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原鄉人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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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原鄉人的夢
“一區精衛土,孤戍海南邊。潮湧三軍氣,雲蒸萬灶煙。有山堪砥柱,無地足屯田,貔虎聊防汛,蛟龍借穩眠。”歌聲嘹亢,音調蒼涼,直如穿石裂雲一般,在茫茫大海上回蕩。
唱歌的是一位漁夫,年紀不過三十上下,劃著一條蚱蜢小船,在海麵上倏然滑過。正是黎明時分,海麵籠罩著淡青色霧靄,東邊幾脈山峰在日出的橙紅色雲霞中燃燒著。太陽仿佛巨大的金輪,在波濤中燦爛地湧動。
海邊沙灘上站著個老者,一身醬色江綢長衫隨風飄擺。他怔怔地望著小船,臉上神色又是亢奮,又是感慨,仿佛從漁夫的歌聲中想起了無限往事。
漁夫高唱的七律,原來是明朝天啟年間的福建巡撫南居益所作。這南居易是個響當當的漢子,幾次到當時叫“中左所”的廈門詳細體察台海形勢,隨後率軍抗擊荷蘭海盜,收複澎湖列島,比鄭成功驅逐荷寇還早三十多年。他在這首七律裏曆數了台灣澎湖的險要地勢,將大陸比做蛟龍,而台島則是蛟龍的指爪。要守住台海,開發屯墾,神州大陸就能高枕無憂。
時空鬥轉,桑田滄海。這一年是大清同治六年(1867年),距南居益的時代已經有二百多年。當年的荒涼台灣島,如今已是人口四百萬的東南第一大府;明代隻有戍卒駐守的中左所,也已成為舟楫穿梭、商旅雲集的廈門港。
今年的廈門尤其熱鬧。時值九月,正是台灣海峽風和日暖,最宜出航的時侯。廈門外灘帆影林立、人聲鼎沸。滿載貨物的商船齊集港口,魚鮮蟹猛,米白橙黃,更有裝在青竹小簍中、貼著梅紅金字印花簽的台灣烏龍細茶;潔白如雪、輕柔如雲的台南桂花蔗糖,青圓碧綠、夾著栳葉拌有石灰的時鮮檳榔果,以及台灣特產的漆器、樟腦、硫磺、檀木、螺蚌、貝珠,和來自內地的絲綢、洋緞、釉瓷、中藥等貨物。
朝陽初升,海麵上一片淡金色霞光,各船上的珍寶羅綺流光溢彩,說不出的繁華熱鬧。碼頭上人頭攢動,忙著裝卸貨物。叫賣糯米糕、螃蟹粉、香蕉、龍眼和福州金橘的小販們高聲唱和,購物人群熙熙攘攘,擠得個水泄不通。
此時,嘈雜的人流中閃出一行人,匆匆向海邊走去。為首一個老者,正是黎明時在海邊矗立的那位老人。隻見他穿著雖不過於華貴,卻是氣宇軒昂,不怒自威。老者身後緊跟著一隊挑夫,擔著十幾隻描金紅木箱子。走在老者身旁的是個青衣老仆,懷中抱著花團錦簇的小少爺。那孩子隻有三四歲大小,兩隻眼珠烏溜溜地滾動,顯得清澈透亮,聰明靈秀。孩子頸上一個明晃晃的金項圈,在朝陽下格外耀眼。
一行人匆匆來到海邊碼頭。隻見海灘上停了十幾艘外洋貨輪,上麵飄著一種色彩斑斕的米字旗,迎著海風,正耀武揚威地招展。
原來,這是英國商船懸掛的國旗。自1842年大清國與英國簽署《中英南京條約》,開放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為通商口岸,稱作“五口通商”。廈門作為五大口岸之一,洋商洋船橫行無忌,早已不是當年的海防門戶。廈門漁民見慣不驚,對洋人避而遠之,朝那米字旗瞧也不瞧。
老者顯然不是廈門本地人,見了米字旗不禁微微皺眉。
正在凝神之時,猛聽身後響起暴雨般的馬蹄聲。方才香風十裏的海灘,刹時一片混亂。隻見一支馬隊卷著黃沙,風馳電掣般地衝過來。馬上騎者一色武官打扮,個個衣甲鮮亮。為首的手持馬鞭,刷刷地驅趕著雜人。路上來不及躲避的攤子紛紛被撞倒,瓜果貨物滿地亂滾,幾隻肥鵝、雛雞從籠子裏脫出身來,嘎嘎驚叫,越發鬧得一片狼籍。
馬隊跑到近前倏地停了,馬上騎士個個攬轡提韁,長籲一口氣。隻聽一個滿麵虯髯的武官說:“可算到了。貝勒爺這趟差事真難辦,也不知那邊兒準備得怎麼樣?”一個高瘦武官接話:“放心吧老哈,潘總管是辦熟了事的,一準兒不會出錯。咱們就等著分幾兩銀子啦。”被稱做老哈的冷笑幾聲:“貝勒爺為太後西佛爺辦事兒,就是不分銀子,你我弟兄敢不當這次差嗎?”
