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建台風波(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197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第五章建台風波
    露水清涼地降落在布滿青苔的古城北京,在天邊太陽即將升起的地方,鋪展著一片莊嚴的紫色。天空是悅目的湛藍美景,色彩柔和得難以描摹。遠方,清冷的天上有一顆徐徐升起的孤獨晨星,那就是宮中稱為帝星的啟明星了。
    每當啟明星出現的時候,沉重的紫禁城就像複活似的騷動起來,宮門開鑰聲,沉悶的號炮聲,執事太監響亮的淨鞭聲,此起彼落,似乎是告訴等候在天街的文武百官和九城內外還在酣睡的百姓:皇帝要早朝了。
    這一年的秋天似乎有點特別,紫禁城帶著某種神秘的氣氛。十六歲的光緒皇帝到了親政年齡,垂簾聽政二十多年的慈禧太後宣布明年就要撤簾歸政。躊躇滿誌的少年皇帝連日傳見各省要員,準備重新任命各地的封疆大吏。
    傳旨太監手托聖諭自台階跑下,匆匆走向殿外,向台階下一群跪拜侯旨的官員宣旨。聽罷旨意,太監引領著一隊官員躬身走近養心殿。入夜,傳旨太監星急火燎地跑出宮外,飛身上馬,急駛而去。侯旨的官員們互遞眼色,點頭驚歎。
    鼓樓和鍾樓之間,是京城最清淨的地方,聚居著一大堆王公貝勒。十四貝勒的豪華府第,就坐落在鼓樓下的鑼鼓巷中。貝勒府的建製遵循國家體製,正門一溜五楹倒廈,上懸一塊灑金匾額。簇青的金磚一臥到頂,朱紅鐵釘大門禁閉著,威風凜凜地站著十幾個貝勒府護衛。正是深秋時節,門前鴉雀無聲。隻有儀門邊幾棵枝葉微黃的槐樹,無聲地在晚風中搖曳。
    紅色的太陽掛在貝勒府金壁輝煌的屋頂上,正在徐徐下落。庭院裏,紫紅色的陽光漸漸收束,濃濃的陰影緩緩蔓延。貝勒府新上任的圖總管,比潘高升更顯得油滑。他身穿入時的珠灰色洋緞灑花長袍,渾身透著富貴,手提袍邊邁著碎步,穿過庭院,沿著紫藤花架掩映的長廊匆匆向內宅走去。
    十四貝勒不過四十出頭,消瘦的青白臉,一身石青狀緞鑲金的貝勒常服。細長的手指微微抖動,一對翡翠扳指熠熠生光。他坐在太師椅上,手端著茶碗,用碗蓋慢慢拔動著茶葉,但無心喝,似乎在琢磨什麼事。圖總管匆匆躬身走進來,十四貝勒立即放下茶碗,急切地問:“宮中情形怎麼樣?都打聽清楚了嗎?”
    圖總管忙道:“稟貝勒爺,奴才都打聽清楚了。小皇帝連日來正在傳見各省要員,準備重新任命各地的封疆大吏。有風聲說台灣沒準兒要建立行省,委派大員駐守。”
    十四貝勒一怔:“哦?小皇帝剛一親政,就急於建功立業哇。”稍一凝神,他眼中閃出碧幽幽的光,嘴角掛起一絲陰冷的笑意,“你立碼兒和潘高升聯絡,讓他想盡法子,把台灣緊緊抓在手中。”
    “喳!”圖總管施了禮,又隱沒在庭院的陰影中。
    台灣商務會館寬敞明亮的廳堂內,紫檀長條桌案兩側坐滿了各色商人。會長徐驤正與眾商家議事。樟腦商羅又侖是貢生出身,循循儒雅,慢條斯理地說:“從昨日起,不知什麼原因,港口對台灣進出的商船嚴加盤查,樟腦、茶葉的出口稅又增了一成,而洋人的船卻通暢無阻。徐會長,您應以商會的名義和潘守備洽談。不然,我們的買賣就不好做了。”
    “是啊,劉大帥剛走,守備軍就加稅。這個潘高升,真是雞腸鳥肚,刮錢是好手啦!”鹽商出身的洪力川粗聲大氣地說。
    徐驤皺著眉,深邃的目光閃爍著,緩緩說:“不隻是海關稅銀增加了,海關要地還加設了哨卡。‘風起於青蘋之末’,守備軍如此匆忙行事,一定有什麼背景。京城說不定會有變動……”
    話音未落,隻聽庭院裏一聲朗笑:“徐大哥說得好,北京稍有風吹草動,台灣也要濁浪翻騰。誰讓潘守備是京城王府的奴才呢?隻不知這回刮的是‘大王之雄風’還是‘庶人之濁風’了。”隨著話聲,丘逢甲快步走來。徐驤興奮地喊:“好呀,東寧才子來了。逢甲一向關心國事,對此事定有主見。”
    逢甲身穿青布長衫,清俊灑脫,目光朗朗。他看看眾人,高聲說:“徐大哥,潘守備一連貼出兩份告示:一份是清查戶籍,另一份是增加台灣墾戶土地稅和台民的人頭稅,就連我這個鄉間課讀的窮書生,還要交課讀稅哪。真是刮民有術啊!”眾人聽了,都是一驚。
    徐驤沉吟道:“潘守備近日一連發了幾個告示,看來都為急於斂財,不知是什麼緣故?逢甲,大陸有什麼消息嗎?”
