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從琅嶠到澎湖(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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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從琅嶠到澎湖
    北京紫禁城內,寒風吹卷落葉,掀起一個個旋渦。丁日昌伏著白法蒼蒼的頭,跪在隆宗門外台階上。他的背景越來越小,日光照射背影,顯得很蒼涼。
    一個太監傲慢地高聲宣旨:“聖母皇太後口諭:台灣建省之事乃朝廷大計,不需邊臣議論。著丁日昌即日交接關防,回鄉養病。欽此!”太監宣旨完畢,掏出丁日昌的奏折,丟於地上。風吹動奏折,嘩啦啦的白紙隨著旋風,無所歸依地飛舞。
    丁日昌驚愕地抬頭,悲涼的雙眼目視前方。淚眼迷惘中,他似乎看到小逢甲跪在沙灘上,和大船揮手告別。丁日昌顫抖著雙手摘下花翎,緩緩磕頭謝恩,拾起奏折,艱難地起身挪步。他麵容蒼老,目光迷茫,一步步蹣跚地走出九重宮闕的紅牆。
    “琅嶠事件”後,台灣地位引起了清政府的關注。閩浙總督沈葆楨等紛紛上書,奏議台灣建省;而福建巡撫丁日昌的建議,則提供了最為切實可行的方略。然而,這些建議沒有得到當時最高統治者慈禧太後的支持。整整七年,台灣建省被擱置了。
    就在清政府認為台灣是彈丸小島,不需費諾大氣力的時候,法國總理茹費理卻發出了進攻台灣的命令。
    茹費理本來就是個戰爭狂人。他登上總理寶座後,立即發動了侵略越南的戰爭。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茹費理的野心是霸占中國,尤其是寶島台灣。
    1884年6月26日,法國政府下令將駐紮在越南的法國“東京艦隊”和“中國海艦隊”臨時組編起來,成立特譴遠征艦隊。任命海軍中將孤拔為司令長官,侵略中國台灣。
    茹費理在電報中對孤拔說:“中國的所有‘擔保品’中,台灣是最適當的,最容易守,而守起來又最不費錢。相信中將先生對此已有考慮……”
    孤拔立即表示:“總理閣下,我以為立即攫取一件‘擔保品’是正確的,特別是占據基隆的煤礦和台灣北部平原。這樣,台灣每年可以為我國政府,提供資源總數約為300萬法郎的收入。並且,台灣孤懸海外,即易攻守又可減少國際因素的糾葛。”
    茹費理接到孤拔的電報,會心地笑了,興高采烈地喝下了一瓶雪利酒。
    孤拔是法國海軍中最善戰的將軍,曾在1883年指揮攻下越南首都順化,使越南淪為法國的保護國。他因此被軍界奉為名將,號稱“順安和山齊戰役的英雄”、“赫赫有名而充滿光榮的司令官”。他曾驕橫地聲稱:“對中國交涉獲得解決的唯一手段,乃是明確的宣戰”。孤拔主張對中國沿海普遍襲擊,曾向茹費理建議:“北直隸方麵的旅順、威海衛,江蘇方麵的吳淞及福建方麵的福州,在適當的時候,均將由我分譴艦隊予以攻擊。”
    如今,孤拔的目光集中起形狀像芭蕉葉的台灣島。
    在西方,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明朝嘉靖二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544年,一隊葡萄牙商船從大西洋岸邊起錨,繞過南非洲,途徑印度洋,準備前往東方“日出之國”。船隊在暮色中駛入平靜的中國南海。黎明時分,值班水手猛然如瘋如癡地大叫:“Llhas!Formosa!O!Formosa!”(島!美麗啊!哦!美麗啊!)水手們紛紛驚醒,跑上甲板,向東眺望。隻見晨光熹微中,海麵上浮現出綠如翡翠的島嶼。霞光映照大海,繽紛絢爛,更襯托出島如碧螺,瑰麗無比。看夠了大半個地球綺麗風光的船員們,竟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仙島!驚得目瞪口呆。這就是台灣。從此,西方人給台灣起的“福摩薩”這個稱號,便成為永久的傳奇。
