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湘淮黨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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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湘淮黨爭(上)
左宗棠在北京的住處很簡陋,隻有兩進院子,灰磚牆長滿暗紅的苔鮮。屋宇不大,正麵三間全是會客的書房。
此刻,書房裏熒光閃爍,楊昌浚與左宗棠正在議事。忽然,楊昌浚跪倒叩拜:“昌浚隨恩師鞍前馬後幾十年,一切聽從恩師安排。”左宗棠哈哈大笑,雙手攙扶:“昌浚快快請起,老夫定會向皇太後極力舉薦。福建巡撫一職,非你莫屬!”
燈光搖曳,遠處傳來寥落的更鼓聲。
慈禧在頤和園的寢宮設在樂壽堂,是靠山臨湖的一處軒館,四周名花滿地,暗香流溢,最聞名的是玉蘭。這是乾隆從南方特意移來的名貴花種,玉蘭當時在北方是難得一見的珍品,樂壽堂卻玉蘭成林,號稱“玉香海”。這些玉蘭色似玉,香似蘭,淡而幽雅。微微綻開的花朵,曲線極美。慈禧太後最愛香花,剛移駕駐蹕頤和園,就看中了這片“玉香海”。每天晨昏流連,總要在玉蘭樹近旁歇一歇。也有太監私下傳說,太後閨名玉蘭,這是她在玉蘭花下回顧姑娘時的好時光。
現在已到中秋,玉蘭花早謝了。慈禧太後坐在大理石屏風旁的鹿皮椅上,雙目微睜,漫不經心地和皇上說著話。
光緒從下手的銀狐椅搭上欠起身,恭謹地說:“母後明鑒,兒臣以為,劉銘傳此奏利國利民。開發台灣確是我大清的千秋基業,能否建省,還望母後定奪。”他乞盼的目光望著慈禧。
慈禧雙目微睜,不動聲色。正遲疑間,宮女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鴿子蛋,用明黃小蓋碗捧給慈禧。慈禧接過來,略攪了兩下,才慢條斯理地說:“現在我什麼朝政都不管了,也就是頤養天年,享幾天清福啦!你沒看我把‘清漪園’那塊匾都摘下來了?我已經傳旨內務府,過兩天等你親政大典的時候,就把你送來的‘頤和園’那塊匾掛出去。”她說罷,慢慢喝了一口湯。
“母後何出此言?”光緒著急了,“台灣建省乃是朝中大事,親爸爸,您的意思是?”慈禧用描金小勺從碗裏舀起個鴿子蛋,微笑道:“台灣就像這個鴿子蛋,這麼點兒大的小島,值得你這麼費心嗎?”她說著,一口把鴿子蛋放在口中。
光緒一驚,撲通跪倒:“兒臣雖將親政,但萬事還需仰仗母後扶植,我——”
慈禧把碗放下,看了光緒一眼,微笑著:“謔!瞧把你急的,起來吧!”光緒起身,繼續說:“皇額娘,台灣雖是小島,但地勢險要,為東南七省之屏障。‘琅嶠事件’足見倭人的狼子野心,兒臣日夜憂心。親爸爸,您就幫幫兒臣吧!”慈禧臉色終於緩和了些,問:“大臣們都怎麼說呀?”
光緒說:“朝中大臣有兩派意見,爭執不下,兒臣正是為此難以決斷。”慈禧不等他說完,接過話說:“左宗棠如今能支持劉銘傳在台灣建省,實在是一大奇跡。”她抬頭凝視著遠方。許久才長籲一口氣,半陰半晴地說:“還是國賴老臣啊。”她頓了頓,“可是,劉銘傳是李鴻章的門生,為什麼他倒不同意呢?這個老猴崽子,耍什麼花招?李鴻章與左宗棠湘淮之爭由來已久,你還年輕,不要讓他們亂了陣腳。”
光緒倒吸一口冷氣:“親爸爸,您都知道啦?”
慈禧自傲地一笑,慢慢睜開眼,慢條斯理地說:“我知道你剛親政,總想有點作為,這也是好事。這樣吧,你還是聽聽李鴻章的意思,要是他也同意了,就讓劉銘傳到台灣去幹幹看。不過,可別像他奏折中說的那樣,把事情鬧得太大發了!”
