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建台風波(下)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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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建台風波(下)
    東方晨曦透明,隆宗門內的天街掃得纖塵不染。清亮的曙色中,乾清門前一派莊重肅穆。入京祝嘏的封疆大吏和京城的文武百官們望著巍峨的太和殿,兩丈高的殿基,十一楹寬五楹深的殿堂,心中無不生出感想。有些人還是第一次看到紫禁皇城,被莊嚴的天家富貴震住了,越發覺得此身渺小,連忙在九重宮闕下粟粟不安跪倒磕頭。
    首領太監引導眾人傳過隆宗門,過了軍機處,在養心殿外的天井下跪了,等候皇上升座。
    光緒今天精神很好,頭戴三層頂四條金龍合抱的東珠皇冠,上綴朱緯,年輕的臉熠熠生光。他坐上須彌寶座,目光微微一轉。隻見眾大臣早已按品級入殿,文東武西跪成兩排,伏下身行三跪九叩大禮,齊聲高呼:“恭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光緒微微一笑,隨即一揮手,朗聲道:“眾愛卿平身!”他的聲音起初有點發顫,但很快就自如了,聽來溫煦可親,“朕自登基以來,全賴聖母皇太後主持國事,眾愛卿公忠體國。明年正月,朕即將親理朝政。今日朝會,一來是宣告聖母皇太後二十多年操勞國政的慈恩,二來朕也想和眾卿談談大清的國政,商量一下富國強兵的辦法。眾愛卿有何建國良策,都可進言。”
    眾人都是一愣,本以為朝會不過是議論親政典儀,走走過場,想不到竟是堂皇莊肅地垂詢國政!眾臣心裏一片空白,麵麵相覷。養心殿中隻有極力屏低的喘息和白銅炭盆細碎的燃燒聲。
    眼看就要冷場,西廂大臣突然一陣騷動。劉銘傳邁著穩健的步子走出來,雙膝跪倒:“啟奏皇上,臣直隸提督一等子爵劉銘傳有奏書一折!懇請朝廷澤被海疆,恩準台灣建省!”他雙手高舉奏折,挺健的身軀鐵鑄一般跪在殿前。侍臣連忙接過奏折,呈獻到禦案。
    仿佛微風吹過水麵,偌大的乾清宮頓時一片沸沸揚揚。眾臣交頭接耳,窸窸窣窣的交談聲此起彼伏。驚愕的,感歎的,懵懂的,嫉妒的,各種神色不一而足。
    站在東首第一位的內閣首席大臣、文華殿大學士李鴻章,聽到此言一怔,眼珠翻滾,狠狠地瞟著劉銘傳。他是半個月前由天津進京參加朝會的,已經在賢良寺住了一段。前幾天就聽說劉銘傳也進京了,卻一直不見他來見麵。兩人師生交誼非比尋常,平常交往不在乎禮數。李鴻章看劉銘傳不來拜見,知道他守著麵聖前不交接外臣的規矩,還暗讚劉銘傳有心計有眼色。誰知這個學生一聲不響,竟有這麼大的主意!此時李鴻章心頭慌亂,怔怔地發呆,竟沒聽到皇上在說什麼。
    光緒隨手翻著劉銘傳的奏折,微微一笑,故意問:“劉銘傳,你奏請台灣建省,有何理由啊?”
    “啟奏皇上:”劉銘傳的聲音鏗鏘有力,震得乾清宮似乎微微發顫,“台灣富甲東南,有‘東海仙洲’之稱,且地勢險要,為東南七省門戶。如加以開發,不戰,可享通商之利;戰,則可拒敵於國門之外。台灣建省是台民之幸,也是國家之幸。”
    皇上點點頭,倏地轉向眾臣:“眾愛卿以為如何?”
