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湘淮黨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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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湘淮黨爭(下)
“台灣建省一事,丁日昌就曾幾次奏本。”李鴻章慢慢翕動著雙唇,“此人曾任江南製造局總辦,是洋務中堅,熟知西洋各國治國之道。以他的經驗上書,還引起滿朝文武忌恨,惹得皇太後天威震怒,最後落得個養病賦閑的下場。你戎馬一生,生性耿直,已七次辭官,三次賦閑。此事,還要三思而後行啊!”
劉銘傳先是靜靜地聽著,此時身軀一挺,高聲說:“省三以為,凡為國家興利除敝者,剛開始時都難免遭到誹謗。三十年來,恩師為大清江山慘淡經營,也是屢遭非難,又有誰能理解您呢?”最後這句話觸動了李鴻章,他感到一陣酸楚,不住地點頭感歎。
見恩師的情緒緩和下來,劉銘傳急忙說:“省三此舉正是遵循恩師的教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李鴻章十分感慨。他慢慢起身,緩步走到窗前,望著遠方:“知我心者,省三也。我淮軍諸將,就你最有見識。正因如此,為師才為你奔波福建巡撫一職。此次你抗法有功,皇上又剛親政,我本想為你謀個富庶之地。這也是老夫的一點兒私心。”
劉銘傳隨李鴻章站起,躬身道:“老師大恩,銘傳沒齒不忘。”李鴻章笑著揮揮手:“你我之間,何必提謝恩二字?你聽我說。”他又踱了幾步,掐指計算著:“我大清自雍正年間實行養廉製度以來,官吏缺分貧富不等。福建巡撫每年不算官俸,光養廉銀就有一萬七八千兩;而貧窮省份,一年不過幾千兩。台灣初次建省,又地處偏僻。我估計,養廉銀可能還不足福建的零頭兒。這樣的衝繁疲難之地,何苦來哉?”
“學生謝恩師的眷顧!”劉銘傳也很感慨,“但銘傳能有今日,已覺非份了。”他也走到窗邊,望著秋季晴朗的天宇,深沉地似回憶又似訴說,“想我劉銘傳一介村夫,因不甘豪強欺辱才聚眾起兵。幸得恩師收留,二十五年來您處處栽培,肝膽相照,連學生的字‘省三’都是恩師所贈,提醒學生一日三省吾身。”說到這兒,他熱切地望著李鴻章,“現在學生每日省思,隻覺得尚未報答朝廷和老師的大恩哪。”
李鴻章踱回原處坐下,看著劉銘傳:“你的心意我明白。你近日的一首詩中不是說:‘我幸依賢師,天心重老臣’嗎?”他自得地手捋須髯,稍停片刻說,“鴻章不敢自稱賢師,但天恩浩蕩是不必說的了。若不是太後和皇上看重老臣,這顆人人想得的福建巡撫印,怎麼能輕易到你手中?可你……?!”
“恩師的苦心學生明白!”劉銘傳趕忙接過話題,“可省三詩中還有兩句:‘國事同家事,相看一樣真’。您就成全了學生吧!”
李鴻章若有所思,許久才微微點頭:“好吧,既然你有此忠心,為師也就不攔你了。隻是——福建巡撫一職,必將落在湘係楊昌浚手中。”劉銘傳微笑著勸慰:“恩師一身係天下安危,南洋北洋之分,湘淮之爭,就不要想那麼多了。”李鴻章不悅地掃了劉銘傳一眼,悶頭猛吸水煙。
劉銘傳對老師一笑:“更何況,學生此舉正是為了使恩師如願以償。”
“哦?此話怎講?”李鴻章一驚,抬頭不解地看著劉銘傳。
劉銘傳將李鴻章攙扶到自製的東海掛圖前,指點著說:“恩師請看!您經營水師,嘔心瀝血。而台灣為海上樞紐,地勢險要。建省後,常駐軍可由三千人增至一萬五千人,加之增設炮台,改善軍械,台灣將成為我海上擊不沉的鐵甲艦。其威力不亞於十個北洋水師啊。”
李鴻章出神地聽著,漸漸興奮起來:“哦?說下去,說下去!”劉銘傳振奮地說:“這樣一來,既可保台民平安,又可成為我大清的東海長城。您說,到那時咱們淮軍不就無敵於天下了嗎?”
