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女兒愁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6515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第八章女兒愁
陽光斜斜闖進綠竹掩映的文窗,慢慢占領素樸的廳屋。劉銘傳的書房顯得明亮和諧,他踱著步,正和逢甲、徐鑲議事。劉銘傳健偉的身影將陽光闖進的菱形光柱弄亂了,粉塵的微光毫不歇止地回旋。在那神秘的回繞裏,陽光像吸足了精神的年輕人,連空氣都輝映出亢奮的桔紅色。
逢甲朗朗道:“撫台大人,台灣建省,事事均需錢款,不從根本上治理,何以圖遠謀而解近憂?”劉銘傳眸子一閃,倏地回過身來:“丘才子有何高見?”逢甲沉吟片刻,猛然抬頭說:“撫台大人應仿效外洋,發行股票,集資入股!”
劉銘傳一怔:“可我手中沒有資金作為擔保,怎能發行股票?”
“撫台大人勵精圖治,台灣指日可興,這就是擔保。”逢甲說完,期待的目光望著劉銘傳。
劉銘傳沉吟不語,屋子裏一下靜了下來。建省前後,他已經見識了朝野爭鬥的狠辣。捕風捉影,強詞奪理無所不用。祖宗成法不可改變。如果發行股票,這樣明擺著的漏洞,朝中怎能放過?徐驤看出他的心思,老成穩練地說:“我看此事可由商會出麵,號召商家認股。”
潘高升坐在太師椅上,呼嚕呼嚕吸著水煙,陰寒的光波在眼瞼中無聲地流動。侍從官站在一邊,正絮絮地述說著由台灣巡撫衙門安插的內部眼線,傳出的最新消息:“守備大人,劉銘傳拿出自己的薪俸辦學,說什麼要開個海東書院。”
潘高升手中的水煙袋紋絲沒動,他慢慢挑一下眼皮看了侍從官一眼:“什麼?拿自己的薪俸辦學?!哼,這是鈷名釣譽,網羅朋黨!”他還要發泄,卻見侍從官略帶陰鬱地說:“卑職還聽說,那個東寧才子丘逢甲為他出謀劃策,要發行什麼商業‘股票’。筱雲山莊的莊主、現任商會會長徐驤正在為此事奔走。此人穩重老練,在紳商中頗有些威信。他的嶽父林水源,開辦水源茶莊,是個暴發戶,據說身家有上百萬。再加上萬勝園、同慶堂這幾家台灣有名的商戶,實力相當雄厚。如果都靠攏了劉銘傳,隻怕……”
侍從官還沒說完,潘高升當啷一聲把水煙袋扔在桌案上,冷笑一聲:“想發行股票?咱們給他添點兒彩兒……”他向侍從官一招手。侍從官趕忙走到潘高升身旁,俯首貼耳。潘高升壓低聲音嘀咕了幾句,侍從官眼珠一轉,心領神會。
潘高升陰冷地道:“看那些商人是信會長的?還是信我的?”侍從官詭秘地一笑:“守備爺高明!”
池塘中紅荷不計其數,池前是一座森森華堂,額上寫著“萃芳堂”三個篆字。池邊花圃裏開滿了茉莉、素馨、麝香藤、朱槿、玉桂、紅蕉,都是夏末秋初南國當令的香花。滿座華堂芳香淡遠,果真不愧“萃芳”二字。堂中玉石桌上擺著幾盤新藕,還有枇杷、林檎等鮮果,椅上丟了幾柄團扇,說明不久前曾有人在這裏乘涼。
但乘涼的人已經走了,因為她心裏隻有寒冷,說不盡的寒冷……
作為筱雲山莊的女主人,碧怡也曾在新婚的日子羞怯地打量過這座全台聞名的世家山莊。她似乎想找出原諒父親的理由,也想催促自己忘記過去。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山莊前門是粉牆一帶,有千百杆翠竹掩映。進門便是曲折遊廊,又有一扇花籬編成的月亮門,出去便是後園。
林碧怡穿著青蓮色寧綢襖,窄窄的袖口裏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穿花渡柳,從泉石掩映中走來。她過了荼蘼架,在木香棚裏站了一會。正午的陽光曬得她有點眩暈,連忙用帕子遮住了臉。
後院牆下開了一道清渠,引進山間的流泉,上麵壓水蓋著一座小亭。清秋時節,水上落花越來越多,溪流也愈加清澈,溶溶蕩蕩,曲折縈回,直向前院流去。
丈夫徐驤的“古竹書房”,就在蔥蔥竹樹旁,流水繞階而過。碧怡常聽親友們稱讚筱雲山莊的布置,說是若能月下在此窗讀書,也不枉此生了。
碧怡在這裏住了幾年,卻隻感到無限的寂寞。每當想起自己的少女時代,就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她踩著折枝梅花樣的高底拖鞋,沿著遊廊款款踏上樓梯。隔著珠簾繡幕,癡癡地望著北麵簌簌波動的山巒。不知是風吹著樹木,還是雲影的飄逸,青黃的山麓漸漸暗了下來,融進太陽巨大的影子裏。樹木枝椏仿佛猙獰的怪蟒,突突地吐著信子。
想起怪蟒,碧怡隻覺得一股冷意直透肌膚,心都緊縮成一團。當年,鳴鴻怎麼會獨自一個人到蟒園裏去呢?
