:“還想什麼?馬上貼出告示:就說本撫命他們開業!”唐景崧遲疑著答應一聲。
    街市的牆壁上張貼了告示,周圍擠了一大群百姓,阿貞嫂也擁在人群中。看了告示,人群興奮了,阿貞嫂也高興了,連聲說:“撫台大人出了告示,這下可好了。我們買到米,買賣就可以開張啦。”眾人也紛紛點頭:“是啊,這下有米吃了。”
    逢甲和徐驤並肩走著。徐驤黯然道:“劉撫台的告示,商家毫無反映。萬勝園、同慶堂、樟腦坊,還有我嶽父家的水源茶莊,這幾大商家連告示都不看。”逢甲焦急地說:“徐大哥,你應該以會長的名義,召集商會協商啊。”徐驤思索著,點點頭。
    清晨,高台階上精雅別致的月亮門,門上掛一塊彎彎的匾額,鑲著亮藍底色鎏金大字:“台灣商務會館”。徐驤興衝衝地登上台階,向會館內走去。他穿過翠竹環繞的踴道,邁進正廳大門。
    突然,徐驤猛地一怔,定定地站住了。本來興奮的神情,瞬間凝固在臉上:軒敞華麗的正廳內,一拉溜兒布置著幾十把紫檀高背座椅。一束晨光射入,椅前放置的紅木雕花茶幾閃著幽光。幾上擺放著精致的茶盞。然而,數十張座椅此刻卻空無一人。
    徐驤麵容複雜,驚愕、失望、憤怒、無奈。他緩緩掃視空著的一張張座椅和茶幾,視線推到廳堂角落時,才發現一個孤零零的仆從,正緩慢地擦著茶幾。見徐驤進來,仆從慌忙起身行禮:“徐會長,萬勝園羅老板、同慶堂洪老板、誌成商行鄭老板,都告假了;還有林老板病了,張老板有事,台中的李老板也――”仆從一口氣報著,偷眼瞟到徐驤沉重的臉色,嚇得後退一步,囁嚅著說不下去了。
    徐驤拍拍他的肩膀,一言未發,轉身走出堂門。他茫然地從高台階上走下來,邁著沉重的腳步,雙眼無神地望著前方。突然,徐驤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幾乎摔倒,趕忙用手扶住牆壁。
    恰在此時,逢甲趕來了。他搶前幾步,跨上台階扶住徐驤。看到徐大哥的神態,逢甲刹時洞明了一切。
    “逢甲,是你——?”徐驤失神地說。“徐大哥別急,你要多保重!”逢甲頓了頓,自信地說,“小弟定能把他們請出來。”徐驤苦笑著搖頭:“事到如今,你能有什麼辦法?”逢甲凝神自語:“我要試試看。”
    台南學政府花園,百花盛開,多彩的蝴蝶翩翩飛舞。園中移座八角小亭,亭周圍的流水歡快地淌著,珠碩晶瑩。陳鳴鶴、汪春源、黃宗鼎和倩雲等人從月亮門魚貫而入。剛一踏入園門,陳鳴鶴就高聲問:“逢甲,這幾日徐驤兄和你忙得焦頭爛額,今日為何有此雅興?”
    神情瀟灑的逢甲從小亭上幾步迎下來,笑盈盈地說:“各位同年,自古文人相會,必有雅集。我們是台灣首批舉子,能夠相聚也算佳話。逢甲約各位來,是想成立個詩社,詩文唱和,千古風流。你們意下如何?”
    黃宗鼎欣賞地環視園內四周:“如此雅致的小亭,論詩作文,別有一番風味。好,我讚成。”沒等黃宗鼎說完,倩雲快活地湊過來:“丘大哥的主意好,我早悶得發慌了。我們今日就起社吧!”