“省三說的這一點,老夫倒還沒想到。”李鴻章露出讚賞的神態,連連點頭,“好,為師就成全你這一片雄心。”
養心殿西暖閣是光緒讀奏章的地方,因為他身子弱,熏籠裏此刻已生了火,突突地冒著白氣。光緒坐在禦案後,麵前放著一撂折子。晚霞的餘光照射在禦案上,映得少年皇帝的臉有些憔悴。
皇上用手一推折子,不悅地說:“建省之議尚未勘定,就有這麼多反對的折子。朕通閱後,也不見有令人折服的奏章。這幫禦史是怎麼啦?”
兩朝帝師、戶部尚書翁同和正在殿下侍立,小心勸慰道:“皇上不必為此煩惱。其實――”他抬頭看看皇上,正好和皇上乞盼的目光相對。翁同和猶豫一下,斟酌著說:“京中禦史向來喜歡彈賅國政,大發議論。各地督府官吏也常常借助言官之力,表示他們自己的願望和不滿。因此,每逢元霄、端午、中秋,各地督撫官吏都要向京官賄贈銀兩,稱作‘節敬’。此外,夏天送銀兩稱為‘冰敬’,冬天贈銀兩稱為‘炭敬’。折子的多少,往往要看禮金的多少。以老臣之見,言官奏折,實在不足為憑。”
光緒聽後似有所悟:“還是師傅的道理說得明白,那就先留中吧。可是台灣建省奏折已經明發,朕在朝會上該如何答複呢?”翁同和躬身道:“老臣以為,明日上朝,皇上還是聽聽左大人和李中堂的意思。”光緒會意,微微地點頭。
果然,第二天上朝,皇上微笑著問:“日前所議台灣建省一事,眾愛卿還有何見解?”眾臣靜默著,目光都集中在李鴻章身上。皇上凝神問:“李中堂意下如何?”
李鴻章顯然已經過深思熟慮,整整袍服,緩步走出:“啟奏皇上,臣反複思考,深覺台灣為東南樞要,地勢綿邈,物富民豐。通商以後,今昔情形迥然不同,理應有大員駐守。今若台灣建省,以台灣巡撫管理一切台澎事物,似屬相宜。臣恭請聖裁――”
皇上聽完李鴻章的啟奏,似乎舒了一口長氣,高興地問:“眾愛卿意下如何?”眾臣施禮:“臣等皆奉李中堂高見!”
“那好……”皇上大喜,正要接著說下去。一個軍機章京慌慌張張從殿外走入,臉色煞白地跪倒叩頭:“啟奏皇上,軍機處剛剛收到台灣地方官吏的聯名奏折!”
“台灣官吏聯名奏折?什麼事?”皇上一怔。
軍機處官員磕頭奏道:“台灣文武官員聯名,奏請朝廷暫緩在台灣建省。眾官認為,台灣建省有百害而無一利;還說台民都反對建省,近日擾攘府衙,恐生民亂。”皇上大吃一驚:“啊?快呈上來。”侍臣將折子呈給皇上。光緒翻閱奏折細看,頭上滲出密密的汗珠。殿下眾臣交頭接耳。
正在此時,十四貝勒從眾臣中幾步走出,跪倒叩頭:“啟奏皇上,奴才也以為台灣不能建省。”聽到殿下的聲音,光緒抬起頭。一看是十四貝勒,臉上立刻掛起寒霜。他不滿地瞥瞥貝勒:“是十四貝勒呀?你站起來答話吧。”
十四貝勒躬身站起來:“奴才尊旨!”皇上冷冷地問:“你剛才說台灣不能建省,原因何在?”十四貝勒微微一笑,躬身答道:“啟奏皇上,奴才想台灣孤懸海外,還是當年康熙聖祖爺收複的。如今一建省,財政兵馬都給予大權,隻怕朝廷難免鞭長莫及啊。”
光緒微微皺眉,掃視著殿下。隻見眾臣議論紛紛,有幾個官吏議論的聲音很大,表示讚同十四貝勒的意思。
文班中走出個四品官員:“啟奏皇上,臣以為台灣地方官吏和十四貝勒所奏,確中肯綮,台灣建省理應緩辦。此事臣已上過折子,請皇上明鑒。”話音未落,身邊又走出一個官員:“皇上明鑒,臣也讚同十四貝勒所奏。”十四貝勒用眼掃視了一下,又有幾個官員也先後走出,支持十四貝勒的意見。眾臣齊呼:“啟奏皇上,臣等皆讚同十四貝勒所奏。”