    “聽說慈善太後已宣布撤簾歸政,”逢甲目中精光一閃,“光緒皇帝即將舉行親政大典。至於有何國策變更,目前還不清楚。潘守備如此緊鑼密鼓,看來朝廷對台灣必有大的變革!”
    劉銘傳接到進京麵聖的旨意就星夜兼程,趕到北京也是八月初了。台灣的秋天是溫潤的,而北京已是霜風蕭颯。他心中有事,顧不得拜見恩師李鴻章,隻在館驛裏歇了半夜,第二天曙色未明就趕到西華門遞了牌子,等候皇上召見。
    大臣請見,叫做遞膳牌,必須在皇上用膳時遞上去。宗室王公貝勒用紅頭牌;文職副都禦史以上,武職副都統以上用綠頭牌;來京的外官,文職按察使以上,武職副都統、總兵以上,用粉牌。牌上要寫清姓名、籍貫、家世、入仕年歲、考績功勳等。此刻,養心殿當值太監領了四名小太監,各捧一個長二尺,寬一尺五的銀方盤,盤裏放滿了外地大臣求見的粉牌子。
    因為慈禧太後已移宮清漪園,養心殿中隻有光緒皇上獨自臨朝。十六歲的光緒坐在禦案後,這個眉清目秀的少年端靜婉若處子,但他的眸子中閃著渴望建功立業的火焰。自五歲入宮,捱過了十一年漫長的傀儡歲月,自己終於就要擺脫垂簾聽政的陰影,獨自麵對他的四萬萬臣民和九萬裏江山了。他的麵容上表現出一種自信。此刻,一束陽光投射到禦案上,也照射了他金黃色的龍袍,使他整個身體仿佛都籠罩在一個金色光圈中。他翻看了一陣粉牌,把劉銘傳的牌子留在最後。這是有話要說,準備單獨傳見的意思。
    這麼一安排,劉銘傳麵聖的時候,天已經過午了。雖然不是第一次進宮,他還是有些不安,低頭跪在殿下。隻見皇帝端坐在太平寶座上,身邊設一對銅胎琺琅鑲嵌的小象,上麵托著寶瓶,在殿外射進的縷縷陽光下斑斕生輝。劉銘傳心中默念,知道這就是禦名為“太平有象”的天子禦寶了。寶座前的青銅鼎裏焚著禦製百合宮香,繡著日月星雲的寶扇上綴著紗繡瓔珞。大殿中闃寂無聲,隻有嫋嫋香煙四處彌散,越發顯得氣象莊嚴。
    劉銘傳略一沉吟,急忙俯身叩拜:“臣劉銘傳叩見皇上!”
    皇上溫和地笑笑:“劉銘傳,你在台灣抗法有功,朕準備封你為福建巡撫,你意下如何啊?”他聲音不高,但有一種天璜貴胄神州君主特有的尊嚴。
    劉銘傳看了皇上一眼,似乎思索了片刻,猛然挺身奏陳:“臣謝皇上聖恩,但臣鬥膽不願受福建巡撫印!”
    官員拒絕任命,是大清朝從未有過的奇事。皇上一驚,有點不知所措:“哦?愛卿何出此言?”他欠了一下身子,開始端詳跪在對麵的劉銘傳。隻見這位淮軍名將四十七八歲,身體魁梧棱角分明,黧色的臉上一雙自信而倔強的眼睛,目光閃閃。
    劉銘傳又叩個頭,朗聲道:“臣奏請皇上恩準台灣建省,臣願領命經營台灣!”