老者和家人們恰好閃在近旁,聽到這話心中一怔,不禁掃視一眼馬隊。隻見眾武官都是四品侍衛頂戴,一式白色明玻璃頂子,八蟒五爪金虎補服,腦後拖著長長的孔雀翎;為首武官身穿簇新的黃馬褂,頭上是鑲著亮紅寶石的鏤花金座冠,石青色九蟒麒麟補服,下幅是八寶平水,竟是一等宮廷侍衛裝束。
這老者頗有見識,看出眾武官竟是北京的大內侍衛,不禁暗暗納罕:“廈門離北京不下五千裏,宮廷侍衛竟然長途跋涉遠途辦差,不知有什麼大事?”
馬隊得得小跑著,直向停泊在港口的洋輪而去。洋輪上,兩個穿燕尾服的洋商早踩著舷梯下了甲板,一路迎接出來。又有一個身穿品藍緞大褂的中國人,風帽遮去半邊臉,熟絡地上前和武官們見禮說話。眾武官都是一口北京官話,大咧咧地笑罵不絕。
那遮著臉的人低聲道:“貝勒爺囑咐:各位爺們兒把這趟差事辦完,酬金一律加倍。這兒有三千兩銀子,幾位先分著花花。”幾個武官眼光閃動,一齊笑道:“小意思,貝勒爺何必拋費?到底是怎麼個章程,潘總管隻管吩咐。”
這遮著臉的人,就是那武官方才提到的潘總管了。他是京城十四貝勒府的大總管,名叫潘高升,本來是湘軍裏的把總,積功保舉了四品頂戴。哪知太平軍剛敗,朝廷下旨湘勇立即裁撤。他沒了飯吃,隻好到北京貝勒府投充。憑著經多見廣膽大心黑,兩三年間竟當上了大總管,現在是十四貝勒眼前第一紅人,和洋人也混得熟絡,很吃得開。
潘總管狡黠地眨了眨眼,半晌才咯咯笑道:“隻要各位爺兒們把西佛爺的壽禮辦妥了,這就是大功一件,到時候貝勒爺還會有賞……”眾人聽罷,都眉開眼笑頻頻點頭。
老者向家人擺擺手,直等馬隊過去了,才重新挑起箱擔,向泊著船隻的碼頭趕去。老仆懷中的小少爺不愛說話,隻一個勁兒轉著靈動的大眼睛向洋輪望著,似乎有說不出的好奇納罕。
一行人走到雇好的渡船前,剛要上去,忽見一隊海關兵勇跑過來,刀槍閃爍,氣勢洶洶阻住了去路。為首的頭目大聲說:“海關署有令,過往船隻一律征用!”說著指揮兵勇將船封了。
幾個挑夫已擔著箱擔上船,此時被趕了下來,麵麵相覷,都不知該怎麼辦。老者強壓怒氣,拱手抱拳向頭目道:“這位軍爺,我們是台灣客商,到大陸回鄉祭祖。這條船早已雇下,請軍爺高抬貴手。”
頭目望著老者,嘿嘿一笑,操著當地口音說:“你這老頭真有意思,竟不懂什麼叫官府?告訴你,當官的一句話,就是天理王法。實不相瞞,這是京裏侍衛老爺們的差事,給當今太後西佛爺辦壽禮。別說你是台灣客商,就是北京衙門裏的一品官,見了這趟差也要躲著啦。”他不由分說,將老者一行人趕得遠遠的。霎時間,岸邊所有商船全被封了,都清空了貨物,專等重新裝船。
片刻,果然見剛才上了洋輪的那隊武官和潘總管一起走來,邊走邊說笑。他們身後,大隊夫子扛著沉重的木箱,一挪一蹭登上貨船,腰壓得像出水的蝦。
隻聽潘總管笑道:“今年不是西佛爺的整壽,貝勒爺隻弄了些南邊的稀罕物兒孝敬她老人家。前頭兩船,一艘裝的是西佛爺隨時吃用的小物件,什麼海鮮、珠貝、彌勒佛、玉觀音、自鳴鍾,檀香、扇墜兒……五光十色各樣俱全;再一艘裝著一棵剛開花的荔枝樹,到北京正好結果,求的是個新鮮!後頭三艘就是我們貝勒爺的了,裝著台灣特產的樟腦、硫磺,運到上海一倒手,就是十倍的價錢!頂要緊的是最後一艘,別看物件小,那可價值連城……”眾武官疑惑不解地看著潘高升,潘高升竊笑道:“那是英吉利的煙泡。一半孝敬宮裏各位爺,一半賣給京城各煙館。侍衛爺們兒的賞錢全在這裏頭,千萬當心!”