皇上皺眉掃視眾臣,焦躁地期待支持意見。
正待開口,白發蕭蕭的左宗棠竟緩步走出:“啟奏皇上,臣以為台灣建省之事,可仿照新疆事務辦理。”眾官交頭接耳,十四貝勒一怔,打心底裏打個寒戰。皇上眼睛一亮,期待地望著左宗棠。“當年老臣奉旨平定新疆”,左宗棠的聲音高亢而清晰,“請旨在新疆設立行省,也曾顧慮邊陲地帶,朝廷不便管理。因此奉旨將新疆依托於甘肅,稱之甘肅新疆省。”
“左愛卿這個法子好!”皇上喜得臉上泛起光暈,沒等左宗棠說完,就猛地一拍禦案,“這幾日,朕也一直在想,台灣與大陸相隔海峽。今若建省,既要給其獨立經營之責,又要不失和大陸的聯絡,用什麼法子最好呢?”
他停了停,眼光倏地一掃。正要繼續說下去,十四貝勒眨眨眼,再次出班低頭跪倒:“啟奏皇上,台灣建省是皇上親政後的第一件大事兒,奴才還有一句話,不知此刻當講不當講?”皇上嫌惡地看了他一眼,許久才冷冷說道:“朕準你奏陳。”
“喳!”十四貝勒漂亮地磕個頭,像唱戲亮相似的,“皇上,奴才琢磨著,台灣是個東海小島,到處都是荒山野嶺,建省之後不僅駐軍從三千人增至一萬五千人,還要添設各種衙門。在冊的官員呼啦一下子添了多少不說,還有師爺、長隨、書辦、典吏、家下人口伺候的……那個官兒不得帶百八十人哪?皇上英明,您想,那麼丁點兒小島,能養得起嗎?這樣一來,隻怕勞民傷財、民心難安啊。奴才想,這正是台民反對建省、圍擾官府的原因。隻怕此事還需順應民意,聖明裁斷!”
這話確是官場實情,又循著朝廷事理來說,真是無可辯駁。皇上一怔,也感到辣手,沉吟道:“這……”大殿裏闃寂無聲,眾臣麵麵相覷。見皇上沒了主意,十四貝勒和支持他的大臣們露出得意之色。
一片靜寂中,劉銘傳手捧紅色錦匣,沉著地走出。眾臣一齊屏息望著他,殿內空氣似凝固了一般。劉銘傳朗聲說:“臣啟奏皇上,台灣建省是台民所盼。”他的聲音如金石落地,霎時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
“哦?此話怎講?”皇上驚喜地站了起來。
十四貝勒看看劉銘傳,傲然道:“台民所盼?劉大人,在皇上麵前可不能有妄言喲。沒有憑證,可就是欺君之罪。”
同意十四貝勒說法的幾個官員的眼光,唰地投向劉銘傳;皇上乞盼的目光直視著劉銘傳;李鴻章關切的目光看著劉銘傳;左宗棠不滿地看了看十四貝勒,又疑惑地看了一眼劉銘傳。
劉銘傳緊走兩步撲通跪倒,打開錦匣,取出長卷舉過頭頂。十四貝勒一驚,呆呆地愣了。“皇上請看,這是台民奏請建省的萬民折!台民與守備軍的衝突,就因此折而起。”劉銘傳一字一頓,聲音 鏗鏘有力。
全場嘩然,眾臣驚詫地議論著。
李鴻章看著劉銘傳,微微點頭,如釋重負。侍臣呈上萬民折。皇上翻閱著,雙手微微顫抖,喜悅無限:“這萬民折句句情深意切,動人肺腑。看來,台灣建省確是萬民所盼。台民一片赤子之情,朕怎能違背百姓的期望呢?朕意已決。”他掃視殿下斷然站起,“台灣一直隸屬福建省,朕以為正可仿照新疆的作法,將台灣依托於福建,兩岸關聯,閩台互保。你們看,就叫福建台灣省,如何?”