    孤拔此次奉命率軍作戰,攻打美麗的“福摩薩”台灣,真是誌驕氣盈,春風得意。
    曆史有時就是這樣巧合,在法國茹費理內閣任命孤拔為司令長官侵略台灣時,清廷幾乎在同一個時間,任命在家賦閑的直隸提督、一等子爵劉銘傳為欽差大臣,督辦台灣軍務。台灣海峽,驚濤裂岸,戰雲密布。
    1884年8月的一天深夜,天氣悶熱,海麵上沒有一絲風。艦牆頂端的法國國旗低低地垂著。孤拔躺在艙室的吊床上,被蚊子叮得睡不著。他雙眸賊亮地望著來回飛舞的藍黑色海蚊子,思考著即將召開的軍事會議。在這次會議上,他將布署進攻中國沿海的全部作戰計劃。
    一隻魚雷艇劃破夜幕,逐漸駛向孤拔所在的軍艦。它在離法國艦隊一定距離處拋錨,靜靜地觀察著台灣海峽的動靜。黑颼颼的夜色中,這艘不明國籍的艦艇仿佛一個幽靈,張開黑色的眼睛,注視著孤拔的行動。
    法國艦隊沒有發現這艘隱身在礁石島後的艦艇,他們的全部精力都集中於美麗的“福摩薩”。孤拔一骨碌從吊床上起身,急步走進司令部,雙目掃視了一下眾軍官,發現各艦艦長都到齊了。他拉開艙壁上的帷幕,幽藍色的帷幕後出現了一幅巨大的台灣地圖。孤拔的視線死死盯住圖上的基隆。眾人的視線也隨著司令官,集中在基隆港。孤拔一邊說著,一邊用紅筆劃著,軍事會議一直開到淩晨六點。
    離孤拔隻有十幾海裏處靜靜停泊的那艘艦船,既沒有標誌,也沒有懸掛國旗,在茫茫的夜霧中時隱時現,仿佛一個黑色的陰影。甲板上匆匆走來一個軍官,發出有節奏的軍靴聲,在靜靜的夜幕中顯得格外響亮。他身穿日本軍官服,身佩挎刀,挾著公文夾,急促地大步走進長官室。
    長官室內燈光昏暗,日本軍界的驕子北白川能久親王,正和海軍少校樺山資紀交談。
    北白川隻有三十七八歲,白淨的臉上雙眸炯炯,唇下留著黑亮的八字胡須。一身軍裝纖塵不染,雪白的手套襯出修長的手指——那是高貴出身的象征。他那優雅的姿態、清朗的聲音,顯然受過極好的教育,讓人有天生的親近之感;舉止間的清貴風雅,又令人不敢褻瀆。樺山資紀知道,北白川不是一般的上司,而是真正的天皇貴胄。他出身皇室,是伏見宮一品邦家最小的兒子,乳名滿宮。九歲那年,滿宮隨父親入宮,朝見當時的仁孝天皇。老天皇一下子看中了這個聰明伶俐、深有心計的孩子,收為養子,改名北白川能久。二十歲時,明治天皇即位,能久成了新天皇的叔叔,受封為親王。在日本皇族中,北白川是有名的精悍人物。他是日本有名的漢學家,出版第一本漢詩集時,還不滿十五歲。二十七歲時又留學德國,畢業於漢堡陸軍大學,受到全套普魯士式的嚴格陸軍訓練。回國後,北白川被天皇任命為參謀本部副官,三年後晉升大佐,兼任國防軍事議定官。這次從東京出發,就是履行觀察中法之戰的特殊使命。
    樺山資紀隻是個海軍少校,要不是曾在琅嶠事件時攻打台灣,熟悉台灣海峽地形,他絕對沒有資格和北白川這樣高貴的人物交談。此刻,樺山欠身坐在親王對麵,感到渾身拘謹。他小心地挪挪身子,悄悄擦去額頭的熱汗。
    響亮的報告聲打斷了二人的談話。“報告親王殿下,清國的諜報!”軍官說著鞠躬行禮,麻利地打開公文挾取出諜報,遞到北白川能久麵前。
    北白川接過諜報,順手將小茶幾上的燈擰亮。他眼光一掃,忍不住撫掌大笑:“少校先生,清國的人事安排太不可思議了。這下可好了,五顆紅頂子,湘淮兩方五員名將都集中到一個小島子上了。哈哈……”
    樺山資紀看著北白川,順手接過諜報觀看。他知道這位親王年紀雖然不大,卻是皇室中的佼佼者。親王的意見,很可能代表日本最高集團的觀點。他決定暫時不開口,靜靜地等待北白川親王的訓喻。
    北白川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夜幕下茫茫的大海,沉思著說:“劉銘傳任欽差赴台,就像一條孤船駛進了茫茫大海。盡管他作戰驍勇,但在這大霧迷漫的夜幕中,卻把握不了方向。”
    樺山資紀用疑問的眼光望著北白川能久,輕輕翕動雙唇:“親王殿下,這是為什麼?”
