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台灣第一巡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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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台灣第一巡撫(下)
劉銘傳剛回到巡撫內堂,就滿臉怒氣,脫下便裝丟在地上。他嘶聲怒吼道:“一個堂堂的台灣首撫,隻敢微服私訪,簡直像作賊!我就不信,他潘高升能一手遮天?”唐景崧趕忙撿起地下的衣服,掛在衣架上,小心地勸慰著:“大人莫急,不抓住真憑實據,萬萬不可莽撞。”
正在此時,一個戈什哈匆匆走進來:“稟撫台大人,府門外許多台民正在擊鼓告狀,求見撫台大人!”劉銘傳皺眉問:“來的是些什麼人?他們為何事告狀?”戈什哈躬身說:“告狀者大多是商民。他們狀告潘高升的守備軍亂收課稅,掠人錢財,欺壓百姓。”唐景崧聽到這兒,急忙攔住:“傳我的話,就說撫台大人剛剛就任,公事繁忙,民事暫不受理。”
此時,府門外聚集著數不清的商民,有的高舉狀紙,有的大聲喊冤……府門緊閉,牆上新貼著墨跡淋漓的告示。侍衛們勸阻著:“撫台大人剛剛就任,公事繁忙,各位父老,你們先回去吧。”告狀的人群不聽勸阻,仍然蜂擁著不肯離去。
遠處走來一群舉子,說說笑笑,走在前麵的正是逢甲、鳴鶴和徐驤。眾人的呼叫聲驚動了舉子們,連忙駐足觀看。
逢甲走到人群近前,看到高舉狀紙的台民,不解地詢問:“老阿公,您狀告何人啊?”那告狀的老者說:“我狀告守備軍!他們亂收稅,買了東西不給錢。我們小本經營,怎麼扛得起呀?”一個婦女也哭喊道:“台灣建了省,守備軍還是照樣欺壓百姓。我們要撫台大人為民作主!”
“你們為何隻在此喊冤,不去進見撫台大人呢?”逢甲問。
“公子,您沒看到告示嗎?撫台大人公事繁忙,民事暫不受理。小民不在此喊冤,還能到哪裏去?”老者憤然對逢甲說。“什麼?有這等說法?!”逢甲驚異地四處張望。
汪春源走到告示前,大聲朗讀:“台灣建省,百廢待興。撫台初到台省,公務繁忙,宵旰憂勤,寢食俱廢。現所有民事,暫不受理。”他讀著讀著,愕然呆住了。
逢甲一怒之下衝到府門前,舉手就要砸門,被侍衛們攔住。徐驤忙擠過來,一把按住逢甲:“逢甲小弟,不得無理。撫台大人自有為難之處。”
陳鳴鶴嘲諷地說:“撫台衙門緊閉,憑你丘才子的拳頭就能敲開府門?還是回會館吧,詩文唱和,豈不雅致?”眾士子拉著逢甲,忿忿地走了。
劉銘傳站在窗前,眼望著窗外波濤滾滾的大海,心潮起伏。
他的耳邊回響起皇上的聲音:“劉銘傳接旨……興台是我中華的千秋大業,難得眾卿同心。六部,馬上擬旨,台灣克日建省!”聲音在耳邊回蕩,這位台灣第一巡撫的眼睛濕潤了。他幾步走到衣架前,戴上頂戴花翎,剛要摘下官服,他耳邊又響起了恩師李鴻章的聲音:“人,是最難對付的。我身在官場40年,十之八九的精力都在‘人’這個難題上下功夫,真正做事的時間不足十之一二。普通人尚且常說人心鬼域,更何況朝廷之中錯綜複雜,若不在做人上下功夫,再好的事兒,也難辦成……”劉銘傳的手停在了半空,慢慢離開衣架。
戈什哈滿頭熱汗跑進來,氣喘籲籲:“稟大人,商民們不肯離去。他們……”還要往下說時,劉銘傳無奈地揮揮手:“勸慰商民,讓他們暫且回去,待本撫查清後,自會辦理。”
夜晚的巡撫衙門死一般寂靜,隻有院中的竹樹隨風搖曳,發出淒清的夜歌聲。遠處幾聲拉長的叫賣“肉棕嘍,蒸腸粉呀——”“米糕、鹵蛋、魚皮湯啊——”。聲聲回響,似乎敲擊著人的心。這都是白天讓守備軍嚇得不敢做生意的小販,趁夜出來多賺兩個銅板。因為含著怨氣,在空廖的夜色中聽來倍增蒼涼。