眾臣頻頻點頭,齊聲讚喝:“皇上英明!”光緒悄悄擦去額頭汗珠,也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微笑。十四貝勒滿臉灰暗,低下頭急忙隱退在人群中。
皇上望著殿下,倏地提高了聲音:“劉銘傳,楊昌浚接旨!劉銘傳,朕封你為首任台灣巡撫。至於原福建巡撫一職,改由楊昌浚接任。即日離京赴任!”
劉楊二人急忙跪倒叩頭,齊呼:“臣遵旨!”
“皇上且慢,老臣還有一事,望聖裁!”李鴻章再次緩步走出,眾臣疑惑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皇上一驚,擔心建台再起風波,聲音不免有些發顫:“朕準奏,李中堂請講。”
李鴻章跪倒磕個頭,高聲奏陳:“台灣建省必需巨資,但國庫空虛,實難籌措。台灣既依托福建,福建助餉台灣,責無旁貸。況且福建為八閩之地,最為富庶。老臣以為,是否可由福建拔款,以助台灣建省?”
楊昌浚應聲走出:“福建助餉台灣,責無旁貸,臣上任後,立即著手辦理。”左宗棠急忙走出:“啟奏皇上,台灣雖依托福建,但畢竟已獨立建省。隻由福建一省助餉,恐其日後有為難之處,興台乃百代功業,是否……”他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已很明顯。
皇上看看李鴻章,又看看左宗棠:“二位愛卿所言極是,台灣建省之初確需助餉。這樣吧,就以五年為期限,每年由福建助餉五十萬兩,浙江、廣東也各助十萬兩,如何?”
眾臣齊呼:“臣等遵旨!”
皇上大喜,站起來:“興台是我中華的千秋大業,難得眾卿同心。六部,馬上擬旨,台灣克日建省!”
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府邸,通明的燈火在東京低矮的民房背景中很耀眼。正是夜深時刻,情報官身佩挎刀,挾著公文夾急促地走在昏黃的樓道中,發出沉重的軍靴聲。情報官進入辦公室,立正報告:“首相閣下,清政府已批準台灣建省,這是清國發布的公文。”
精敏幹練的伊藤首相隻有四十出頭,舉手投足都有很濃的西洋風度。他原是下層武士,1868年追隨天皇發動倒幕運動,成為明治維新的元勳。此後致力於日本的改革,到英國、德國考察,把日本的君主立憲整體搞得轟轟烈烈。
伊藤接過公文在燈下翻閱,猛地站起來:“立即召開內閣會議!我連夜去進見天皇陛下。”
在首相伊藤博文的主持下,日本內閣和軍部的重要官員全部集中到首相府。伊藤坐在會議桌正麵,深沉睿智的北白川能久親王坐在首相身旁。泛著光亮的會議桌兩側,坐著多名高級軍官。一個軍官首先站起來說:“台灣建省,是侵犯我日本海上利益的舉動,而政府未能對清國作出質問,這不僅貽笑天下,也將為日本曆史遺留下極大汙點。”在座的眾軍官頻頻點頭。
一個年齡稍老的軍官拉長聲音:“以今日形勢推之,台灣終究不為清國所有,取之者必將控製東海。我們絕不能等閑視之。”
眾軍官一齊請命:“首相閣下,我們趕快製定計劃吧。”
坐在首相身旁的北白川親王搖搖頭,胸有成竹地說:“不,不可操之過急。欲振興亞洲,必先使我國內強盛;欲使國內強盛,必先喚起國民精神。”
陸軍中將乃木希典聽完北白川的話,目光中露出殺氣:“一個東海小島,我們完全有能力征服!”北白川看了他一眼,又站起來環視大家,十分嚴肅地說,“請諸位不要忘了,它的身後是一個擁有四萬萬人口的中國!”