碧怡昔日的戀人陳鳴鴻,是南洋富商陳敬乾的長子。陳家在台灣的曆史不算長,到陳敬乾這輩才是第二代。剛從福建過台灣時,平埔地已被先前的移民占光了,陳家祖先隻好落腳到蟒蛇縱橫的台中大尖山上。創業是陳氏最輝煌、也最傳奇的時代。血性方剛的祖爺爺,曾獨身一人夜闖尖山頭,殺死一雙巨蟒,取來台灣府道官員急需上供的七星蟒蛇膽。
陳家祖爺爺自幼練就一身捕蟒的絕招,更是屠蛇取膽的好手。台灣兵備道姚瑩看中了他的肝膽,特準他開設蛇園,專門蓄養台灣的巨毒怪蟒。從此,陳家丁壯在大尖山下挖掘蛇潭,放蛇養種。碧幽幽的潭水裏毒龍出沒,翻波逐浪,晝夜不息。待到蟒蛇長成,陳家的男女老少就忙著放水,把綣成一團的毒蛇倒吊在丈把高的屠龍柱上,汲血取膽,刮卵剝皮。隨後搭船運到福州、廣州和北京的大藥莊,配置名貴的蛇膽酒。陳家的蛇園出了名,好詩能文的台灣道姚大人,特意揮毫潑墨,為祖爺爺題下四個大字,號稱“海國降龍”。
不過,陳家真正的發達在於它的精明。就在紅地鎦金的降龍匾送來不久,英國炮船打到台灣,被台灣兵民打得無法上岸。陳家用運蛇膽的商船,悄悄給英國軍艦送去淡水和食品,從此成了英國海軍的密友。
仗打完了,台灣成了商業口岸,陳家的經營為之一變。
陳敬乾早已看好了南洋豐美的橡膠園,新興工業的巨大外需,使橡膠利潤暴漲了十幾倍。這時,已成為商船船長的英國海軍上尉摩力,幫助陳家打開了最初的貨源。從此,陳敬乾進軍南洋,很快成了馬來亞有名的華商。失去重心的陳家蟒園憔悴著,掩映在翠竹碧樹中,訴說著昨日的無限往事。
陳敬乾的夫人,就是碧怡的姨母。他們的兩個兒子,大公子陳鳴鴻和二公子陳鳴鶴,都出生在台中的陳家大屋。因為離水源茶莊不遠,陳敬乾初到南洋經商時,就把兩個兒子托付給妹婿林水源。
碧怡和表哥鳴鴻一起長大,感情像細細的柔絲,經年累月,不經意就把兩人纏了起來。每到雨天,兩人並肩站在荷塘邊,沙沙小雨打在身上,連雨絲都是燦爛的。
哪知母親病故,父親林水源竟背著陳家,給碧怡定了親。十六歲的少女碧怡,真是欲哭無淚。
成親那天,鳴鴻沒有來。很久以後,碧怡才聽說,他在那天深夜獨自一人回了蟒園。沒帶任何解毒藥物,就潛進了蟒蛇翻騰的碧水毒龍潭!打撈起來時,鳴鴻的身子早已冰冷。
有人說,這是蟒蛇精在報應陳家,好好的大公子就那麼衰啦;也有人說,陳鳴鴻是中了邪,要到蟒園裏尋找令陳家發跡的毒龍珠……隻有碧怡知道,他是為情而死!從此,筱雲山莊的女主人再也沒有笑過。
綿綿細雨下個不停。水源茶莊莊主林水源,煩躁不安地在堂內來回踱步。這是一個五十上下的典型商人,身穿品藍緞長袍、外罩紫色珍珠扣坎肩,精明中透出俗氣。
雨打黃昏,室內顯得昏暗空寂。正在此時,家人走進來:“老爺,全台幾位大商號的老板都來啦,說有要事和您商量。”林水源一愣,急忙說:“快快有請!”