劉銘傳冷清地坐在後堂,黑眉擰得緊緊的,似乎在緊張地思索著什麼。琺琅自鳴鍾當當敲響,已經過了亥時,快交午夜了。忽然,楠木桌上的蠟燭跳了兩跳,唐景崧匆匆走進來。他似乎有什麼心事,看了劉銘傳的神色,欲言又止。劉銘傳抬眼見是唐景崧,無聲地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唐景崧撩起江綢長袍的下擺,恭謹地坐在他的下手,沉吟許久才說:“大人,這幾日眾舉子忽然陸續向下官辭行,此事如何辦理,景崧實在不好定酌。”
劉銘傳一愣,沒想到唐景崧星夜跑來,竟是為這事!他沉思片刻:“台灣百廢待興,最缺少的就是人才。”劉銘傳雙眉鎖在一起,凝神盯著唐景崧,急促地說,“微卿,你是台灣省的學政,要想辦法把他們留住!”
唐景崧有些為難,囁嚅著說:“大人,按大陸的規矩,鄉試後舉子確應各自回鄉,將來再入京參加會試。若把他們留住,撫台大人有何安排嗎?”
劉銘傳被唐景崧問得一時語塞,焦急地起身踱步。他走到窗前,望著黑沉沉的夜空,盯著遠處疏朗的幾顆孤星,沉吟良久,歎息一聲:“本撫戎馬一生,東殺西拚,惡戰不下幾十場,那時雖說是生生死死,可是幹得痛快。沒想到出任台灣首撫,時至今日仍一籌莫展。幾日來我也一直在想,你提出辦個書院,確是當務之急,讓舉子們一邊深造,一邊參與政務,可是……唉!”劉銘傳說著,仰天長歎。
唐景崧說:“大人,籌辦書院,資金從何處來呢?士子們不可久等啊。如何能把舉子們留下,下官也無計可施呀。”劉銘傳皺著眉:“是啊,要想把舉子們留下,就得想辦法先把書院辦起來,可是,這資金……”說到這兒,劉銘傳頓了頓,說,“本撫倒有個想法……”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朱漆大櫃前,打開青銅鎖。唐景崧目不轉睛地看著,不知撫台大人已經有了什麼想法。
哐啷一聲,劉銘傳打開銅鎖,拿出一疊銀票,放在桌上。開始時,唐景崧不解地看著劉銘傳所作的一切;待看到一疊銀票時,他似有所悟,額頭不禁浸出汗來。
劉銘傳在桌邊坐下,聲調緩慢而平靜:“本撫多次辭官賦閑,薪俸不多,這是幾年來的一點兒積蓄,加上養廉銀,不過四萬多兩。你先拿去,把書院辦起來。”
他將銀票推向唐景崧,接著說:“除了請教習、設教具和學生吃住外,我想,每個學生再給月銀20兩,對於極困難的學生,可以加倍,不要使他們為難。如果不夠,每月再從我的薪俸中撥。”說著站起身,“以後的資金,我再慢慢想辦法。”
唐景崧睜大了眼睛看看桌上的銀票,又看看劉銘傳。劉銘傳看到唐景崧的神色,泰然一笑:“太少了,你先拿去吧!我……也隻有這麼多了。你去和舉子們商議一下。”唐景崧撲通跪倒:“大人恕罪!景崧實不敢從命。您遠在台灣,全靠這點兒官俸奉養全家,這是您一生的積蓄啊!更何況,就是拿出您的全部官俸,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無劑於事啊!”此時的唐景崧已完全沒有了風流名士的架子,他真的被感動了。
劉銘傳也有點激動,卻隻是點點頭:“照我的話辦,去吧。”唐景崧平靜心神,起身說:“好,下官天一亮,就去與眾舉子們商議。”
晨曦籠罩著台南府。成片的茶園、竹林中,百鳥熱烈地啼鳴。今天,舉子們就要各自回鄉,不免有依依惜別之意。窗戶剛剛發白,台灣會館就熱鬧起來,有的相互交談,有的收拾行裝,館內一派臨行的景象。
逢甲獨自站在窗邊,歎口氣:“都說劉撫台戎馬一生,生性耿直,經營台島雄心勃勃。沒想到,他到了台灣也不理民情,還高掛免戰牌。唉!”他轉身無力地坐在床上。汪春源雙手托著腮,歎道:“建省,建省……台灣依舊是海關腐敗,官吏私飽,真讓人失望!”陳鳴鶴一聲冷笑:“這有什麼可傷心的?為官的哪個不是如此!口說為百姓,其實都是為了自己的仕途之路。誰不喜歡升官發財呀?”