    西首第一位的武英殿大學士左宗棠緩步走出,高聲道:“啟奏皇上,老臣以為台灣建省是當務之急。臣讚同劉銘傳所奏。”他個子不高,一開口卻聲如銅鍾傲岸揚厲,不少官員都嚇了一跳。
    左李二人,多少年來明爭暗鬥。聽左宗棠開口,李鴻章目中暗閃著憤怒的光。他不再猶豫,快步走出:“啟奏皇上,老臣以為台灣建省似暫且不可。皇上剛剛親政,百廢待興,且國庫空虛,豈有精力去經營一個東海彈丸小島?以臣之見,隻要閩浙管理得當,不像左大人在中法之戰那樣按兵不動,台灣自可高枕無憂。”
    左宗棠氣得嘴唇烏青,磕頭奏道:“啟奏皇上,李中堂所言不盡符實。中法之戰,老臣駐守福建,處心竭慮,寢食難安。怎奈福建與台灣相隔海峽,風浪浩大,臣實難接濟。”
    李鴻章冷冷地瞥了左宗棠一眼,也磕頭奏道:“皇上明鑒,左大人之言,臣以為是掩飾之說。”他以嘲諷的眼光看著左宗棠,“左大人曾記否?中法之戰,你一兵未派,一餉未發,銘傳孤軍奮戰,誘敵入甕,可你左大人卻陷銘傳於不義,謊稱銘傳棄基隆城而逃。仰仗皇太後和皇上英明,不久真相大白。難道那也是因為風浪浩大,使左大人難辨真偽了嗎?今日銘傳在此,看你左大人有何言可對?”李鴻章說罷,用灼灼的目光看著劉銘傳。
    劉銘傳嘴角抽動,偷眼看看皇上,麵露難色。他不願意將話題引到湘淮之爭上,趕忙磕頭:“皇上,去年臣在台抗法,左大人確實一兵未派,一餉未發。抗法之戰,本來已成敗局,多虧台民捐餉捐物,加之將士效命,與敵血戰,才能轉敗為勝。臣的抗法之功,有一半應在台民身上。”李鴻章狂傲地看了一眼左宗棠,沾沾自喜。
    光緒臉色不悅,話鋒倏地一轉:“左宗棠,朕來問你,海上風浪浩大,那法人如何渡得?”
    左宗棠氣惱地看了一眼劉銘傳,高聲奏陳:“臣啟奏皇上,法人有鐵甲艦,而馬尾之戰,我福建水師已全軍覆沒,老臣手中隻有一些破舊不堪的木船,實在經不住海中風浪。”說罷,他冷峻地盯著劉銘傳,陰沉欲雨的臉色使乾清宮霎時寂然無聲。
    劉銘傳皺著濃亮的黑眉,微一沉吟,趕忙叩頭啟奏:“皇上息怒,此事也非左大人一人之過。閩台兩地相隔海峽,難免顧此失彼,這也正是臣建議台灣建省的原因。”
    左宗棠聽後,陰沉的臉色逐漸緩和下來。他看看劉銘傳,微微點頭。大殿裏一片嘁嘁喳喳的議論聲。
    李鴻章臉色倏地沉了下來,頰上肌肉迅速抽動幾下,快步走出準備再次奏陳。剛要開口,卻被皇上揮手製止了:“好啦,舊事就不要再爭了!左宗棠,你對台灣建省一事有何看法?”
    “啟奏皇上,”左宗棠清清喉嚨,朗聲說,“臣以為正如劉銘傳所奏,台灣不僅是東海仙洲,又為東南七省門戶。今閩台分置,所有民情、吏製、駐防都難以兼顧。台灣建省後,可在台灣設立各種衙門,委派大員以期專責,對於開發台灣大有益處。老臣讚同台灣建省。”
    話音未落,李鴻章又快步走出:“啟奏皇上,老臣以為台灣建省之事確是利國之舉,但切不可操之過急,還需從長計議!”
    左宗棠受了李鴻章的氣,抑鬱難宣,肝火正旺,此時也快步走出:“啟奏皇上,臣以為台灣不僅應該建省,還應加速辦理!”