話音未落,幾位老板相繼走進來。曾往大陸秘送錦匣、以經營樟腦馳名的萬勝園老板羅又侖走在最前麵,同慶堂老板洪力川緊隨其後,年紀最輕的台南鄭大公子鄭萬鵬搖著湘妃折扇,灑脫地走在最後。
林家雖然富有,卻是台商中的後起之秀。這幾位全台頂尖的富商聯袂造訪,還是少有的事。林水源知道緣故,臉上趕忙泛出笑意:“各位老板請!這都是小婿無知,給諸位添了麻煩。關於購股之事,各位老板有什麼打算?請直言。”
羅又侖溫言道:“林老板不必客氣。您的貴婿徐驤為商會會長,年輕幹練,我們大家無不佩服,不過,這次他號召商家認股,我們心中不安呐。”坐在一旁的洪力川霍地站起來,高聲說:“全台都在傳言,台灣建省後,各衙門支出甚大,台灣財政早就是個大窟窿。劉撫台發行股票,拿什麼作擔保?”
鄭萬鵬也起身說:“台灣財政虧空,最近全台上下傳言紛紛,無不知曉。既然如此,商家何必攪這趟混水?發行股票的事,煩請林老板向貴婿知會一聲,商會就不要介入了吧。”
林水源點點頭:“諸位的意思我明白了。待我跟小婿說一聲,命他不許介入此事!”
但事情並不像林水源想得那樣簡單。徐驤似乎鐵了心,根本不聽嶽父的勸告,還勸水源茶莊也購買商業股票。
林水源氣得幾乎昏厥,轉身回了水源茶莊。他臉色青白,氣惱地坐到螺鈿雕嵌的太師椅上,咻咻地喘著粗氣,平日的一雙笑眼,此時瞪得溜圓。忽然,林水源一拍桌案,把侍立在旁的家人嚇了一跳:“雲賢這個憨仔,太不懂事。連我的話都不聽了!發行股票,他懂個屁!這是買空賣空!”林水源轉身吩咐家人,“快去!到筱雲山莊把小姐接回來。”
碧怡正在內室梳妝,麵前是紫檀雕鏤的梳妝台,琉璃鏡子明瑩耀眼。丫環捧著大荷葉似的翡翠盤子站在下手,盤裏擺著各色宮紗做的相思蘭。徐驤從外麵進來,擺擺手命丫環退下,自己揀了一支嫣紅的精巧絹花,從妻子身後悄然走近,輕輕簪在碧怡烏雲般的鬢上。“碧怡,今天是我們結婚五年的紀念日,你沒忘吧?”徐驤的聲音有點低沉,但卻很溫煦。
碧怡沒有說話,憂鬱的臉映在琉璃鏡中。她緩緩抬起手撫摸著緋紅的名貴絹花,而後卻把絹花摘下來,丟進梳妝台的小抽屜裏。徐驤一愣,隻見抽屜內層層疊疊地堆滿了各式新鮮的絹花,都是自己買來的時新花樣。他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少頃,碧怡從梳妝台深處一隻鑲嵌的玳瑁盒中,取出一支已褪了色的絹花,輕輕插在頭上。徐驤凝神望著,說不出話來。他默默轉身,黯然地向外走去。
恰在此時,老仆帶著林府家人走進來。那家人連忙施禮:“給姑爺和小姐請安。”家人直起身陪著笑,“姑爺,老爺有點身子不爽。讓我立即接小姐回去!您看……”碧怡頭也不回:“哦,接我回去?需要這麼急嗎?”