    “不過,”逢甲笑笑說,“我們今日組這個詩社與以往不同。各位都是台灣才俊,要先為詩社起個精雅的社名兒才好。”
    眾人圍坐在亭上,興奮地互相看看。稍一凝神,汪春源搶先說:“當年王羲之《蘭亭序》曾有‘群賢畢至,少長鹹集’的句子。今天我們在坐的都是台灣才俊,年齡有少有長,不也是‘群賢畢至,少長鹹集’嗎?恰好還有這座亭子,依我看就叫‘蘭亭詩社’吧。”
    黃宗鼎一手提著小酒壺,從亭欄上跳過來大聲說:“那還不如叫‘醉亭’呢!”說罷又喝了一口酒。逢甲笑望著黃宗鼎:“此話怎講?”黃宗鼎說:“歐陽修不是有《醉翁亭記》嗎?”逢甲看著黃宗鼎,笑道:“我倒知道有《醉翁亭記》,隻是黃兄最是好酒,這名字讓你說出來,隻怕亭未醉而人先醉了。”眾人哈哈大笑。黃宗鼎看看手中的酒壺,摸著頭,也笑了。
    倩雲站起來,調皮地說:“好了,好了,各位老夫子!你們怎麼就愛濫用古人的典故?這樣終究流於浮泛。我看,還是以眼前現存的實情實景取名兒最好。”坐在旁邊還一言未發的鳴鶴微笑著看看倩雲,讚道:“雲妹妹說得對。我看,起社名不應離開這次科考。劉大人不是說,看了我等的文章,認為台灣舉子個個文采飛揚嗎――”
    鳴鶴剛說到這兒,逢甲眼睛一亮,搶過話題:“那好,就叫‘斐亭詩社’吧。‘斐’字有文采飛揚之意,又有五光十色的意思,正預示著各位社友詩風不同,異彩紛呈。”倩雲高興地拍起手來:“‘斐亭’二字又典雅又精致。依我看不用再起了,就用這個吧。”
    “對,就叫‘斐亭詩社’”。眾舉子一致同意。
    1887年夏秋之季,唐景崧、丘逢甲、汪春源等人在台南正式創立斐亭詩社。這是台灣建省後最早成立的詩歌團體,其作品編輯為《詩畸》《謎拾》兩書,在台灣和大陸文壇廣為流傳。斐亭詩社開台灣一代詩風;而斐亭士子,大多在幾年後走上了抗日保台的戰場。
    徐驤站在堂屋的台階上,看著從從門外走進來的家人,沉著臉問:“找到小姐了嗎?”“回少莊主的話,我找了好幾處地方,也不見倩雲小姐的影子。大概她是和丘……?”家人還沒說完,徐驤又問:“找到逢甲了嗎?”“丘公子也沒找到。”家人囁嚅著答道。“街上的鋪麵開業了嗎?”徐驤皺眉接著問。“還沒有。”家人搖著頭。
    連聽幾個否定答複,徐驤悶悶不樂地走出筱雲山莊。
    斐亭上擺著詩案,丘逢甲、陳鳴鶴、汪春源、倩雲等人正在忙碌著,有的寫字,有的紮花,有的捆綁架子。眾人七手八腳,有說有笑……此時,強烈的陽光漸漸隱去,太陽躲到烏雲後麵。天色暗下來,遠處不時傳來沉悶的雷聲。
    “呀,”倩雲驚道,“丘大哥,要下雨了!”陳鳴鶴笑望著倩雲:“古人說,‘風中宜壯談,雨中宜深談,月下宜清談’,雨中深談,不是更有一番情調嗎?”
    忽然一個悶雷正在頭頂炸響,把鳴鶴的話壓了回去。倩雲被雷聲嚇得直捂耳朵。逢甲看罷一笑,他抬頭看天:“剛才還陽光普照,現在又烏雲密布,真可謂天有不測風雲啊。”話音剛落,徐驤從月亮門走入,臉陰得象欲雨的天空。
    眾舉子不約而同地打招呼:“徐大哥,你來得正好,和我們一起籌備詩社吧。”徐驤滿臉怒容,質問道:“讓我也和你們一起玩鬧?”溫文寬厚的徐驤一反常態,眾舉子驚呆了,紛紛停手,默然望著他。
    逢甲望著眼前親如兄長的徐驤,委屈地喊:“徐大哥!”徐驤環視眾人,又掃視詩案,最後麵向逢甲,臉色氣得發白,顫抖著雙手大聲斥問:“逢甲,我來問你,這就是你在為興台大業效力?這就是你與劉撫台的同舟共濟之誌嗎?”
    逢甲恍然大悟,後悔沒向兄長言明。他惶急地說:“徐大哥,你聽我說。”徐驤一甩袖子:“不必解釋。至今街上鋪麵還沒開業,撫台大人心急如火,你們卻在此逍遙自得。我隻告訴你一句話,君子一言九鼎,出爾反爾,天地不容!”
    站在一旁的倩雲看哥哥如此錯怪逢甲,氣惱地大聲說:“哥哥,你錯怪丘大哥了,他絕不是無情無義之人。你不聽分說,就如此無理,你,你還是往日的兄長嗎?”