“親爸爸,那福建……”光緒似乎還有疑問。慈禧微微一笑:“讓楊昌浚去。”光緒猶豫著:“可此人缺少魄力,隻會上下維護。楊乃武小白菜一案曾被牽扯進去,在浙江巡撫任上被免了職……”
“別忘了,楊昌浚是左宗棠的人。”慈禧微微一笑,笑得很有意味,“台灣是淮係,福建是湘係,這麼樣互相鉗製,哪個都得聽咱們娘兒倆的。”光緒深深點頭:“兒臣記住了。”
太陽偏西了,窗外冷下來了,珠簾縫隙中瀉進蒼白的陽光,還吹來陣陣寒風。陽光投在橙紅色的琉璃磚上,形成一道光的流域。慈禧的影子在光柱裏流動,仿佛一團詭異的黑影,帶給光緒皇帝極度的不安。
劉銘傳從門外走進書房,滿臉怒氣。他猛地摘下帽子,狠狠摔在桌案上,官服也沒脫,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閉緊雙目沉思。他象雕像一般,一動也不動。
一束陽光照進房內,光彩映照牆壁上的條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幾個大字在陽光照射下異常醒目。劉銘傳起身在室內踱步,目光觸到條幅上,凝神的雙眼漸漸有了光彩。他似下了決心,啪的一拍桌案:“就是這麼辦!”劉銘傳朝向窗外大喊一聲:“來人,備馬!我要到賢良寺李府。”
從東華門大街往東走到頭,穿過名聞遐邇的王府井,對麵是金魚胡同。金魚胡同中段橫接著校尉胡同,沿校尉胡同往南到冰盞胡同再向東轉,那片高牆圍著的,就是賢良寺。一座朱漆大門包著豪華府邸,也包著大清最後幾十年的無限秘密。門前的高大石階潤白如玉,兩隻石獅更顯得猛惡雄壯。這裏是李鴻章在北京的臨時住所,每次外出,必有一百名身穿灰呢窄袖衣,肩扛洋槍的淮軍衛隊作先導。每次來京,賢良寺門前必是冠蓋如雲、風光無限,也給李鴻章帶來了無限的滿足。
此時,這裏卻異樣地寂靜,隻有深秋黃葉落地的沙沙作響。忽然,巷外傳來緩緩的馬蹄聲。劉銘傳便裝騎著白龍馬,手挽韁繩,緩慢地自巷口駛入,馬前隻陪著一個青衣仆從。顯然內心有無限波瀾,劉銘傳眉頭緊鎖雙唇微閉,一張臉仿佛青銅鑄成似的。臨近大門前,他猛地一勒馬,駿美的白龍馬原地轉了一圈。劉銘傳望著暗沉沉的大門,似乎委決難定。停了一會兒,劉銘傳跳下馬,矯健的動作顯示出身為武將的風度。他把馬韁繩扔給仆從,大踏步朝朱漆大門走去。到了門前,他又抬頭望望,終於抬腿走上台階。劉銘傳舉手剛要敲門,門吱鈕開了。
門內走出李鴻章的長隨,向劉銘傳深施一禮:“劉大人,老奴已等候您多時了。中堂大人說了,今日連您在內,誰也不見。”劉銘傳又驚又惑:“不見?!”