徐驤停住步子,好像剛才什麼也沒有發生,微笑著說:“噢,碧怡,我還沒跟你說。為了認購股票的事,嶽父大人生我的氣了。你回去也好,替我勸勸他老人家。”碧怡慢慢起身,強笑著微微點頭。她轉身麵對妝鏡,哀傷的目光凝聚在褪色的絹花上。
水源茶莊其實是座碩大的茶園,遠遠近近覆蓋著幾十座濃綠的茶山。林家是乾隆年間過台灣的懇戶,墾荒種田苦熬了幾代,到林水源的父親才識了幾個字,給茶園主做了帳房。英國人炮打台灣,在山地開茶園的東家逃回廈門,就把懇頭的名號讓給了林水源的父親。林水源那時已經懂事,知道茶園來之不易,加倍地勤勞節儉。他也真會算計,不幾年就和內地茶商牽上了線,得了官商的“茶引”,專往缺茶的川蒙甘藏運茶。一包貨就是幾十倍的賺頭。發財後,林水源娶了新竹富商的小姐,專心經營茶園。這位小姐的姐丈,就是南洋富商陳敬乾。在姐丈的幫助下,林水源又打開了香港南洋的銷路,生意越發紅火。幾年間竟成了台灣數一數二的富戶,身家上百萬。養移體居移氣,爆發戶的林家竟生出個聰明俊美、豔名遠播的才女來。到女兒十六歲時,商人的精明使林水源再次打了一回算盤,硬生生拆散了女兒碧怡和陳敬乾大公子陳鳴鴻的親事,把獨生愛女嫁給了台灣世家、商會會長徐驤。
正是午後,林家院落裏搭著紫藤花架,曬著半壁斜陽。林水源本是爆發起家,庭院不怎麼講究。院落裏黑沉沉碧幽幽都是茶樹,在斜陽下雜亂地伸展著枝幹。隻有荷花池水清如碧,才添了幾分南國秋色。
林水源已經年過五十,年輕時的精力仿佛在似水流年中消耗了許多,隻有一雙精明的圓眼依然炯炯發亮。他坐在瓷墩上,小口地泯著秋天的新茶,不時搖搖頭,禿發在光柱裏晃動,好象表情很豐富。
碧怡坐在父親對麵,愣怔了許久。回到母家,她的心像漂浮著似的。所有景物都仿佛薄薄的景片,一幕趕過一幕,剪接成快速的畫影。眼下的單調與過去的豐富形成強烈的對比。
恍惚間,她又回到了十五歲的春天。表哥陳鳴鴻來了,他們一起走進蜿蜒的相思林。清晨的風剛醒,枝葉上的露水流成翠綠的慵態。海風吹過,開滿淡黃色小花的相思樹搖搖擺擺。她仰起頭,注視著表哥鳴鴻被睫毛覆蓋的眼睛,發現那微微凹陷的黑亮眸子,竟溢滿了淚水……
一切都消散了。愣怔了許久,碧怡才慢聲細氣地說:“父親剛才所言,女兒全聽懂了。隻是女兒以為,開辦新學是台灣聞所未聞的好事,發行股票利國利民,澤被鄉裏。雲賢這麼做,我想自有他的道理。還望父親大人多多體諒他。”她對徐驤有著一份深深的歉疚,也有說不出的欽佩。
林水源不滿意地看了女兒一眼,臉上肌肉立即垂了下來。他生氣地把茶碗一頓,朝碧怡不耐煩地說:“算啦,算啦,雲賢已把我的麵子削得幹幹淨淨,我本想讓你勸勸他,你倒教訓起爹來了。你隻知道讓我體諒雲賢,可你當了五年筱雲山莊的女主人,你什麼時候體諒過老爹?早知如此,我養女兒有什麼用?!”
碧怡被怒斥聲驚呆了,一時說不出話來,受驚的秀目直呆呆地望著父親。“筱雲山莊女主人”這幾個字恰恰觸到了她內心的創痛,碧怡頓時淚眼迷朦。她心裏發緊,耳鼓邊仿佛有另一個自己在說話:“爹,您知道這五年來,女兒是怎麼過的嗎?為了盡孝道,我已經做了自己最不願做的事——”
她眼前白蒙蒙一片,清瘦的身子幾乎坐不穩。耳邊驟然一陣嗡鳴,由遠而近,漸漸回響起當年娶親的鑼鼓聲。
透過淚眼,碧怡似乎看到五年前,自己與表哥鳴鴻坐在陳家大屋的花園涼亭上。鳴鴻將一束鮮豔的絹花插在自己的鬢邊,滿眼都是哀涼:“本想一生與你相伴,看來已成夢想。怡妹,你身體孱弱,今後要學會照料自己。”碧怡哭得渾身顫抖,雙手緊緊拉住表哥的膀臂:“鴻哥,碧怡命苦,母親早亡,父命難違。我要走了,我們……”她淚流滿麵,抽咽著泣不成聲,“隻好等待來生吧!”想到這兒,碧怡下意識地摸摸頭上那支已褪了色的絹花,淚水順著臉頰無聲地淌下來。
林水源發泄一樣,氣咻咻地向碧怡怒吼:“阿怡,你想想,我這個嶽父的話一點不頂用,在眾人麵前還有麵子嗎?爹把你嫁到筱雲山莊五年,求過你什麼?雲賢是商會會長,你們為林家的買賣出過什麼力?!”