    眼見兩位宰相針鋒相對,滿殿的人都目瞪口呆,一陣陣寒意襲得人寒毛直豎。稍停片刻,一個大臣快步走出:“啟奏皇上,臣以為台灣建省是台民所望,國家之幸。臣讚同左大人之見,台灣應加速建省。”話音未落,又有一大臣走出來,跪倒磕頭:“啟奏皇上,臣同意李中堂高見。皇上剛剛親政,百廢待興,台灣建省之事理應緩辦。”
    好象剛剛從怔忪中驚醒過來,眾臣一個個走出,分別支持左、李二人,就在殿前分成兩派,唇槍舌箭指桑罵槐,辨論之聲越來越大。從高處俯瞰,宏麗的乾清宮顯得空闊而滑稽。
    年輕的皇帝從未經曆過這樣的場麵,眼看眾臣爭論不休,不知如何處置。他眉頭緊鎖,猛地站起身。執事太監見狀,連忙甩動靜鞭,啪啪幾聲清脆的爆響,乾清宮霎時靜了下來。
    皇上遲疑著,右手伸在半空中,許久才無力地一揮:“此事今日就議到這兒。過幾日重組朝會再議。退朝!”
    等皇上起駕,眾臣三五成群紛紛走出大殿,邊走邊議論。李鴻章沉著臉出了乾清門,誰也不理,徑直朝前走。劉銘傳緊走幾步,追上正在走著的李鴻章,揚聲叫道:“恩師!”李鴻章瞥了劉銘傳一眼,憤然地一甩袖子,從鼻孔擠出一聲:“哼!”他冷著臉,揚長而去。官靴踏在金磚鋪成的寬闊甬道上,發出踢拖踢拖的沉悶回聲。
    劉銘傳木然站立,皺眉沉思。此時,為左宗棠幫辦福建軍務的湘軍將領楊昌浚走過來,拍拍劉銘傳的肩:“劉大人的雄心膽略在下佩服,但台灣建省談何容易?連您的恩師都不同意。我看,建省之事風波正緊哪!”說罷,轉身默然離去。
    劉銘傳與楊昌浚原是老相識,因為楊昌浚出身湘軍,也算是老對頭。打個招呼不算什麼,但說得這樣深切入微,卻還是頭一次。劉銘傳一言未發,看著遠去的楊昌浚,頓感一陣淒涼。
    笙管悠揚,鶯聲嚦嚦,鑼鼓巷貝勒府的夜戲就要開場了。
    十四貝勒躺在床上吸著鴉片。身邊八個侍女一溜兒站齊,都是銀紅衫子,蔥白線鑲滾,雪青閃藍如意長裙,短袖外露出浩腕如雪,花團錦簇地在身旁侍候。貝勒吸著煙,猛地拉過一個丫頭攬在懷中,將銀紅衫子拉開半邊,露出白嫩嫩的胸乳。那丫頭含羞半推半就,越發顯得春情無限。
    正在甘甜愜意的時候,哐啷一聲,隔扇門開了。圖總管從門外匆匆走來,渾身上下裹進一陣寒風。他滿臉冷汗,一進門就焦急稟告:“貝勒爺,大事不妙!”
    貝勒正在興頭上,驚出一身汗。他一把推開那丫頭,繃著臉急切地問:“出什麼事啦?這麼風風火火的?”
    “稟貝勒爺,”圖總管臉色發青,“台灣建省的折子已經明發了!今日朝會商量皇上親政大典,劉銘傳當朝奏本,懇請皇上在台灣設立行省。”貝勒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什麼,劉銘傳當朝奏本?那皇上的意思呢?”