    北白川笑了:“清國的湘淮之爭由來已久,搞得將相不和。這是交戰之大忌。中國古代就流傳著廉頗與藺向如的故事。淮係的劉銘傳和湘係的孫開華究竟誰能作廉頗呢?少校先生,你我可要拭目以待吧!”他說完哈哈大笑。
    樺山資紀不知所措,也隨著親王殿下一起笑著。笑了幾下,他收住笑容,謙恭地看了一眼北白川,說:“親王殿下,您是一位有名的漢學家。請問,清國的湘淮兩係是如何形成的呢?”
    北白川沉思一下,緩緩道:“是啊,清國是一個奇妙的國度,我對她充滿了幻想和喜愛。我非常喜歡研究她。要研究中國,就要研究中國的官場、研究官場中的人物。湘淮之爭還是要從李鴻章談起。”說到這兒,他抬起頭望著茫茫夜色,若有所思。樺山資紀連忙遞上熱茶。北白川輕輕呷了一口,沉聲講起湘淮的由來。
    湘係是曾國藩在湖南組建的湘勇,家鄉多在湖南;淮係出於湘係,卻是李鴻章組建的淮勇,祖籍大多在安徽。中國人的鄉土觀念很重,這是他們的優勢,也是他們的弱點。
    李鴻章比劉銘傳大十二歲,是安徽合肥的小同鄉。李鴻章自稱“少年科甲、中年戎馬,晚年洋務。”一生榮登闋頂,卻也是坎坷蹭蹬中走過來的。他自幼聰慧,二十一歲中舉人,二十四歲中進士,二十八歲就升為六品翰林院編修。哪知太平軍起義,風卷彤雲,三年內占了南京,又打到李鴻章的安徽老家,把他穩穩當當的仕途打亂了。
    鹹豐三年春天,李鴻章奉旨回鄉辦團練,雖然是書生領兵,業績卻不俗。他拿出家裏的銀子大把大把花出去,短短三個月,手裏就有了一千勇兵。到八月間在安徽巢縣第一次和太平軍接仗,竟然打個平手,再經他花團錦繡般的文章一寫,便成了少有的大捷。從此他官運亨通,鹹豐四年賞知府銜,五年升為記名道台,六年賞加按察使銜,可以說是青雲直上。
    不過他殺人太狠,驕傲狂恣,又太貪功,不到幾年就得了個“李屠夫”的稱呼。安徽府縣司道彈劾他的折子雪片般飛到北京,把李鴻章攪得焦頭爛額。真是皇天相助,正趕上他的父親去世,按中國的規矩要在家守孝三年。他借口丁憂守製,總算把處分躲了過去。不過,金堆玉砌的前程從此完了。
    李鴻章卻不甘心。到三年守孝滿了,再也待不住,猛然想到當時炙手可熱的湘軍統帥曾國藩。李鴻章的父親與曾國藩有點交情,二十歲剛中舉人時,就帶他在北京與曾國藩見過麵。本來是極淡的關係,他卻以弟子自居,變盡手段讓曾國藩請自己出山,入了曾的幕府。那時曾國藩的幕府很熱鬧,一群少年才俊,意氣飛揚。李鴻章在曾幕很不得意,還因為勸阻曾國藩不要移師祈門,一度負氣出走。他能當淮軍統帥,卻是虧了同治皇帝的老師翁心存,也就是當今光緒皇帝的師傅翁同和的父親。
    翁家是江蘇常熟大戶,全省掛頭牌的世家,狀元就出了兩個。太平軍占了江蘇全省,不少士紳避禍到上海,翁家也不例外。哪知兵鋒又起,忠王李秀成竟然直逼上海,把士紳們嚇得魂不附體。同治元年十一月,在上海的江蘇紳士代表求見曾國藩,請他出兵上海解圍,領頭的就是江蘇第一士紳翁家。