    皇上目光一閃,眉鋒不易覺察地一跳:“這是為何?”
    劉銘傳顯然胸有成竹,高聲奏陳:“臣以為,台灣乃是中國第一大島,無論從地理、物產、民情上,都足以設立一省。若加力經營,不僅可使台灣發展,也可振我大清國威。”他侃侃剖析,偌大的養心殿中,蕩起金屬般的回聲。
    “隻是”,皇上沉吟道,“皇太後當年已將建台奏折回絕。太後懿旨:台灣是東海彈丸小島,不必花費偌大的氣力。”
    劉銘傳心頭一緊,臉上的肌肉在微微顫動。他抬起頭,聲調有些激動:“皇上明鑒,今天下形勢已然大變,台灣雖是東海小島,但地形雄奇,資源豐富,各國無不垂涎。當年林則徐大人在廣州禁鴉片,英夷與中國開戰,就曾侵擾台灣;其後美利堅、法蘭西又曾先後進犯我台灣。台灣已成為各國爭奪的關鍵,而最可憂慮的則是北方倭人。”聽到這兒,少年皇上微微一震,忽然將目光直視劉銘傳,似乎要從他的眼神中找出答案。劉銘傳以坦誠的目光迎著皇上的逼視,刷地從袖中抽出一卷地圖,雙手舉過頭頂:“皇上請看——!”
    每年秋風乍起之時,慈禧太後總要帶著宮女妃嬪,坐龍舟暢遊清漪園的金湖。今年她放出撤簾歸政的話,到西郊來得更早了。早在七月裏,慈禧就帶了全宮上下的妃嬪扈從,在西直門外綺紅堂坐龍舟,從長河走水路到了清漪園。沿河種著翠綠成堤的護堤柳和點景樹,一直綿延二十多裏,再加上龍舟上的宮妃們打扮得姹紫嫣紅、鶯嬌燕妒,遠遠看去,也算京郊一景。
    在光緒與劉銘傳君臣奏對的時候,慈禧就在京郊清漪園,由宮女攙扶沿著湖邊的紫荊花徑,邊走邊觀賞景色。她身後簇擁著一群花團錦簇的妃子,引得蜜蜂蝴蝶不住地盤繞。
    慈禧已經五十多歲了,因為保養的好,顯得很年輕。密合色旗袍裁剪得體,金龍補服繡著六合同春團花,烏黑濃密的頭發梳成兩把頭,隻簪了根水鑽金簪,卻比花枝滿頭的宮妃們更顯得富貴。她年輕時想必是個美人,眼睛長而媚,整齊的鬢角襯出白瓷似的皮膚,挺直的鼻子,小巧的嘴,整個人都很別致。慈禧手中拎著綠綢撒花絹子,感受著一陣陣蓮蕊細雨般從湖麵吹來的香風,得意地點頭:“嗯,這景兒可真不錯。”她似乎想起了什麼,一回頭,“這園子的匾換了嗎?”
    一個妃子趕忙走上兩步答話:“回老佛爺,原來‘清漪園’那塊匾已經摘了,皇上親題的‘頤和園’三個字兒也已經做好了,就等著老佛爺示下,什麼時候把新起的園名兒掛出去呐。”
    “頤-和-園”?慈禧苦笑兩聲,“這三個字兒起得好!也虧得皇上有這份孝心。我就按他的意思,在這個園子裏‘頤養’天年吧!”她懶洋洋地一揮手,“你們緊著手兒辦就是了,別誤過了當今皇上的親政大典。”眾妃嬪齊聲答應。
    過了知魚橋,慈禧折了一根柳條,望著池中緩緩遊動的紅鰱,不知為什麼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她轉身坐在石亭的明黃錦塌上,宮女們拿著漱盂、塵尾、巾帕等物,在身邊伺候著。
    正值風清氣爽之時,一個穿著太監總管服色、頭戴四品頂戴的人遠遠穿林渡水而來。此人正是慈禧寢宮儲秀宮總管李蓮英。他臉色漲紅,跑得喘籲籲的,來到慈禧近前,利落地跪在石凳前,手托一卷文書:“稟老佛爺,這是內務府上奏的皇上親政大典的詔書禮冊,請老佛爺過目。”
    慈禧漫不經心地拿起詔書,略瞥了一眼,無謂地一笑:“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皇上就要親政,這些事讓內務府請示養心殿就是了。”她用帕子沾沾嘴角,“這兩天皇上都幹什麼呐?”