    圖總管伸袖擦著腦門的虛汗:“聽說已經動心了。”十四貝勒一雙小眼瞪得溜圓:“那李鴻章呢?”圖總管歎息道:“聽說李鴻章倒是不同意。但主子別忘了,劉銘傳可是他的門生。”
    貝勒沉吟道:“嗯!看來,台灣建省勢在必行了。如果台灣建了省,就要設巡檢司、按察使,以後辦貨就不那麼容易嘍。”他渾身一個激靈,盯著窗外斑斕的燈火,“再說,劉銘傳此人狂傲自大,不通人情,最難打交道。”
    十四貝勒愁煩地坐起身,用手搔著光華透青的頭頂。丫頭們看勢頭不好,早已悄沒聲退了出去,室內隻剩了貝勒和圖總管兩個人。空氣是難耐的寂寞,隻有琺琅自鳴鍾沉悶的嘀嗒聲。
    過了許久,圖總管才低聲問:“貝勒爺,您看此事――?”十四貝勒見他欲言又止,眼珠一轉:“我想隻有這麼著……”他把圖總管叫到近前低低耳語,圖總管連連點頭:“貝勒爺英明!我立碼兒就幹。”
    “那您說台灣的那批貨?”圖總管一提醒,貝勒的臉馬上陰沉下來。他凝神苦思,片刻才喑啞地說:“你告訴潘高升,趕快把貨停了,先看看動靜再說。”他頓了頓,臉色又回過來,“告訴下麵,今晚照常唱戲!全要熱鬧喜慶的。”
    圖總管心領神會,躬身打個仟:“喳!奴才明白。”
    臨近中秋,台灣依然是暖風蕉雨,花樹明豔。
    潘高升滿麵愁容,焦燥地在守備府廳堂踱步。平日裏最喜歡的玉色珊瑚盆景和西洋擺設,此時絲毫引不起他的興趣。自從離開貝勒府,到台灣當了守備,他還從來沒這麼愁過。“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好端端的台灣,建什麼省?”他歎口氣暗想,“我連發了幾個告示,台民眾說紛紜,商會也幾次出麵找我。沒法子,不管哪個大員當巡撫,我也得把帳抹平呀!這十幾年的賬,哪兒那麼容易抹呦?貝勒爺傳話兒,又叫把貨停了,已經停了十幾天了,也沒聽到京都的動靜。這停到什麼時候才算了結呢?再說,要是台灣真建了省,那個劉銘傳……唉!”一想到劉銘傳這三個字,他就感到脊背一陣陣地發冷。
    呼啦一聲門開了,外麵闖進一個人。潘守備一驚,連忙細看。進來的是他從貝勒府帶來的親信,現在當著武職八品的侍從官。隻見他神色慌張,滿頭大汗。
    潘高升見是侍從官,不高興地問:“何事如此慌張?”侍從官喘息著說:“稟守備大人,洋人赫爾德船長來了。”沒等他說完,潘高升一揮手:“告訴他,我不在!”侍從官無奈地說:“不成啊,卑職攔不住。洋大人自己闖進來,已經到二堂了!”
    “什麼?!”潘高升驚異無奈地望著侍從官。
    他急忙穿戴官服,笑容滿麵地從內堂走出。一個高大魁梧有著海盜氣息的外國人站在二堂正中,一臉傲慢與不屑。二人逐漸靠近,潘高升越發顯得卑矮與猥瑣,連忙拱手抱拳:“哎呀!哪陣香風把赫爾德船長吹來了?”他雙眼微眯,親昵地低聲說,“是不是上回在花船上沒玩夠,又想泡兩個新鮮妞兒了?”
    赫爾德不為所動地哼了一聲。也許是天太熱了,他焦躁地撕扯著領帶,操著生硬的洋腔質問:“潘守備,我不是來和你開玩笑的。你說目前暫停一切買賣,究竟要停到什麼時候?我的貨船停在安平港,已經整整十天了!”