乃木高聲道:“親王殿下,您太高估中國了吧?拿破侖曾經說過,支那不過是一頭酣睡的病獅。”
一向以智慧著稱的北白川親王微微一笑,不願再表示什麼。他幾步走向桌案上的沙盤,拿起指揮棒:“諸位請看,台灣地處東海要衝,是太平洋的海上樞紐。向南看,南詳諸島近在咫尺,香港、星加坡猶如踏石;向西,則南部中國富庶腹地在指掌之間,唾手可得。目前,我們已取得琉球,若再占領台灣,則本島、四國、琉球、台灣連成一線,東亞海上霸權非我大日本帝國莫屬。”
伊藤站在北白川對麵,興奮地注視著他,忍不住插話:“說得好!這正是天皇陛下登基詔書中的宏偉誌願:‘開拓萬裏波濤,播國威於四方’!”
北白川停頓了一下,看了伊藤一眼。見伊藤示意,他又接著說:“正因為所謀者大,所慮者遠,所以我們不能急在一時。中國幅員遼闊,物產豐饒,其潛在國力非日本可比,更何況清國雖然內憂外患,但還有相當的軍事實力。尤其是李鴻章經營的北洋水師——”他用指揮棒在沙盤上一點,“是目前亞洲最強大的艦隊。日本攻取台灣必須用海戰;要羸得海戰,就必須建立一支能勝過北洋水師的強大海軍!而現在,我們還沒有這樣的實力。”
眾軍官頻頻點頭,連最急切的乃木也表示出信服:“那麼,我們何時才能有力量征服清國呢?”北白川沉聲說:“中國有個典故,叫作‘臥薪嚐膽’,現在我們也正好用得著。我認為,要勝過支那,至少需要五到十年的時間。”
“我同意親王殿下的意見!”伊藤點頭道,“第一,要想征服亞洲,必須加強軍備。天皇陛下已發布詔書,從宮廷費中抽出一部分經費,六年間,每年30萬;同時消減官吏薪俸的十分之一,全力擴充軍費。第二,欲強國還要加強對我國民的軍事教育。我命令!”
全體軍官肅然起立。
伊藤攥緊拳頭,一字一頓地說:“要拖住中國!在戰爭沒有決勝把握之前,我們必須拖住它,決不能開戰。為了羸得與支那的競賽,我們至少需要五年到十年的時間。”
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為了實現他的大東亞計劃,決定到天津會晤中國的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
這一天風和日麗,李鴻章在天津府邸召見北洋海軍將領劉步蟾。李鴻章坐在太師椅上,微微皺著眉。劉步蟾一身戎裝,快步走進二堂,單腿點地跪拜:“北洋海軍右翼總兵、從二品副將劉步蟾,拜見中堂大人!”
李鴻章一臉鄭重:“步蟾,我把你從大沽叫來,有重任交付於你。”劉步蟾的聲音中透出豪氣:“標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很好。”李鴻章微微一笑,欣賞地看著他,“赴湯蹈火倒也不必,隻是必須讓日人知道,我海軍其固若金湯、其猛如烈火,使他們絕不敢輕闖湯池,火中取栗。”劉步蟾心領神會,攸然站起:“中堂大人的意思是,讓日人校閱我北洋水師,以期不戰而屈人之兵?”李鴻章滿意地點頭,流露出對這位年輕海軍將領的喜愛。
他沉吟片刻,叮囑道:“不錯。我正在與日本伊藤首相簽署《天津條約》,此約若成,可保兩國十年無戰。明日請他校閱我北洋海軍,是為示我大清國威。你回去後與丁汝昌妥為布置,務必要顯示出我海軍的實力。”
“是,學生明白!”劉步蟾自信地一笑,“請中堂大人放心,北洋海軍從外洋購進的‘定遠’、‘鎮遠’兩艘鐵甲艦已整裝下水,另有‘濟遠’、‘致遠’、‘靖遠’等快船八艘,魚雷快艇三十餘艘,速炮數百門。我北洋艦隊,今日已成亞洲第一水師。全體將士,必以百倍的精神,向日本首相示以國威,示以軍威,絕不辜負中堂大人的一片苦心!”
