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東寧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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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東寧才子
台南府孔子廟是台灣最古老的孔廟,號稱“全台首學”。明朝永曆十九年,全台豐收。鄭成功之子鄭經認為明鄭政權已渡過饑饉危機,決心致力文教,培養人才。參軍陳永華倡議建孔廟、辦官學。鄭經采納了他的建議,次年孔廟落成。鄭經親自主持釋奠典禮,並設“國學”。康熙二十四年,改建孔廟為台灣府學,作為全台童生入學之處。以後曆經修葺,大致保持舊製。
欽差大人丁日昌,也將鄉試考場設在孔廟。
這廟宇恢宏莊嚴,中央的大成殿是重簷歇山式大殿,脊上裝飾著雙龍寶塔,燕尾高翹,八個簷脊也都飾以龍雲圖案。而最奇特的是,大殿四周的回廊竟沒有廊柱,而一溜漂亮的排梁插拱。
午後,台南少見的晴朗天氣。火紅的驕陽照射殿頂,熠熠生輝。孔廟外牆圍了一群士子。透過人群,隻見逢甲踮起腳跟往牆上貼著字跡淋漓的揭帖:《八股時文歌》。一個士子高聲朗讀:
“讀書人,最不濟,爛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更作了欺人技。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道是聖門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哪朝皇帝?就叫他作了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氣。”
眾士子哄笑著點頭,讚賞之聲此起彼落:“說得對呀,八股之弊,駁得酣暢淋漓。”逢甲接著又貼一張揭帖。眾人圍攏過去,大聲念道:“《潘守備醉酒歌》,太妙了!官場行私舞弊揭露得體無完膚!”
“讓開!讓開!”幾個守備軍凶神惡煞地衝來,一邊驅散人群,一邊衝向逢甲貼的揭帖。人群紛紛閃避,有的士子嚇得用袖子蒙住臉。守備軍頭目抬眼看看牆上的兩張揭帖,隨後一把扯下。他上下打量逢甲,怒吼道:“好個憨頭仔,膽子可真不小哇!擾亂科考,該當何罪?”說著,向旁邊的守備軍一呶嘴,“抓起來!”
兩個守備軍立即衝上來,抓住逢甲的肩頭。逢甲掙脫著,倔強地望著他們。守備軍頭目喝道:“帶走!關兩天再說!”
眾士子驚愕唏噓。徐驤急急趕來,一邊撥開人群,一邊大聲喊:“逢甲小弟,逢甲——!”
丁日昌與唐景崧正在廟內,繞大成殿遊廊緩緩而行。唐景崧手持折扇,邊走邊搖:“大人的官場處事,令景崧五體投地。潘守備的根底,下官在朝中就有所聞。大人一到台灣就空轎而至,先給他個下馬威;而後又赴宴周旋,讓他摸不清底細。虛虛實實,實在令景崧佩服。”
“佩服?”丁日昌苦笑一聲,“官場之中,爾與我詐,老夫早已厭倦嘍。”說著,他背著手,又朝大成殿的後殿崇聖祠移步。
“可是——”唐景崧目光中流露出黯然的神色,“景崧想要周旋,都沒這個機會。”丁日昌回頭看看唐景崧,忽然露出笑意:“哎?當年名滿京華的少年才子,如今為何如此缺少銳氣?”唐景崧無奈地搖搖頭:“當年的少年才子,如今已三十有三嘍!古人雲三十而立,景崧入京為官十年,至今仍寸功未立,空叫歲月蹉跎。還何談‘銳氣’二字?”說罷,唐景崧用扇子擊掌,仰天長歎。
丁日昌凝神問:“世兄何出此言?”
唐景崧苦笑道:“景崧兩榜出身,幾次部考都是一等。從同治四年到如今,許多庸才都作到三品四品高官,我卻還是個七品庶吉士。朝廷選才而不用才,十年寒窗又有何用?”丁日昌一笑:“《莊子》中曾有一段寓言,山中之樹,樹幹中空,一無是處,反而以其無用得保天年。官場之中,無能之輩加官進爵,是常有之事……”
正說著,忽然跑進一個差役,氣喘籲籲地說:“欽差大人,廟門外出事了!”丁、唐二人一怔,從廟內急急走出,張目遠看。
幾個守備軍押著逢甲已走遠了。一個士子發現丁日昌,大聲疾呼:“欽差大人來了!”