    “啊,原來就為這麼點事兒。”潘守備故作輕鬆地說,“赫船長,咱們打了多年的交道,您還信不過我嗎?不是兄弟故意為難,隻因台灣要建省,朝廷馬上就要新放巡撫。聽說,是當年在基隆抗法的劉銘傳,赫船長可聽說過?”他故意把劉銘傳三個字咬得很重,偷眼觀察著洋船長的態度,然後接著說,“您的貨每次都是兄弟幫忙,要真按大清律例檢查,那可就……?”
    “請不要忘了,你一直是我們的合作夥伴。”赫爾德臉一繃,對潘高升的一番話根本不買賬。他搖著滿頭紅發大聲說:“如果你不想繼續替大英商船辦事,我就要直接找我國的公使先生,由他出麵,向大清皇帝報告你的所作所為!”
    潘高升像被針刺痛了一樣,急忙擺手作輯賠罪:“赫船長息怒,何必鬧成這樣呢?大英商船的事兒,就是我潘高升的事兒。”赫爾德用可笑的洋腔道:“那還差不離兒!可是,我每天損失上百英鎊,你說怎麼辦?”
    “這――?”潘高升吱唔著。赫爾德雙眼一瞪,從鼻子哼了一聲:“嗯?”潘高升連忙賠笑:“好說,好說。所有損失,先由兄弟補上。”
    送走洋大人回到內堂,潘高升氣急敗壞地一屁股坐在軟塌上,抓過茶杯喝了一口。水是涼的,他噗地一聲噴出來,隨手把碗猛砸在地上。侍從官恰好進來,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拾起茶碗碎片。潘高升看了一眼侍從官,氣惱地低吼:“臭洋毛子,一開口就要走我上萬兩銀子,胃口可真不小哇!”
    侍從官小心翼翼地勸慰:“守備爺,洋大人可是得罪不得,連朝廷都怕洋人,小不忍則亂大謀哇。您想,因由兒不都是起自台灣建省嗎?”潘高升氣咻咻地說:“劉銘傳奏請朝廷台灣建省,正合了小皇帝的心意,咱們又有什麼法子呢?聽天由命罷啦。”
    “守備爺,您先別急。京裏貝勒爺已經派人送來密信,您看看興許就有法子了。”侍從官說著,從袖中掏密信。潘高升急忙接過信仔細看,臉色越來越興奮:“妙,妙,太妙了!還是貝勒爺主意大。我立碼就上折子。”
    “守備爺,還有一樁事。”侍從官忖度著說,“送信人說了,圖總管特別囑咐:過幾天就是中秋節,今年給京中禦史老爺們的節敬,每人都要雙份。有他們替說話,上折子的事兒,十拿九穩。”
    現在一聽錢字,潘高升就犯愁。他手持密信,一下子僵住了:“不錯,這些年官運亨通,全靠台灣是個好地方,打點好了京中不少的窮官。別看窮,可他們有向皇上直接上書,彈賅或獎勉官吏的權力。至於是‘彈’還是‘獎’,就看這位外放官吏的手麵兒寬窄了。可是,現在買賣不敢做,手頭已經支絀不開了,這……唉!”想到這兒,他一臉苦色地說,“貝勒爺要錢,京官兒要錢,洋毛子也要錢,賬麵還得抹平。能有錢當然就有法子,可這錢,到哪兒弄呢?”
    臨近中秋,店鋪林立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馬靴聲,緊接著是破碎聲和哭喊聲。一隊荷槍實彈的守備軍,旋風般卷進街道,見店就闖,沒說幾句就砸,不少門麵被查封。行人倉惶逃避著。
    大榕樹下的一個小吃攤,“四神湯”、“國姓魚粥”的幌簾隨風擺動。攤主30多歲,忠厚木訥的臉上是一雙驚恐的眼睛。守備軍頭目凶巴巴地抓住攤主的衣領:“阿貞,你的稅銀呢?難道要守備爺給你墊上不成?”