    因為湘軍士氣低落、軍紀廢弛而深感憂慮的曾國藩,既無兵可派,又要尋找各方接受的人選,竟是一籌莫展。正在權衡利弊時,忽然接到翁心存從北京發來的一封信,婉轉建議由李鴻章帶勇出征。接信時正是午夜,曾國藩渾身一凜:同治皇帝剛剛即位兩年,翁心存和翁同和父子兩人,竟同時當上小皇帝的老師,實為大清二百年沒有過的殊榮。翁家父子現在已是翰苑領袖,等到皇帝親政,感謝師傅教導之恩,自然更有榮寵。這是無論如何不能得罪的。曾國藩幾乎不再猶豫,當即指派李鴻章速去淮北征募一支新軍,先到安慶訓練,再到上海迎敵。這就是與湘軍齊名、影響中國曆史達半個世紀之久的淮軍的由來。
    說完這段,北白川籲了口氣,又泯了口熱茶,繼續說下去。
    李鴻章忍氣吞聲好幾年,終於爭來了帶兵的機會,當即風風光光地署理了江蘇巡撫,準備到安徽大幹一場。哪知道回了安徽才曉得情形大變。當時的淮北已是遍地堡寨,烽煙處處,雜牌軍隊有好幾百支。起兵的越多,世道越亂。民間或是為了自保,或是為了亂世牟利,也竟相起團練、拉稈子,弄得十裏八村就有一支隊伍。什麼“大花狼”、“通天獸”、“三聖姑”……五花八門旗號林立,誰也說不清。每一股都是似兵又似匪,有投靠朝廷的,有接受太平軍封號的,有自立為王的,更多的是大廟不收、小廟不進的“野菩薩”。他的老家合肥一帶,劉銘傳、張樹聲、周盛波、潘鼎新等人都拉起了稈子。經張樹聲介紹,劉銘傳投靠了李鴻章。
    “劉銘傳是一個值得研究的人物”,北白川捧著茶,出神地盯著室內的燈光,幽幽地說,“他很有個性。據說,在安慶總督府,張樹聲、劉銘傳、周盛波、潘鼎新、吳長慶、唐殿奎等淮軍骨幹等候晉見曾國藩。久候不至,劉銘傳當即‘發毛’,噢,這是合肥的土語,意思是發火。屏風後靜靜觀察的曾國藩對李鴻章說,‘臉上有麻者帥才也!’午餐時,曾國藩以小元宵款待。眾將小心翼翼,趨顏奉承,席罷卻隻有劉銘傳能報出吃元宵的確數。曾國藩點頭讚歎,‘不料英雄竟生於草莽之間’。他對李鴻章說,劉銘傳粗中有細,‘成就當會不在你我之下。’劉銘傳回鄉後組建銘字營,成為淮軍第一精銳。同治三年率軍六千收複常熟,使翁同和一家風風光光地榮歸故裏,替李鴻章還了翁家的舉薦之情。
    但後來不知為什麼,湘淮兩係結了怨恨,竟然到了互不兩立的地步。湘係左宗棠西征,淮軍不買帳;淮係的劉銘傳如今到台灣督辦軍務,湘係自然也不會聽任調遣。中國和法國的這場戰爭,實際上是中國人自己的較量。
    北白川說完頓了頓,看了一眼聽得目瞪口呆的樺山資紀,暗自得意。他端起精雕細鏤的七寶燒茶碗,優雅地觀察著碧綠液麵上冒起的一縷茶煙。
    “啊,親王殿下,清國的官場太具有戲劇性了!”樺山資紀感慨道。“是啊,正因為如此,天皇陛下每天都在研究清國的官場,觀察著清國的動靜。”北白川沉吟一下,繼續說,“下一步我們要密切觀察劉銘傳的舉動,看他如何對付這個難堪的局麵,是否能把握戰局?少校先生,請您立即給孤拔將軍發報,告訴他這個好消息。”樺山資紀刷地立正,健步走出長官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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