室內一時被沉悶的空氣所籠罩,仿佛一潭死水,不起漣漪。徐驤定定神,起身走到堂館中間,故意放聲一笑:“牢騷太盛了,這豈是讀書人風度?各位同年,不要想那麼多了。我們同科中舉,也算有緣。今日即將分手,按台灣的習俗,應行‘結緣’之禮。日後我們都以兄弟相稱,如何?”
“徐大哥說得對!”逢甲也打起精神,接過話題,“我們為同科舉子,都是同年兄弟,自應甘苦與共,榮辱相知。我們敘敘年庚可好?”
話音未落,一個衣衫襤褸,不修邊幅的士子搖晃著身子走過來,手中還抱著個空酒壺。此人正是淡水舉人黃宗鼎。他直著脖子大聲叫:“好哇,長者為兄,幼者為弟。在下黃宗鼎,已虛度二十八秋,至今一事無成,滿腑酸書,日後還要眾位同年兄多多指教啦!”他滑稽的麵容和語調把舉子們都逗笑了。
陳鳴鶴溫雅地一笑:“我比黃兄年幼五歲,若按西洋曆法本人二十二歲,按中曆則有二十三歲了。逢甲,按中曆你今年也二十二了吧?”
“是啊。過幾天就是逢甲的生日,照北方人的話說,叫狗長尾巴尖兒!”黃宗鼎搶著說。眾人哄堂大笑,還要說話,門外侍衛忽然大喊一聲:“學政大人到!”眾人一怔,笑聲戛然而止。
唐景崧身穿官服,手搖折扇灑脫而入,笑盈盈地說:“各位舉子不必拘禮。本官受撫台大人之托前來看望大家,坐,都坐!”說著,他先坐到桌案旁的椅子上,手搖折扇環視眾人。
眾舉子紛紛坐下,不解地看著唐景崧。沉吟片刻,唐景崧笑著說:“眾位是台灣建省後的首批舉子,心高誌大,皆為一時才俊,劉撫台甚為欣賞。想當年齊國稷下辦學,千古風流,撫台大人也準備辦個書院,留諸位讀書深造,為國選才。你們意下如何呀?”
眾人聽後麵麵相覷,靜思不語,局麵相當尷尬。稍傾,還是逢甲先開口了:“承蒙撫台大人厚愛,晚生誠惶誠恐。但逢甲還要趕回鄉間課讀,書院就不必進了。”唐景崧忙說:“逢甲,你不必再到鄉間課讀了。撫台大人對你的才學倍加賞識,已準你到幕府任職。”逢甲輕蔑地一笑:“巡撫堂不是小民容易進的。學生無才,還是到鄉間課讀,繼承父業吧。”他轉過身,頭也不抬地收拾行裝。
“這――?”唐景崧聽出逢甲話中有音,但他更曉得逢甲的倔脾氣:13歲就敢貼揭帖鬧考場,至今唐景崧記憶猶新。話說僵了,真讓這個恃才傲物的東寧才子頂上兩句,反而下不了台。他歎口氣,轉身麵向眾人說:“各位士子,你們意下如何啊?”