士子們一回頭,立即忽啦啦跪倒一片。徐驤急走幾步,領頭跪倒:“請欽差大人明鑒!”眾士子也齊聲說:“請欽差大人明鑒!”徐驤急道:“稟欽差大人,苗隸考生徐驤與眾士子願聯名具保本縣考生丘逢甲。八股之弊非止一日,此歌為人人心中所有,卻又人人口中所無。大人明鑒,若要判罰,就請處罰全台士子吧。”
眾士子:“全體台灣士子願聯名具保,望欽差大人明鑒!”
丁日昌微微皺眉:“各位士子請起,待本欽差查核後,此事定有答複。”他知道,再因循是不行了。
暮色降臨,丁日昌伏案在燭光下處理公文。唐景崧興衝衝自外走進,手持一卷揭帖,高聲說:“大人,按您的吩咐,兩張揭帖都已從潘守備手中要來了。您看!”
丁日昌接過揭帖細看,臉上竟露出笑容,一字一頓地讀著帖末的署名:“嗯?台灣苗隸考生丘逢甲!哈哈!竟然還敢署上名號,真是有膽有識,後生可畏啊!”他抬頭望著唐景崧,“人放了嗎?”
唐景崧搖頭道:“潘大人不同意放人,他對那張《潘守備醉酒歌》大為震怒。”
丁日昌微微一笑:“告訴潘守備,《醉酒歌》不是也把老夫罵了嗎?何必那麼小氣?”說到這兒,丁日昌臉色一變,嚴肅地說,“微卿,你帶上朝廷給老夫的欽差印信,馬上再去守備府,通告潘高升立即放人,不得有誤!”
唐景崧躬身答應。隻見大堂正中一座龍亭,裏麵供著一麵二尺六寸長的藍緞長方旗,和一塊七寸五分大小的朱漆圓形椴木牌,旗和牌上都有滿漢合壁的一個金色“令”字,上麵蓋著兵部大印。唐景崧知道,這就是口銜天命的王命旗牌了。
他遲疑一下,輕聲說:“那樣做怕太重了,可否下官再去一趟守備府,把大人的意思解說明白?”丁日昌點點頭。
唐景崧從守備府回來,已是星光滿天。書房裏燭燈高照,丁日昌正在燈下捧讀《台灣竹枝詞》,滿臉光彩,異常興奮。唐景崧稟道:“大人,丘逢甲已放了,但潘守備對此事大為不滿。”丁日昌抬頭凝神:“不用理他,人放了就好。通知各考生,明日開科考試!”
孔廟內的考場十分闊朗,應考士子早已坐滿,等候開試。唐景崧向士子宣布不考八股文,改考竹枝詞。全場嘩然,交頭接耳。胖闊少湊近瘦闊少耳邊問:“哎,什麼叫竹枝詞?”
“就是順口溜兒。”瘦闊少答道。
胖闊少一聽,站起來氣鼓鼓地叫嚷:“欽差大人,順口溜有什麼考頭兒?如此考來,我們背的文章豈不白費了?”士子們有的笑起來,有的應和著。考場頓時熱鬧起來。
正在此時,潘守備帶領幾名地方官吏闖進考場,身後跟著一隊氣勢洶洶的守備軍。胖闊少一看舅舅來了,氣更壯了,肚子也挺得更高了。
原來,潘高升的眼線早把這個消息急報給他。潘高升聽後惱羞成怒:“好個鬼子丁,拿我當猴耍。走!瞧瞧去!”他滿臉怒容,帶著一隊守備軍衝進了考場。
剛進考場,潘高升理直氣壯地一揮手:“大人且慢!八股取士是祖宗的法度,朝廷的慣例,曆代無人敢違背。欽差大人不考八股,隻考竹枝詞,這成何體統?”唐景崧怔住了,不知所措。
丁大人站起身,走到潘守備麵前,朝他凝視片刻,琅琅開口:“八股取士已有六百年了。為了應試,曆代士子一直是死記硬背,束縛了考生的才思。現中國形勢已然大變,倘若教育不思改革,如何能與世界爭雄於天地之間?”