    李蓮英立即會意:“回老佛爺,皇上正在召見各地入朝的大臣,說是要重新委派各省的巡撫。”慈禧不動聲色:“嗯,今兒個見的是誰呀?”李蓮英道:“聽說是在台灣抗法的名將、前直隸提督、一等子爵劉銘傳。皇上想把福建巡撫給他。”
    慈禧一笑:“噢,就是李鴻章的那個門生吧?李鴻章這個老猴崽子為了他,往我這兒跑了好幾趟。也罷,就把這個巡撫給了他吧。”李蓮英滿臉媚笑,語氣裏還加著點玩笑的味道:“可是,聽說他不領福建巡撫印。”慈禧一怔:“還有這事兒?這顆人人想得的福建巡撫印他還不願意領?那他想幹什麼呀?”
    “聽說——”李蓮英眼中流動著狡黠的光,“劉銘傳給萬歲爺上了折子,建議台灣建省,他要去當台灣巡撫。”
    慈禧怔住了:“怎麼著,奏請台灣建省?那皇上怎麼說?”李蓮英懦聲道:“這……奴才還不知道。”
    養心殿內,光緒也已從最初的驚詫中緩和過來。他晶瑩的目光閃爍著,命劉銘傳將地圖呈上。當值太監連忙接了地圖,平鋪在禦案,又把紫檀框梅花立燈移到近處,往鏤空的熏爐裏添了沉香。皇上起身,仔細觀看地圖。
    劉銘傳沉聲奏道:“皇上,這是臣手繪的東海形勢圖。您看,台灣以北是倭人的日本國。十年前琅嶠事件,倭人已吞並我屬國琉球,改為衝繩縣。”皇上沿著劉銘傳手指位置仔細看,眸子中閃出焦灼的光。“近來,倭人又在琉球加設重兵,對台灣虎視眈眈。”劉銘傳聲音不高,但如金石碰撞般清晰而有力。
    皇上愣了愣,轉身踱到禦座下,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想當年,我大清國力鼎盛,威加四海。自道光年間鴉片之戰以來,年年割地賠款,西洋各國已難以應敷,如今再加上個小日本兒,唉!”
    劉銘傳看著皇上的神色,趁勢奏陳:“皇上不必憂慮。以臣之見,倭人若犯中華,必先取台灣;若侵南洋,亦必先取台灣。隻要增強國力,開發台灣,一旦國富民強,定可保東南海疆無恙。”他說得滔滔不絕,句句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到此戛然止住,目光炯炯地望著皇上。
    光緒停住腳步,驚喜地說:“愛卿所言正合朕意!不過——”他霍地睜開眼睛,盯視著劉銘傳,“台灣建省一事已擱置了十年之久,如今朕剛剛親政,建省之事必求得聖母皇太後的恩準。”
    不覺間暮色降臨,燭燈高照,宮裏早到了下鑰的時間。但光緒沒有絲毫倦意。禦案上高大的燭火不停地跳動,燭光映在少年皇帝的臉上,忽明忽暗。他的神情也時而興奮,時而憂慮:“當年,福建巡撫丁日昌奏請台灣建省時,曾引起朝中眾臣的誹謗,還觸怒了太後,受了不少的委曲。如今他抱病賦閑,也已到風燭殘年,朕覺得……唉!很是對不起他。你這次又上奏建台……”他說著,目光中露出憂傷。
    劉銘傳欠身跪起,高聲說:“啟奏皇上,臣此次上奏前,丁大人也曾給臣寫信,詳談了台灣的地理人情。丁大人還送給微臣八個字。”皇上驚問:“哪八個字?”劉銘傳再次叩頭,莊重沉毅地念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年輕的皇帝聽罷十分感動,清秀的臉上泛起紅光:“好,朕已經明白了你們的一片苦心!再過幾日朝會,就要商議朕的親政大典,朝野重臣都要入京祝賀。你可當朝奏本,朕再加以訓導,務必使建省一事成功。”殿上的燈花猛然爆了一下,宮牆內響起響亮的晚鍾聲。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