汪春源斟酌著說:“晚生謝學政大人厚愛。不過明年就要舉行會試,學生要回家準備詩文,將來到大陸參加會考。”“那好啊,在書院深造不是一樣嗎?”唐景崧趕忙接過話題。
正當汪春源無法答話時,坐在一旁的陳鳴鶴接話了。他腰背一挺,起身慷慨陳詞:“晚生認為不一樣!大人們辛苦是為了當官,我們讀書人就為了功名。我們如果在書院深造,有什麼保證?能取得仕途功名嗎?”
“這個麼?”能言善辨的唐景崧此時也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了。他沉思著,似乎在極力尋找一個合乎情理的答複,但卻拿不出來,隻得囁嚅著:“這個問題嘛,待本官請示了撫台大人,再作答複。”
正在唐景崧瞠目結舌時,逢甲已背起小包,提起考籃,向唐景崧告辭:“逢甲謝老師眷顧,學生告辭了。”
“哎,逢甲,請留步!”唐景崧欠起身,急忙招呼。話音未落,陳鳴鶴也手提皮箱站起身:“我們這些人為台灣首批舉子,可以說是萬中取一。如果不能得到功名,委以重任,學政大人,鳴鶴也隻好告辭了!”唐景崧忙亂了,站起身高叫:“哎,各位舉子請留步,待本官回稟撫台大人,我們再從長計議。”
舉子們仍各自收拾行裝,紛紛告辭。唐景崧張著兩手,焦頭爛額地阻攔。眾舉子長揖告辭,不顧唐景崧的挽留,出門而去。
劉銘傳正在堂內揮毫潑墨。忽然,唐景崧氣喘籲籲跑進來,惶急地稟報:“撫台大人,舉子們都走了!下官無能,挽留不住。”劉銘傳一驚:“什麼?!”墨汁淋漓的狼毫筆猛擲在案上,墨汁飛濺。劉銘傳稍一凝神,立即朝窗外大喊一聲:“備馬!”
朝霞映紅了半邊天。台灣府城外草木青翠,野花盛開。一個茅頂木椽的郊外小亭現出樸野的一角。眾舉子三五成群,經過小亭相互行禮道別。晨光撒在大地上,整個原野更加生機勃勃。陳鳴鶴手提皮箱,率先向大路走去。
突然,一匹快馬飛馳而來,攔住眾人的去路。由於突然停步,白龍馬的前身仰起,在原地轉圈,嘹亮地打著哨。眾人一驚,抬頭觀看。隻見劉銘傳頭戴紅色明琉璃頂子,孔雀補服裏套著九蟒五爪官服,一頭熱汗,手拉僵繩挺立在馬背上。他那深深的目光掃視著大家,臉上滿帶怒容。
眾舉子一驚,趕忙躬身施禮:“給撫台大人請安!”
劉銘傳一躍跳於馬下,朝眾人走來,仍用目光威嚴地掃視著。眾舉子默不作聲,有的被他目光逼視,低下頭來。劉銘傳麵目嚴肅,有些激動,也有些失望:“你們是台灣省首批舉子,國家寄予厚望。興台急需人才,你們卻如此拂袖而去。難道這就是書生意氣,這就是名士風流嗎?!”從聲調中可以聽得出來,他在竭力壓住心頭的怒火。
眾人無言,麵麵相覷。
此時,陳鳴鶴走上前,躬身施禮:“撫台大人息怒。我們並不是無情無義,不辭而別。古人說:‘池水歸低穀,俊鳥飛高枝’。我們若進書院,大人能給予何等功名呢?”劉銘傳聽到陳鳴鶴的問話,顯得更激動了。他上下打量著陳鳴鶴,強忍怒氣回答:“本撫是量才而定。如果你能使台灣興旺,本撫可以奏請皇上讓賢,把撫台讓給你!怎麼樣?這個功名不小吧?可如果你無才無德,還妄想要功名,本撫根本不予錄用。你這個舉子不過徒有虛名,到頭來是一張廢紙!”當說到最後兩句話時,劉銘傳再也壓抑不住心頭的怒氣,幾乎是吼出來的。
一席話說得眾舉子啞口無言,但都表現出不服氣。逢甲有些激動,雙眸劇烈閃動。此時的陳鳴鶴最不是滋味,聽著劉銘傳帶有挑釁性的問話,臉漲得通紅,麵部肌肉在微微顫動。他倔強地上前兩步,剛要說話。逢甲卻搶先一步,句句說得斬釘截鐵,聲音仿佛滾開的烈酒:“撫台大人此言差矣。大人您戎馬一生,戰功顯赫,如今為台灣第一巡撫,已功成名就。建台至今,台民沒有看到好處,我們眾舉子也沒有看到希望,撫台大人以何服眾?既然撫台為保官位可以不理民情,我們讀書人要功名又有什麼錯?”