小逢甲雙目凝視著丁大人,異常驚訝。眾士子頻頻點頭。
潘守備聽罷臉色發白。他撇著嘴,趾高氣揚地說:“竹枝詞不過是民謠俚曲,如何能考出滿腑經綸?”
丁日昌微微一笑:“竹枝詞表達的是愛鄉愛土之情。試想,一個人連鄉土都不愛,如何能夠愛國家?一個人連周圍的事情都不體察,又如何能了解天下大事?難道就像眾位這樣嗎?”
“這——?”潘守備張口結舌。他用手指著天,怒吼道:“我要向朝廷告你,告你!”說罷憤怒地轉身離去,隨從們尾隨其後,霎時走個幹淨。
唐景崧見狀,急忙上前高呼:“守備大人請留步!守備大人!”潘高升連頭也沒回,氣呼呼地走了。唐景崧無奈地停住腳步,轉身向丁日昌皺眉:“大人,這——?”
丁日昌一揮手:“開始考試,寫竹枝詞!”
眾考生伏案寫卷。唯有小逢甲雙眸凝神,似望見大海波濤。祖孫二人在灑滿陽光的海灘上行走,邊走邊講故事……逢甲的眼中,仿佛湧動著大海蔚藍色的波光。他激動地低下頭,奮笑疾書。
書房裏燈光通亮,丁日昌正在仔細翻閱試卷。唐景崧興衝衝托著試卷從外走來,一進門就大聲說:“大人這次破除八股舊製,果然令台灣士子大展其才。這些竹枝詞將台灣的風土人情盡收其中,其風流不亞於當年的劉禹錫啊!”丁日昌笑著抬起頭:“最難得的是句句有情,微卿,你看這首。”唐景崧接過一份試卷細看,竟輕聲吟誦起來:“唐山流寓話巢痕,潮惠泉漳齒最繁……好詩,好詩啊!”
丁日昌起身踱步,打開窗戶遙望台海風光,深沉地說:“僅僅二十八個字,將台灣先民從大陸來台,開發台灣的曆史概括得如此深沉透辟,如曆曆在目。微卿你看,江山尚且如此有情,人豈能無情?”
唐景崧也走到窗前,試探著說:“大人的意思是——想將這首點為頭名了?”丁日昌點頭:“老夫確有此意。但竹枝詞隻見才情,尚未考出考生的見識。我想明日再加試一場。”
“哦?”唐景崧一怔,“明日還讓學生答卷作文?”丁日昌搖頭道:“不必。我與容閎赴美利堅考查時,曾見西洋各國取得學位時有答辯之說,我們不妨嚐試一下。”
“大人革故鼎新,使景崧頓開茅塞。那麼題目是?”唐景崧問。丁日昌嗬嗬一笑:“就叫《台灣治理利敝論》吧。”
唐景崧眼光閃亮:“好題目!下官立即去安排一下。”丁日昌一擺手:“不,老夫親自去。”
丁日昌朗聲談話,眾士子聚神傾聽,洪鍾般的聲音在廳內回響:“昨日各位士子所作的竹枝詞,將台灣秀麗山河盡寫其中,使本撫倍受感動。其中有一首寫唐山流寓曆史,將台民比作小草生根,是哪位所作啊?”他用眼光掃視著所有士子。
隻見一個身材矮小、年僅十二三歲的士子緩緩站起。丁大人驚異的目光定在這少年熟悉的臉上,驚問:“是你?你叫什麼名字?”少年朗聲回答:“我叫丘逢甲,相逢的逢,甲子的甲。”
丁日昌聽到丘逢甲三個字眼睛一亮,笑嗬嗬地說:“寫揭帖的原來也是你?!”
“正是晚生所為。”逢甲說完,坦然地看著丁大人。丁日昌上下打量小逢甲:“你今年幾歲啦?”逢甲稍一凝神:“晚生與延平同甲子。”丁日昌哈哈大笑,然後掐指計算:“延平郡王甲子年所生,至今已有四甲,一甲是60年,一甲,二甲……,這麼說,你是同治三年所生,今年十三歲了?”少年逢甲笑了:“大人所言極是。”
丁日昌手捋胡須,搖晃著腦袋,一字一頓地說:“嗯,甲年逢甲子。”
話音未落,逢甲馬上接話:“丁年遇丁公!”