    阿貞掙紮著哀求:“總爺,我的稅已經交了。”頭目瞪眼大喝:“交了?稅又長了,你沒看到告示嗎?再說,你交的什麼?官銀票是不是?”阿貞睜大眼睛,驚恐地點點頭。
    頭目扯著嗓子喊:“告訴你,守備爺有令:今年的課稅隻收現銀,交官銀票的一律不算!你現在補交還來得及,不然――”他抬頭斜著眼兒,看了看幌簾和攤位,“就砸了你的攤子!收了你的買賣!”
    阿貞仍不住地作揖央求著:“總爺!您看,這小本生意,稅太高了,我哪裏拿得出來呀!”頭目斜眼瞅著阿貞:“那,可就得按守備爺說的辦嘍!”他一呶嘴,旁邊的幾個守備軍蜂湧而上,先是扯下了幌簾,接著又踢翻了攤位。
    阿貞哭喊著、央求著,拚命地阻攔,被頭目一腳踢倒在地。恰在此時,大榕樹後衝出一個模樣俏麗的婦女,哭喊著撲向阿貞,正是阿貞的妻子阿貞嫂。阿貞掙紮著抬起身,看看妻子。阿貞嫂鼻子一酸,掉下淚來。她撩起圍裙,為阿貞抹掉嘴角的血跡。
    守備軍們仍在肆無忌憚地拆砸攤位。阿貞嫂放下阿貞,撲上去大喊:“你們憑什麼打人?庵兵,雷公劈了你們的腦袋!銀票換現銀,留六吃五,你們的心讓狼母吃了?!上稅交官銀票,朝廷是有告示的。”她一邊罵著,一邊護著自己的攤位。
    軍兵們看著阿貞嫂拚命的樣子,直往後退。頭目老羞成怒,大吼道:“朝廷?朝廷離這兒遠著呐!在台灣,潘守備就是朝廷!你敢抗稅?我先逮了你!來人,帶走!”幾個守備軍拋出鐵鏈,套起阿貞和阿貞嫂就走。阿貞嫂被拖得披頭散發,卻仍跳腳大罵。
    突然,半空傳來一個年輕而頗有威嚴的聲音:“住手!”
    徐驤和丘逢甲大步走來。頭目一怔,急忙搶上幾步,陪笑打仟兒:“哎喲!原來是徐莊主!”向後一看,“還有丘相公,我這兒給您二位請安了。”
    逢甲雙眼怒視著,欲上前質問。徐驤用身體擋住逢甲,笑著對頭目一揮手:“不敢。”他伸出扇子一指,“中秋佳節,這麼持刀弄杖的,是幹什麼呀?”頭目賠笑道:“回您的話,小的們在曆行公事。潘守備讓交銀票的鋪戶改交現銀,這小子抗稅。”他說著一指阿貞。
    “哦?改交現銀?朝廷有告示嗎?”徐驤皺眉問。頭目搔搔腦袋:“小的隻是按守備爺的命令行事。”
    徐驤愣了一下,隨即微笑道:“不就是幾兩稅銀嗎?你先把人放了。阿貞的稅銀,我替他交。”說著,他隨手從懷中摸出一塊銀子交給頭目。頭目把銀子在手上掂了掂,頓時眉開眼笑。
    砸門聲、哭喊聲已漸漸遠去,逢甲臉上的怒容也逐漸消去,二人邊走邊談:“徐大哥,這官銀票是怎麼回事?”
    “賢弟有所不知。”徐驤慢慢解說著,“近年國庫空虛,為調節市價,朝廷印發了官銀票在市場中流通。潘高升不僅任意增稅,還私印銀票,致使票價屢跌,如今六兩官銀票才可抵一兩現銀。”逢甲凝神道:“這麼說,潘高升硬行改收現銀是為了搜刮錢財。這不僅坑害百姓,也違背了朝廷?”
    “是啊,不坑害百姓,地方官又怎麼能中飽私囊呢?”