劉銘傳再次用逼人的目光掃視眾舉子:“好,既然話說到這兒,我來問各位一個問題:”他提高了嗓門,“何為‘功名’?”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問話,眾人互相看看,一陣難耐的寂寞。劉銘傳定定神,轉身牽馬朝小亭走去。眾舉子也無聲地跟隨。劉銘傳把馬熟練地拴在一棵樹上,慢慢走上小亭,手扶亭柱坐下來。此時眾人已陸續走進小亭,也紛紛圍坐下來。
噴勃欲出的太陽跳蕩著穿過雲層,懸掛在天空。劉銘傳望著剛剛升起的血紅的太陽,若有所思。他的聲音緩慢低沉,好像從心底發出:“我不該責怪你們。本撫赴台至今,還寸功未立。你們說得對!”他頓了頓,聲音忽然放高了,“可是,我決不是看重頭上的這個紅頂子!我若想升官發財,就不會來台灣,更不會拒絕福建巡撫的大印!台灣吏治腐敗,難道我不著急嗎?但,求功心切,莽撞從事,後果不堪設想。我有血的教訓啊”。
他停頓了一下,出神地望著遠方:“記得二十多年前,‘尹隆河剿撚’一戰,我因求功心熱,竟違約提前一個時辰單獨出兵。結果中了埋伏,全軍覆沒;我也險些丟了性命。幸得湘軍搭救,僥幸留下一條活命。而銘傳又因功利之心推委責任,”說到這兒,劉銘傳苦笑一聲,“從此湘淮結怨。此後二十年,朝中若參我劉銘傳,便必提‘尹隆河’,這是銘傳的奇恥大辱啊。我戎馬半生,幾十年下來,才逐漸把‘功名’二字搞明白了——”
說到這裏,他忽然轉過臉目視著眾人:“所謂‘功’,就是功在國家,心懷蒼生;所謂‘名’,就是名垂青史,萬民讚頌!解不開‘功名’二字,讀萬卷書又有何用?”這聲音如同金石的撞擊,在空中回響,小亭仿佛在微微搖晃。
逢甲行禮:“大人所談,與台灣士子心息相通。人非草木,豈能無情?不過,大人把眾舉子留下,有何打算?”
劉銘傳說:“本撫以為,台灣之興,重在人才。今天下格局已然大變,推行新政,勢在必行。一旦推行新法,倡導洋務,則新學人才必將成為大清柱石。”他頓了頓,胸有成竹地說,“西洋各國之興,都以教育為本。美國之西點軍校,英國之牛津、劍橋,人才倍出,將星雲集,就是前例。”他激動地站起來:“再看我大清的福建船政學堂,選拔少年英才出洋留學,其畢業生均未授予功名,但劉步蟾、鄧世昌、林永升等人卻都成了我大清水師的幹城……”眾人靜靜地聽著,臉上逐漸露出了興奮。
劉銘傳仰望長空:“不錯,銘傳這次到台灣也有功名之心。我求的是‘功在台灣,名垂史冊’!”他的臉激動地扭曲著。
逢甲悚然動容。他黑亮的眼睛興奮得像燃燒一般,期待地望著劉銘傳:“撫台大人教誨,逢甲頓開茅塞。隻是去留關係到眾舉子的前途大事,逢甲冒昧,要問大人幾句話。”徐驤聽到逢甲所言一驚,擔心地看著他。
劉銘傳驚異而又按捺不住好奇地望著逢甲:“請問!”