“好聯!”丁日昌驚喜地說,“今年是丁巳年,你又遇到了丁姓的老夫,自然是丁年遇丁公啦!果然有倚馬可待的奇才。本撫再問你幾個題目。”他手捋胡須凝神。
“你既能寫‘唐山流寓’之詩,可知大陸開發台灣始自何朝何代?”
逢甲胸有成竹,脫口而出:“始自三國時代。當時東吳主孫權派大將衛溫、諸葛直探訪台灣,勒石標記,以證台灣永為中華聖土。其後各朝繼行不綴,對台灣曆代均有開發。”
丁日昌點頭,接著問:“記敘台島風情又始於何人?”
“始於沈瑩。”逢甲對答如流,“他是三國時東吳丹陽太守,曾隨軍前來台灣,寫下了《臨海風土誌》,詳述台灣風土人情。”
丁日昌麵露喜色,緊問不舍:“那麼,曆朝開發台灣,又以哪朝功績最大呢?”
“自然是本朝功績最大。”逢甲清脆地答道。
“何以見得?”丁日昌雙目注視著小逢甲。
逢甲揚起頭,高聲道:“康熙年間征服鄭成功,台灣歸入大清版圖,當時人口不足20萬,而如今已有400萬,成為東南第一大島。當初設一府二縣,而如今已有二府八縣,大人您想,台灣建設一日千裏,這還不是本朝的功績最大嗎?”
丁日昌饒有興趣地目視著逢甲,又叮問一句:“那台灣之根,源自何處?”
逢甲立即朗聲道:“台灣之根,源自唐山。台灣有諺語:‘福州雞鳴,基隆可聞’;民間傳說,台灣的山脈是和福建鼓山連成一脈的,後來被大海劈開,人稱‘半屏山’。因此,台灣的山脈都朝向西北,朝向大陸,連河流也都自東向西入海。人們都說,這是台灣在思念唐山——”
“說得太好了!”丁日昌興奮地拍手,“這正可見台島對大陸之所盼,對朝廷之所歸呀!”
他示意逢甲坐下,對眾士子說:“丘逢甲說得不錯,台灣確為朝廷所重。今日所有士子再加試一場,就以《台灣治理利敝論》為題,不必書寫,一律口答,各抒己見。”
全場嘩然,躍躍欲試。徐驤首先說:“學生徐驤,字雲賢。我以為台灣治理之利弊在於使漢番一家。高山人性格純樸,英勇剽悍,但他們久居深山,生計艱難,應開啟文教,教其耕作。”南洋富商之子陳鳴鶴起身,侃侃而談:“學生陳鳴鶴。我以為台灣治理首在通商,要開啟港口,廣開貿易……”士子們發言踴躍。丁大人頻頻點頭。
丁日昌起身走到逢甲身邊,慈愛地問:“丘逢甲,你有何見解呀?”“我以為——”丘逢甲略有遲疑,“我以為台灣治理之利弊,首在撫民。台民如赤子,大陸如慈母;台灣如枝葉,大陸為根脈。葉茂則需根深,母慈必然子孝……”丁日昌大喜:“台民如赤子,大陸如慈母,母慈則子孝。說得太好了!”
忽然,逢甲盯視著丁大人,高聲問:“欽差大人,晚生可否請求大人一件事?”全場嘩然大驚。
“噢?”丁日昌感到好奇,“何事?但講無妨。”
逢甲躬身施禮:“大人,台民大多為閩粵移民,日夜思念唐山。可台灣孤懸海外,又無大員駐守,地方官吏行私舞弊,台民苦不堪言。望大人轉告朝廷,對台灣加力治理,澤被海疆。”
丁日昌驚愕地望著13歲的小逢甲,又驚又喜:“這次本撫為欽差大臣赴台,朝廷寄予厚望,專門贈我‘東寧’二字。”
他一麵踱步,一麵掃視眾士子:“你們知道,‘東寧’是台灣的古稱,更是朝廷對台灣的矚望。皇上命本欽差詳加訪查,找到使東南海疆寧靜,台民富足安樂之策。此次本官回朝複命,一定要奏請朝廷恩準台灣建省,委派大員駐守,加力開發台灣!”