    “簡直無法無天,應該去控告他們!”逢甲強勁又上來了,牙齒咬得咯咯響。徐驤歎道:“小弟莫急,告狀談何容易?台灣隸屬福建省,巡檢司、按察使都設在福州,遠隔海峽,巡查不便。台灣又無大員駐守,這些地方官吏為所欲為,天高地遠,無人能管呐!”逢甲倔強地一扭頭:“我就不信中國沒有青天!我要給恩師丁大人寫信,為台民請願。”
    歸鄉後,丁日昌住進廣東豐順祖宅。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正伏案疾書,一束暖光照在他身上,顯得精神煥發。他抬眼望著窗外,耳邊又響起清脆的童音:“唐山流寓話巢痕,潮、惠、泉、漳齒最繁。”明媚的海灘、翠綠的椰林、鋪滿白沙的澎湖島……
    丁大人的來信給台島傳來了喜訊。連日來,為台灣建省,逢甲奔走相告。陽光照耀著海濱,人流湧動。逢甲手持長卷,不少人蜂擁著簽名按指印。人群把逢甲圍得水泄不通。
    守備堂內宅管弦悠揚,侍女們正哼唱著西皮二黃。侍從官慌張張跑進來:“稟守備爺,街上賤民們亂轟轟的,聽說是為台灣建省的事兒。領頭鬧事的是東寧才子丘逢甲。”
    潘高升正在愜意,不悅地抬起身:“又是丘逢甲?!馬上調兵彈壓!把領頭的抓起來!”侍從官猶豫著:“這——?”
    “怕什麼?人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有宗室貝勒爺在朝中周旋,再加上京城言官們替咱們說話,別怕!”
    潘高升說完別怕二字,自己也有些不放心。他掐指計算:“咱們上的折子,算來早已到了京城了。去,傳我的將令!”
    侍從官的將令剛傳出去,守備府門外立時擠滿了人。台民群情激憤,高喊著要求釋放丘逢甲。守備府大門緊閉,門前一排挺槍執刀的軍士殺氣騰騰,推搡著、斥罵著人群。寒亮的刀鋒在陽光下閃爍。
    深夜,徐驤雙手捧著紅色錦匣,來到樟腦商羅又侖的書房。燭光照在他的臉上,往日少年老成的神態一掃而空,顯得異常激動:“拜托羅公,請您務必把這個錦匣帶往大陸,送到丁大人手中。”說罷,徐驤竟單腿跪下,乞盼的目光望著羅又侖。
    羅又侖是富商氣派、文人風度。他此時慌了,趕忙雙手攙起徐驤:“徐會長言重了。台灣建省也是我羅又侖心中所盼,稍盡綿薄份所當為。可是,丘才子——?”徐驤凝神說:“這錦匣正是逢甲所托。隻要台灣建省,潘高升就不敢扣押逢甲。”
    “好!我的貨輪明日拂曉就啟程!”羅又侖果決地點點頭。
    高大的蠟台不時跳動著,室內光影雜遝,明暗交錯。
    潘高升捏著一封信,焦躁地來回走著,耳邊響起十四貝勒的聲音:“建省之事尚無定論,朝中爭論不休,絕不可節外生枝。台民若生騷亂,朝廷必唯你是問!”他心頭突突亂跳,忽然大喊一聲:“來人!放了丘逢甲,在花廳設宴,我要親自款待。”
    銀燈閃閃,滿室生春,花廳內擺著一桌豐盛的酒菜。潘高升笑著舉起酒杯:“本官敬丘才子一杯!願從此與丘才子盡釋前嫌,攜手共進。”對麵坐著的逢甲似笑非笑,將空杯扣下:“逢甲不會飲酒,少陪了!”說著,他一笑起身。
    潘高升滿臉不悅,冷笑道:“丘才子不肯賞臉?也罷。請問,那萬民折——?”逢甲微笑著:“早已送往大陸,轉呈恩師丁大人了。”
    “你?!”潘高升強壓氣惱與驚恐,高喊一聲:“送客!”
    “告辭!”逢甲瀟灑地一拱手,邁著勝利者的步子,昂然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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