“台灣建省乃萬眾所盼,民心所向。”逢甲高聲問,“大人欲求‘功在台灣’,晚生鬥膽請問撫台:如何使良策,令東南海疆寧靜祥和?”
“本官為台灣首任巡撫,治理台灣深知責任重大。我準備采用文武兩道,一張一弛。文者改革敝政,興教選才;武者練兵布防,護衛海疆。”劉銘傳斬釘截鐵地回答。
丘逢甲追問:“既言護衛海疆,‘琅嶠事件’,倭人對台灣窺視已久,撫台大人作為抗法名將,如何拒倭寇於國門之外?”
劉銘傳答道:“剛才本撫已明言,治理台灣需文武兩道。待兩道並舉後,則要修築炮台,開設鐵路,通啟電信,興辦商務,使台島富甲東南,兵足民強,令倭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台灣雖是富庶之地,然多年來地方官吏貪汙枉法,台民怨聲載道。大人赴台多日卻不理民事,令台民心灰氣喪。請問撫台大人,對台灣吏治又如何清理?”丘逢甲說完,炯炯目光盯視著劉銘傳。
“本撫將清賦立法,反腐興廉。所有在台官吏,自本撫起均受百姓督察,為一惡者免職,貪一文者不恕。使台民安居樂業,民心歸順於朝廷。”劉銘傳的話句句擲地有聲。
逢甲話峰一轉:“撫台大人既有所誌,那麼台府張貼的告示:‘所有民事,暫不受理。’又作何解釋?”
劉銘傳對此問題似乎早有準備,微微一笑:“治理舊製、推行新法,非一朝之功。”說到這兒,他用目光掃視眾人,猛然摘下頂戴花翎,堅定地說:“倘若此誌難成,本撫願奏請朝廷治罪,摘掉我這一品武官的頂子,以謝台民!”劉銘傳堅毅的臉像青銅雕刻一般,令人仰慕,更令人感奮。
話音剛落,撲通一聲,逢甲跪倒在亭階下:“撫台大人既有破釜沉舟之心,我等台灣士子豈能無同舟共濟之誌?!逢甲願意留下深造,為興台大業效力。”徐驤走上兩步,也撲通跪倒:“學生徐驤與逢甲同進退,願留下深造,隨時聽候撫台大人差遣。”
正在此時,唐景崧匆匆趕到。他懷抱小包,邊走邊對眾門生大喊:“不可對撫台大人無理!”他氣喘籲籲地爬上小亭,一邊打開小包,一邊說,“讀書人以良心為本。你們看,這是撫台大人一生的積蓄,用來開辦新學。你們怎可如此?!”
一堆銀票!眾舉子愕然了,大家呼啦一聲跪倒,齊聲說:“謝撫台大人!我等皆願留下,為興台效力!”
劉銘傳興奮地望著眾舉子,連忙攙扶:“各位舉子快快請起!區區小事,何足掛齒。”眾舉子陸續起身,唯有逢甲跪著不起。劉銘傳笑望著他:“丘才子還有何事,但講無妨。”
逢甲滿目愧容,動情地說:“學生無知,錯怪了大人。逢甲給撫台大人賠禮,還望大人恕罪!”劉銘傳哈哈大笑,雙手攙起他:“逢甲何罪之有?快快請起!有你們支持,我這個台灣首撫,興台指日可待。”
亭外高大的棕櫚樹搖曳著,絲絲縷縷的葉子在太陽光裏微微晃動,象光亮的噴泉。亭內每個人心裏都有一種溫暖的感動。南國的熏風,卷來了稻穀和香茅草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