“強兵還需能將。各艦管帶都派了誰啊?”李鴻章帶著滿意的笑容,慢條斯理地問。劉步蟾如數家珍:“‘鎮遠號’管帶楊用霖、‘濟遠號’管帶方伯謙、‘經遠號’管帶林永升、‘致遠號’管帶鄧世昌,‘定遠號’由標下親自管帶。”
李鴻章點點頭:“好,你們這批福建水師學堂的弟子,都是我一個個兒選拔出來的,現在都已成為大清幹城。老夫有北洋水師,可以無憂了――”
不知為什麼,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憂慮。
精致軒敞的花園小亭,一條石子踴道穿過青翠竹林,蜿蜒而至。踴道上傳來笑語聲。李鴻章著一品頂戴,穿黃馬褂,與身穿西裝、手持文明棍兒的伊藤並肩走來。身後眾侍從緊緊跟隨。
“想不到我這次來天津,能獲得如此圓滿的結果。中堂大人光明正大,極有遠見,實為大清疆臣第一人。貴我兩國能夠簽署和平條約,實賴中堂大人之力。”伊藤不住地誇讚李鴻章。
李鴻章謙恭地點著頭:“首相大人謬讚。中日兩國自古為睦鄰之邦,近年雖小有摩擦,但理應化幹戈為玉帛。鴻章有一大議論,預為言明:我知貴國現無侵擾東亞之心。更何況,兩國相爭,必須有相弱之判,倘若勢均力敵,則難免玉石俱焚。我想,這個道理首相閣下一定也很明白。”李鴻章意味深長的語調,使伊藤一驚。他更謙恭地點點頭。
“因此,雖然朝中對日本擴軍頗有疑忌,但鴻章一直主張和局。”李鴻章微微一笑,“此次請首相閣下校閱北洋海軍,也無非是示以誠意。”他說著,幹咳了兩聲。
伊藤態度更恭謹謙遜了:“中堂大人的一片苦心,我非常理解。您手創的北洋艦隊,真是太威武了!令我大日本海軍望塵莫及。我們雖然同為兩國首輔,但中堂大人長我二十歲,在治國經驗上是我的師長。”伊藤說著,躬身致意。
李鴻章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首相閣下太客氣了。走,我們再去審閱一下條約副本吧。”
經過一個月的談判,李鴻章和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分別代表兩國政府,簽署了《中日天津條約》。條約對兩國爭執已久的朝鮮問題作出了約定:確認雙方均有向朝鮮出兵幫助勘亂的權力。這樣,在海外派兵問題上,日本取得了與中國平等的地位,同時蠃得了寶貴的時間。這個表麵平等的條約,為日本留下了極大的餘地。十年後,正是這一條約,促發了中日甲午戰爭。
與此同時,在李鴻章的周旋下,清朝終於設立了海軍事務衙門。由光緒皇帝生父醇親王為總辦,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為會辦,統攝全國海軍。至此,大清國的軍政大權,李鴻章掌管了將近一半。
劉銘傳聞聽喜訊,特來向恩師賀喜。他邁著大步談笑風生地走進來,老遠就高聲道賀:“銘傳給恩師賀喜!”李鴻章慢慢地抬頭,淡然問:“喜從何來呀?”劉銘傳一愣:“恩師會辦海軍軍務,中國海防定可一日千裏,這難道不是一喜?台灣建省,東南海疆掌握在我淮軍手中,自然又是一喜。學生到了台灣,定要加緊布防,時刻防範倭人,不容日本越雷池一步。”
冷冷的午後斜陽中,顯出李鴻章那張蒼老的臉,空乏而疲憊。他索然道:“省三,你出身行伍,我就擔心你到台灣忙於布防。日本狼子野心,我豈能不知?但我大清尚無決勝之力,此時必須力保和局。我與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簽署的《中日天津條約》,就是為了束其手腳,為我求得發展之機。據為師估計,此約可保中日十年無戰,你到台灣盡可從容治理,推行洋務新政。隻是萬不可練兵造船,給日人以口實。即使倭人勒逼過甚,隻要畔不自我起,自可由總理衙門出示條約,請萬國調停。”
劉銘傳一怔:“恩師——”李鴻章似乎預料到劉銘傳要說什麼,急忙轉了話題:“你已成為首任台灣巡撫,對興台政務是如何打算呐?”