他知道不妙。淮軍眾將本來是李府常客,從不需通報。今日門上竟攔住了。他急得把名帖投了進去。門上很快又有了回話:“還是不見!”而且連名帖都不肯收。這幾乎是絕交的表示!劉銘傳心裏不僅難過,還有些發慌。李鴻章不但是他的老師,更是他的恩主。此外在朝中絕無臂助,隻有一堆仇人。如今得罪了李鴻章,越發孤立無援,雖說建台深得光緒皇帝賞識,但也仗著李鴻章推薦之力。北洋大臣向來是疆臣領袖,一言興邦,一言喪邦,隻要李鴻章不肯開口,建台之事決然難以成功。
賢良寺內堂的李鴻章也是滿臉怒容,將茶碗往雕花矮幾上一頓:“不錯!我就是不見!”茶水潑濺,順著桌角流下來,一滴,兩滴……
小巷空無一人。劉銘傳騎著馬悲涼無奈地走著,身後留下緩慢濁重的馬蹄聲。午後的斜陽照在他的臉上,顯得蒼白沉鬱。八月的北京已經涼了,白楊葉子開始變黃,陣風卷著黃沙,在空曠的街道上打著旋兒。偶然一陣寒風夾著黃沙撲上來,打得臉頰生疼。他長歎一聲,驟然感到,今年也冷得太早啦。
忽然,一個清朗的聲音似從天外而來,打破了沉悶的節奏:“劉大人,請留步!”劉銘傳勒住馬驚異地回過頭。
長街盡頭,一個身穿文士長衫、手持折扇的中年男子款款走來,邊走邊煽動湘妃折扇。此人四十餘歲,略顯消瘦的長臉,漆黑的瞳仁流動著奪人的光彩,灑脫而又機敏。他眼望著馬背上的劉銘傳,顯得胸有成竹,笑著搖了兩下扇子:“大人,您印堂發暗,似有為難之事,在下特來為大人觀相卜卦、預測前程。”
劉銘傳冷笑一聲:“劉某戎馬一生,從不信風水命數,你快快走開吧!”說著雙腿一挾,催馬前行。來人不顧危險,幾步竄上來抓住馬韁繩,被走動的馬帶得一路小跑。劉銘傳大怒,舉起鞭子:“你是何人,還不滾開?”
“大人息怒!”來人毫無懼色,邊跑邊大聲疾呼,“您今日不是剛在李中堂府前吃了閉門羹嗎?我是來送醒酒湯的。”劉銘傳一怔,放下鞭子,急急勒住馬問道:“你到底是誰?”
來人早已氣喘籲籲:“在下候選三品唐景崧。中法之戰,下官與大人相互知名。”
他確實是當年的唐景崧,隻是看上去比十年前略衰老了些。
“哦?”劉銘傳驚詫道,“你就是曾隨丁大人到台灣,後來又冒死請纓,赴越南勸說劉永福歸順朝廷的唐微卿?”說著跳下馬來,拉住唐景崧,“名不虛傳啊!微卿,我正有為難之事,不知你有何高見?”唐景崧壓低聲音:“此處不是講話之地,下官想隨大人回驛館一敘。”
回到驛館,劉銘傳當即傳話給門上,凡是訪客一律擋駕,要專心與唐景崧密室深談。
窗外夜色闌珊,室內燭光閃爍,兩人的麵容也隨之明暗變幻。萬籟無聲,精致茶盞裏的綠茶早冷了,但兩人都無心飲用。
劉銘傳喟然長歎:“朝野之事,令銘傳百思不得其解。本官舍去福建富庶之地,而願領命經營荒蠻小島,朝中官員為何還如此喋喋不休呢?連恩師他老人家也……唉!”
唐景崧微微一笑:“大人不必煩惱。依景崧看,朝中官員所以如此,其原因有三:其一,湘淮之爭由來以久,湘係左大人既同意建省,那麼,淮係反對則是意料之中的事;其二,台灣盛產珍珠、珊瑚、瑪瑙等貢品,多年來,台灣地方官以此賄賂朝中大臣和宗室顯貴,其關係盤根錯節,台灣這個地方,誰敢輕易觸動?這第三嘛――”唐景崧欲言又止。
劉銘傳性急地催促:“這第三是什麼?但講無妨。”唐景崧沉吟片刻,才緩緩地說:“您的恩師李中堂多年來各國奔走,從來就怕得罪洋人。台灣地處外洋,劉帥又是戎馬出身,生性耿介,您去經營台灣,他能放心嗎?因此,以下官看來,要想說服朝中重臣,隻有先說服中堂李大人。”
劉銘傳神色黯然:“可恩師不肯見我,又如何說服?”唐景崧對此事似乎早有想法,此時肯定地說:“您要向中堂大人謝罪!”“哦?謝罪?銘傳何罪之有?”劉銘傳不服地問。
唐景崧道:“李中堂嫌您上奏前沒和他商量,朝堂之上讓左大人搶了先兒;他重提基隆抗法一事,本可趁機倒左,您又不肯附其所言,使他在皇上麵前沒了麵子。您想,他能不生氣嗎?”
劉銘傳兩眼直盯盯地望著唐景崧,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可是,銘傳戎馬一生,從不願折腰認錯啊。”唐景崧一笑:“大人的性情景崧早有耳聞。不過,以下官之見,要成就大事,就得委曲求全!”