全場雀躍,拍手稱快。
丁日昌道:“我看丘逢甲點為頭名,是當之無愧的了。本欽差贈予他‘東寧才子’之稱,如何?”全體士子鼓掌慶賀。
夕陽照在台灣府堂的琉璃瓦上,熠熠生輝。巨大的陰影布滿庭院,寧靜異常。唐景崧雙手捧著黃匣,匆匆穿過庭院,沿著遊廊走著,以往的灑脫和恭謹此時已一掃而光。他抬腿走進台南府正堂,惶急地說:“大人,朝廷聖旨到!”
正在看閱公文的丁大人驚歎一聲:“哦?”下意識地站起身。他接過諭旨,隻見上麵朱筆寫著:
“福建巡撫丁日昌處事狂悖,大違祖製,著提前啟程,回京陛見,欽此!”
看罷,他無力地扶著桌角,淒然站立,拿著諭旨的手微微顫抖。一束微弱的斜陽透窗映在丁日昌的臉上,顯得蒼白無力。
“大違祖製,回京陛見?!”唐景崧疑惑抬起頭,驚望著丁日昌。丁日昌緩緩坐下,一聲長歎:“唉!老夫寄身官場三十年,深知宦海沉浮。這正是‘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居八九’啊。”
唐景崧試探著問:“台灣地方官吏與朝廷盤根錯結,是不是他們對您的改革舊製心懷不滿?”他凝視著丁日昌,誠懇地說,“大人,此次回朝複命,下官以為喜憂參半。萬望大人臨事而懼,事事小心啊!”
丁日昌起身踱到窗前,眼望著窗外波濤滾滾的大海,凝神道:“老夫已年近花甲,功名二字早已置之度外。隻是有一件事,就是丟掉烏紗我也要做。”
唐景崧驚問:“大人,什麼事?”
丁日昌轉過身,堅定地說:“我要奏請朝廷,建議台灣建省!”唐景崧急忙製止:“此事非同小可,還望大人三思!”丁日昌搖搖頭:“台灣建省,是台民所盼呐!小逢甲曾當堂提出,老夫也已當眾允諾,怎麼能不做呢?”他的手已不再顫抖,指著窗外平靜地說,“你去吧。再把小逢甲找來。”
短短幾天,小逢甲已經變成了有朝廷功名的生員。對十三歲的少年來說,這種變化既顯得神秘又有幾分惶然。聽了唐景崧的呼喚,他規規矩矩走進正堂,向丁日昌深施一禮。
丁日昌拉住逢甲的小手,慈愛地問:“這次科試你小小年紀竟能獨占螯頭,實屬難得。今後有什麼打算嗎?”逢甲忽閃著黑亮的眸子,連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我要到大陸去讀書。”
“好,有誌氣!”丁日昌點頭讚道,“本撫這次就成全你,帶你到福建省城深造,你意下如何呀?”逢甲驚喜得怔住了,他知道這決不是瑰夢,可是心裏的喜悅還是使他感到整個人都漂浮起來。他定定神,急忙撲通跪倒,歡悅的語調怎麼也控製不住:“學生遵命。”丁日昌殷殷叮囑:“你趕快回家稍加安頓,一月之後老夫必須回京複命,為師等你同船啟程。”
清晨,朝霞灑滿海麵。巨大的官船停泊在安平港內,從船上遙望號稱“億載金城”的安平炮台,更是清晰爽目。
巍峨的億載金城建在一鯤沙島上,映著微紅的霞光。這裏離台南城隻有五六裏,卻又是一番風光。丁日昌舉目眺望,隻見炮台是城池形狀。城垣不高,曲折蜿蜒,四邊都挖了一丈深的塹壕,引了碧森森的海水。城門是紅磚鋪成的西洋式門樓,門額上是鬥大四個字:“億載金城”;向內是同樣大小的四個字:“萬流砥柱”。筆力蒼雄,渾然壯闊,都是沈葆楨的手筆。城上有四門小炮,五門大炮,全是青銅製成,拙重而威嚴。
丁日昌挺立在官船頭,花白的鬢發在海風中拂動,看著億載金城不住點頭,轉身對唐景崧道:“微卿你看,這炮台是沈葆楨三年前平定琅嶠事件時,為鞏固海防而建,前年十一月才竣工。真是雄關虎踞,江山多嬌啊。”
唐景崧雙眸閃動,許久才遲疑道:“下官聽說,沈葆楨曾上書在台灣建省,朝中頗有非議,所以才奉調回任。看來,官場之事,是認真不得的。越是功在國家、百姓稱頌,便越是難做人。”還要望下說時,丁日昌擺手一笑:“微卿,我明白你的意思,”
海濤澎湃,官船就要起錨了。丁日昌來回踱步,不時看看艙外:“船就要啟程,老夫不可違期複命。小逢甲為何還沒來?”唐景崧遲疑道:“他是不是不願……?”