    徐驤聽到妹妹的斥問,更是火冒三丈:“小妹,你敢對兄長這樣說話,你心中還有我這個兄長嗎?倩雲,你不要循私情,要讓逢甲興大業。”“丘大哥興的就是大業。”倩雲噘起嘴,“哥哥,你太不理解他了!”
    雨點無情地抽打下來。亭外,雨流擊打在盛開的鮮花上,花枝被打彎了。亭內兄妹的爭辯聲和亭外的雷雨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曲不諧和的音律。
    “倩雲,你跟我回去!”徐驤的聲音中帶著少有的威嚴。“哥哥,今天我不能聽你的。”倩雲執拗地說,“不要認為隻有你關心台灣,我們大家都在為興台效力。”徐驤指著詩案大喊:“這就是你們的效力?我看不出你們在效什麼力?簡直是胡鬧!”說著,徐驤一怒,猛地把詩案掀翻。他轉身怒衝衝走下斐亭,瞬間消失在雨霧中。
    逢甲和眾舉子驚望著徐驤的背影,呆呆佇立。
    倩雲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花容失色,又急又羞。雨點擊打在橫幅、詩箋上,詩箋一跳一跳的。“斐亭詩社”四個字已殘缺不齊。雨水順著殘破的墨字淌下來,在石階上跳蕩。倩雲蹲在地上,撿起詩箋,用纖細的手指慢慢擦拭。被雨水浸過的紙已墨跡模糊。看著看著,倩雲忍不住流下淚來。雨水、淚水順著她清秀的臉龐向下流,美麗的秀發已被淋透,貼在臉頰上。
    丘逢甲站在雨地裏,任憑雨水淋洗,他大喊一聲:“徐大哥――”聲音在雨空中回蕩。
    典雅軒敞的大茶館,窗明幾亮。精致的茶幾、藤椅,配上木製雕花屏風,壁上懸掛著竹編的山水畫,別有一番南國風味。不少綾羅冠帶的茶客坐在茶桌旁慢慢地品茶,並高聲大氣地談論著。店小二穿梭般地給各桌端上一道道茶水,茶點。一個穿戴華貴的茶客猛吸了一下鼻煙壺,打個噴嚏,與同桌的茶客議論開了。
    “李老板,聽說沒有?今年正月十五的賽詩會,東寧才子丘逢甲要設壇賽詩!他的帖子已撒遍全台啦。”
    “什麼?”李老板瞪大了眼睛,“丘逢甲設壇?一個鄉間課讀的窮舉子,他有那個資本嗎?去年是樟腦坊羅老板設的詩壇,花了整整三萬兩啊。”
    旁邊一個茶客接過話題:“人家羅老板是台灣頭等的富戶,又才高八鬥,賽詩會上羅老板獨占熬頭,眾人那個服氣呀!”他感慨地咂咂嘴。
    “別看去年羅老板設詩壇投入了不少,他可沒吃虧。”又有一個茶客開口說,“羅老板奪了魁,他的樟腦坊揚名東南亞,銀子潮水似的往裏流。”他說著轉臉朝向鄭萬鵬,“鄭老板,您今年怎麼不設個壇?”
    “是啊,我本想今年設壇。”坐在一旁搖著扇子的鄭萬鵬說:“不料,讓丘逢甲搶了先。我也剛接到他的帖子。帖上說,今年不僅賽詩,還要爭奪詩壇盟主!”
    聽到鄭萬鵬的話,又一個茶客接腔:“是啊,我也納悶,今年丘逢甲是以什麼‘斐’……對了,‘斐亭詩社’設壇;往年都是各商家設壇,為了給商號揚名,讓來年的買賣更加興旺。以詩社設壇,他要幹什麼呢?”隔桌的一個闊老爺答腔了:“別管他想幹什麼,先打打他的氣焰再說。為了和這毛頭小子鬥,我已請到了名滿全台的詩客,眾位請看!”
    隨著話,一個文士模樣的中年男子站起來,向眾人躬身施禮:“萬望各位老板捧場!”他以折扇擊掌,侃侃而談,“以鄙人之見,此次詩會與往年不同。往年雖也龍爭虎鬥,但都沒有今年丘逢甲的口氣大。你們看:他的帖子上說什麼‘倘若無力參賽,斐亭詩社即恭居詩壇霸主’。這分明是眼高於頂,欺我台灣詩界無人呐!我看,眾商號定要與丘逢甲一爭雌雄。”
    鄭萬鵬不服氣地說:“那,我就多請幾個詩客,和這幫乳臭未幹的才子們奉陪到底!一定跟丘逢甲打贏這場筆墨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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