唐景崧停頓了一下,麵容抽動,語調也由勸說變成回憶:“入京為官十八年,景崧一路蹉跎。好容易盼到中法之戰,我冒死請纓,奔走於京師權貴之門。曾遭下人轟過,惡狗追過……連我的親兄弟都怕連累他們的前程,不敢見我……往事不堪回首哇!大人今日所受到的冷遇,比起景崧又如何呀?”
劉銘傳頻頻點頭,忙問唐景崧:“微卿現在如何?”唐景崧搖搖頭:“抗法告捷,景崧回朝,如今還隻是個三品候補。”他苦笑一下,看看劉銘傳,忽然激切地說:“劉帥奏議台灣建省,景崧如寒夜得見春光。丁日昌大人舉薦我投奔你劉公,所以景崧才有當街攔馬之舉。”
“原來如此。”劉銘傳恍然大悟,“微卿一席話,令銘傳頓開茅塞。好,就照你說的辦。”
“大人且慢!”唐景崧趕忙製止,“您還要先找一個人。”劉銘傳一愣,不解地問:“誰?”唐景崧一字一頓:“李府大公子李經方。他明天就到北京。”
唐景崧的消息很靈通,李經方確實在第二天中午到了北京。他明麵上是李府大公子,實際並不是李鴻章親生的兒子。這李鴻章少年科甲、中年鞍馬,仕途一帆風順,惟獨子息不旺,年過三十還沒有兒子。由母親做主,過繼三弟的兒子做養子。說來也怪,就在小經方過繼的第二年,李鴻章夫人竟作胎生下了一個兒子。此後一連幾胎都格外順暢,接連生下三子二女,把李鴻章喜得眉開眼笑,從此對李經方寵愛有加,常說他是李家最有福之人。
年紀四十上下,一身灑藍色綾羅長袍的李經方手中拿著拜帖,引領劉銘傳走進二堂,一路笑道:“省三兄真是文武全才,這拜帖一筆好字,令經方自愧不如啊。”劉銘傳苦笑著搖搖頭,欲言又止。
正要細談,一個家人從李鴻章起居的內堂裏走出來,躬身行禮:“大公子,老爺吩咐,讓劉大人在二堂等候。”李經方看了一眼劉銘傳:“省三兄請稍候,我先把拜帖送進去。老爺子那兒,全包在我身上!”劉銘傳忙說:“拜托大公子。”李經方微微一笑,快步進入內堂。
李鴻章早就起來了,正慢慢吸著水煙,白銀雕花煙嘴上,竟然插著一支稀罕的大英雪茄。這也許是這位洋務中堅最大的嗜好了。此刻,他接過李經方遞來的拜帖仔細一看,笑了:“省三從來寧折不彎,這次竟然知道認錯兒了。看來,他的確建台心切啊!”李經方會心地點點頭,轉身從側門走出。
二堂裏闃寂無聲,劉銘傳坐在茶幾旁茫然地端起茶,皺眉思索著。他無心品嚐,起身踱到窗前。院落裏靜極了,隻有幾個年老的家人仔細揩抹著灰塵,掃去魚缸、石凳、花盆上的落葉。又過一會兒,他實在耐不住了,在二堂來回快走,急得不住搓手。忽然,猛聽內堂李鴻章喚他的聲音:“是省三嗎?進來吧。”
劉銘傳從二堂急步走入,撲通一聲跪下:“學生拜見恩師!”李鴻章看了他一眼:“罷了,起來吧。”劉銘傳謝後起身坐下。
李鴻章微微合目,手端著水煙袋,靠在太師椅上,慢條斯理地故意問:“你已在朝廷上請纓建台了,還找老夫有何貴幹呐?”說著雙眼微睨。
劉銘傳聽話音不善,又急忙跪倒:“恩師此言太重了。銘傳與恩師相識25年,事事仰仗恩師指點,沒有恩師就沒有銘傳。”聽了這話,李鴻章突然睜開雙目,直視著劉銘傳,“你知道就好。你我師生不分彼此,我也就直言了。”劉銘傳趕忙說:“省三謹聽教誨。”
李鴻章咳嗽兩聲,慢慢放下水煙袋,端起名貴的天青色康熙彩蓋碗茶,用碗蓋輕輕地拔動茶葉。劉銘傳盯著李鴻章,耐著性子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