丁日昌不等唐景崧說完,自信地搖頭:“絕計不會。逢甲思念大陸,夢寐已求。縱有險峰惡浪,也決不會放棄。老夫隻是擔心,小小的年紀,不會出什麼事吧?”
唐景崧急忙勸慰:“大人請放寬心,待下官去看看。”
片刻,在船頭觀望的唐景崧大聲疾呼:“大人,來了,逢甲來了!”丁大人聽到喊聲幾步從艙內走出,來到船頭手打涼棚,舉目遠望。他按捺不住自己的興奮:“是他,是逢甲!我知道他一定會來的,景崧你看,他真的來了。”
沙灘上的人影由小變大,漸漸走近。隻見逢甲身穿重孝,滿麵憂傷,走到船頭沙灘上,立即跪倒叩頭。
丁大人見逢甲如此打扮,異常驚愕。他由唐景崧攙扶著踉踉蹌蹌走下船來,撫摸著逢甲,驚異地問:“你,這是給誰戴孝?”
逢甲淚流滿麵,哽咽著說:“家父不幸病故。逢甲需守孝三年,此次不能隨恩師回大陸了。”丁日昌一怔,不知所措地望著逢甲,片刻才定下神來。老人神色黯然,勸慰道:“為父守孝也是應該的,逢甲不必過於悲傷。”他說著,舉起顫抖的手為逢甲拭淚,“逢甲,你還有機會到大陸深造,為師在大陸等你。”他轉臉朝向唐景崧:“微卿,把我送給逢甲的禮物拿來。”
唐景崧迅速回艙內拿出一隻紅方匣,遞給丁日昌。丁日昌接過方匣打開,拿出一枚精美的印章:“逢甲,這是為師送給你的禮物——‘東寧才子’印。國家有人才,方能使東南和樂,海疆寧靜。為師贈你‘東寧才子’之號,是望你成才後,為興台效力,為國家效力,永保我大清東南海疆寧靜祥和!”
逢甲深深施禮,雙手接過印章高高舉起,熱淚盈眶。他再次拜倒:“逢甲拜謝恩師!”
“逢甲,為師本次回朝複命,一定要奏請朝廷在台灣建省。老夫已年近六旬,也許等不到啦。”丁日昌深沉的目光注視著大海,“隻要台灣興旺,老夫也就無憾了。”逢甲含淚道:“恩師千萬多多保重,待台灣建省之日,學生盼恩師再來台灣。”
唐景崧催促著:“大人,時候不早,該啟程了。”他扶著丁日昌走向船頭。走了幾步,丁日昌又戀戀回過頭,大聲道:“逢甲,要切記為師的話,我在大陸等你!”逢甲再次跪倒拜別:“恩師!”溫潤的海風吹拂下,一老一小都不禁淚如雨下。
船緩緩啟程了,丁日昌站在船頭望著逢甲,望著台灣。
逢甲站在岸邊望著大船。大船漸漸降下海平線,逐漸看不清了。逢甲在沙灘上奔跑著尋找大船的蹤影。他跑到礁石上尋找大船的蹤影。他久久地站在礁石上,望著大船遠去的方向,望著海那邊……
海水拍擊著岸邊的礁石,小逢甲站在礁石上望著丁大人遠去的方向。他望著大海,望著海那邊,等待著恩師丁大人的歸來。
潮起潮落,逢甲從少年長成了青年,但大陸始終沒有傳來恩師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