“學生以為,治理台灣要文武兩道,一張一弛。文者改革敝政,興教選才;武者則練兵布防,護衛海疆。”劉銘傳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打算。李鴻章沒哼聲,雙眼微睨,心中暗歎:“省三啊省三,你這個強脾氣,還是把我不想聽的話說出來了。”他太息一聲:“你說得都挺不錯,可你忘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也是為師幾十年,一直絞盡腦汁苦苦應付的難題。”
“哦?什麼難題?”劉銘傳驚異地問,“請恩師指教。”
李鴻章牙縫裏隻吐出了一個字:“人!”
劉銘傳睜大眼睛,不解地看著恩師。李鴻章喟然長歎,感慨良深:“人,是最難對付的。有人就有私心,就有名利,就有朋黨,就會互相傾軋,搞得政務一出就風風雨雨。我身在官場40年,十之八九的精力都在‘人’這個難題上下工夫,真正做事的時間不足十之一二。”他頓了頓,呷了口熱茶,“普通人尚且常說人心鬼域,更何況朝廷之中錯綜複雜:有宗室,有清流,有湘軍、淮軍,還有南派北派。俗語說,‘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若不在做人上下功夫,再好的事兒,也難以辦成啊。”劉銘傳深有所感,額頭不禁滲出汗珠。
“你要記住:”李鴻章語氣異常鄭重,“要成大事,必須有堅忍之心,隱晦韜光,循序漸進!”
“多承恩師教誨。”劉銘傳定定神,擦去額頭的細汗,“老師知道,學生最欠缺的,就是這‘做人’的功夫。所以這次奉旨赴台,學生想舉薦一個人。”
“噢?”李鴻章喝了口茶,問:“哪一個?”
“就是抗法時請纓立功的唐景崧!”
李鴻章搖搖頭:“此人當年23歲中進士,才學不錯,隻是太善鑽營。抗法時不過是個六品京官,拿著折子到處拜門子,後來被張之洞舉薦。還算有才氣,倒真立功了。現在是後補三品。”
劉銘傳急切道:“學生看中的,就是他勇於任事、鍥而不舍啊。他曾隨丁日昌大人赴台灣,對台島風物人情頗有了解,丁大人也在信中舉薦。”李鴻章沉吟不語,許久才點點頭:“那好,就授他個實缺兒,外放當台灣學政吧。我去奏請皇上。”他微微一笑,“家中的事都安排好了嗎?”
“謝恩師惦念,學生的眷屬已回安徽老家,都已安頓妥當了。”劉銘傳說著,起身告辭。李鴻章也慢慢起身:“好,今日為師送你出府。”劉銘傳驚愕了:“學生如何敢當?”李鴻章歎口氣,拍著劉銘傳的肩說:“走吧!”
府外一片蕭索,枯黃的楊樹枝葉在晚風中搖曳。李鴻章緩緩地送劉銘傳出府,邊走邊說:“省三,你此去台灣,不知何時才能相見,為師送你一樣禮物。”他說著,手中托起一個黑色長匣,“這是千裏鏡,為官做人之道盡在其中,望你好好揣摩。”
劉銘傳撲通跪倒,雙手接鏡,心內感慨,眼中淚光閃爍:“謝恩師厚賜!學生此去,與老師天涯萬裏,望恩師多多保重!”李鴻章貓下腰動情地看著劉銘傳,雙手攙扶:“你也要事事小心!”
日色蒼茫,如血的殘陽吊在老樹的枝椏間,暮靄被染成淡淡的紫色。劉銘傳克製住惜別的情緒,一咬牙站起,轉身大步離去。背影消失在蒼茫的暮靄中。
李鴻章眼望著劉銘傳的背影,老眼含淚,喃喃自語:“省三真是這樣的苦命嗎?”
他朝劉銘傳遠去的方向,久久佇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