聽著父親的訓斥,碧怡似乎驚醒了。她委曲極了,胸中仿佛湧動著一股酸熱的激流,禁不住渾身打顫。碧怡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來說:“爹,你太使女兒寒心了。你把女兒嫁到徐家,其實看中的是筱雲山莊的氣派,圖的是雲賢商會會長的位置,為的是林家買賣的興旺。你唯獨沒有想到這樣做傷害了三個人——鳴鴻、我和雲賢。鳴鴻死了,女兒這五年,心裏有多苦,你知道嗎?”
碧怡說不下去了,轉身朝外走。剛到門口,她猛然感到天旋地轉,急忙扶住了門框,她定定神,終於哭著跑出家門。
林水源沒有想到一向溫柔的女兒,今天竟會如此激動。他呆望著女兒的背影,喃喃地說:“是我錯啦——?!”
徐驤趕到水源茶莊的時候,夕陽已經落下去了。山穀吹來的習習涼風吹動著他的衣襟,朦朧中,起伏的山巒上,茶園星羅棋布,濃綠和乳白相間的景色很像一幅水墨畫。不知為什麼,他今天很想和妻子在一起,哪怕隻分別很短的時間,也使他心情忐忑。他忽然想起五年前的今天,同樣的茶園,噴吐著綠瑩瑩的鮮嫩色彩,微風中吹來梔子花的香味,還有一種怎麼也驅不散的茶葉清香。在茶莊的花廳裏,他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新婚妻子。那雙明豔的眼睛一閃,就把他生命的一切都改變了。
直到很久以後,他才隱約聽說,妻子是不情願嫁到筱雲山莊的。陳鳴鴻的死似乎加重了悲劇的色彩。新婚之夜,他渴望著進入神秘的花園,卻走進了冰冷的故事。一想到碧怡的眼淚,他的心都寒冷了。更使他寒心的是,命運似乎注定了要把他和心愛的妻子隔開,那是比台灣海峽更遼闊的海洋——他們之間的往事、遺憾和不可挽回的悲劇。新婚之夜,碧怡抽噎著,劇烈的痛苦使她從頭到腳都在哆嗦。望著那孱弱美麗的軀體,徐驤幾乎要衝過去,用強力抱住她,但是他忍住了。等洶湧的熱血冷卻下去,他極力壓抑著傷感,轉身走出珠簾繡幕的洞房。
一晃五年了。他每天都有一種隱隱的欲望,希望妻子綻出蓮花般的笑魘,希望再看到她那綽約婉麗的驚鴻一瞥。然而,所有努力都落空了。經過大悲大痛,碧怡仿佛成了冰雪人兒,美到極處,卻也冷到極處。時間久了,徐驤甚至不敢直視她含淚的明眸,更不敢聽她痛楚的喘嗽。
進了水源茶莊,隻見嶽父林水源急得臉色發青。斷斷續續說了剛才的情景,徐驤心裏激靈一下。他心裏一陣酸熱,匆匆起身,下意識地向莊外墓地走去。
墓地周圍荒草叢生,黃昏時節,遠處不時傳來幾聲烏鴉的哀鳴。碧怡撫碑痛哭。碑文上一行小字“陳君鳴鴻之墓”。晚風襲來,吹拂著雜草,也吹亂了碧怡的秀發。褪色的絹花飄落在地上。絹花在風中搖動。
徐驤站在遠處的雜草中,顯得孤獨淒涼。他茫然地望著墓地,遲疑著走近。猛然,他發現落在地上的褪色絹花,一種被刺痛的感覺油然升起。碧怡似乎聽到腳步聲,驀然抬頭,發現身後竟是丈夫徐驤。她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