眾侍衛看他坦誠相告,不拿自己當外人,都是點頭答應。
眼看海邊的商船全都被侍衛們押著起錨,老者望著自己堆放的貨物,焦躁不安。等到午後,仍是一籌莫展,挑夫們焦急不堪,紛紛嚷著結算工錢。眼見天色越來越暗,夕陽已紅透了海麵。
忽聽海上又蕩起清朗的漁歌聲。黎明時唱歌的那個漁夫駕著船劃到近前,見到老者,忽然高聲問:“二十年前,老先生也在台灣麼?”木船的白帆映著耀眼的夕陽,發出微紅的光。老者一怔,隨即微微點頭:“不錯,老夫曾隨姚瑩大人抗英保土,聽到這昔日的戰歌,心有所感。”
漁夫一笑:“那就不是外人了。先生的貨船也被官兵收走了吧?這是京裏王公貝勒的勾當,老百姓管不了。若不嫌棄,就請上船吧。”說著劃了木船徐徐靠攏過來。
老者喜出望外,忙問:“我們箱擔多,能擔得起麼?”
漁夫抬頭看看天,笑道:“沒妨礙。瞧這天高氣朗,海上不會有風浪。我的船雖小,走起來穩得很。”老者急忙命挑夫將箱擔挑上木船。付過工錢,挑夫們紛紛離去。
這漁夫說的事發生在大清道光年間。那時林則徐正在廣州禁煙,台海局勢大變。英國借機開戰,堅船利炮把中國沿海攪得萬裏狼煙。尤其是隸屬福建省的台灣府,短短一年竟遭英艦四次襲擊。當時的台灣兵備道名叫姚瑩,雖然是書生領兵,卻臨危不懼。他傳令全台紳民:英國軍艦靠岸就抓,開炮就打。台灣百姓多是閩粵移民,忠勇剽悍。有了姚瑩的將令,全台處處烽火傳檄,霎時拉起了無數支團練水勇。
姚瑩本是桐城派古文家姚鼐的侄孫,家學淵源。他偶然看到明朝南居易的這首詩,拍案擊節讚賞不已,當即譜成軍歌,在全台軍旅傳唱。哪知詞句太深奧,百姓們讀不懂,竟把軍歌當成了對暗號的切口,在各莊頭聯絡時對唱。霎時間,這首詩唱徹台南台北,平埔山地。台民多是客家人,天生的情懷激壯。農夫山民們雖不懂詩中的意思,卻也喜歡聲調豪壯,和英國人作戰正可大壯聲色。
幾戰下來,英國人在台灣討不到絲毫便宜,反而被擊沉軍艦五艘。各莊頭齊心協力,在基隆海濱布置竹簽陣,大敗英艦,還俘獲了上百個英國水兵。這就是有名的“大破英船於基隆”。
捷報傳到北京,姚瑩賞戴花翎,加二品頂戴,封雲騎尉世職。沒想到,不久中英議和,簽定《南京條約》割讓香港。姚瑩抗英有功,反被革職拿問,押解入京。台灣百姓為他辯白鳴冤,追到海邊脫掉姚瑩的靴子,不忍他離去。
這老者正是當時村莊團練的一個首領,名叫丘學祥,家住台灣彰化。丘家是有名的墾戶,祖籍廣東鎮平。老人曾親率家丁生擒一個英國軍官,名揚鄉裏。不久抗英將領被革職拿問,丘學祥意興闌珊,索性回彰化東勢角老家隱居,不問外事。幸喜兒子丘龍章讀書上進,中了廩生,又生下個聰明異常的小孫子。
這孩子天賦異稟,兩歲就會識字,三歲時已經背了幾十首唐詩。丘學祥喜不自禁,帶著孫子回廣東老家祭祖,在祠堂裏入了宗譜,喝了成丁酒,給孫子取名叫“逢甲”。如今祭祖歸來,又辦了些大陸的時鮮貨品,急著要趕回台灣。
木船揚起風帆,向深海駛去。一陣陣疾風翻滾著吹過海岸,把霧氣驅散。海麵上的輕波,搖晃著徐徐行駛的小船。太陽隱沒了。微暗的天色裏,船夫和丘學祥坐了張小桌,領略著海上翻起的深藍色海浪和黃昏時分清新的海風,飲著火辣辣的燒酒,興致勃勃地談起往事。
“那時我才十二三歲。”船夫說,“跟著鄉鄰到台灣淡水運貨,正趕上姚大人練勇征兵。姚大人看我水性好,就收了我做水勇,每天拿了透甲錐,專門練習從水底鑿英國人的軍艦。守了幾天,有消息說,彰化、嘉義北路洋麵太長,英國仔怕是要從那裏登陸,我們幾百個弟兄就從台北趕到彰化增援……”
話音未落丘學祥放下酒杯,興奮地說:“真是越說越親近。我就是彰化人,當時正帶團練,四月裏和英國仔一場大打……”
漁夫眼光閃爍:“老先生說的是四月的哪一天?”丘學祥雙眸炯然生光,回憶道:“記得是在清明前後。那天清早,微微的東南風。英國船悄悄靠近海灘,還沒上岸。我們各船用海螺為號,相互聯絡組成海陣,自北向南阻住了英國軍艦的路徑。英艦開炮,我們各船也紛紛還擊,奮力前行,槍炮齊發。英國船一邊開炮,一邊轉舵向西南大洋逃去。各船一直追到茭汀仔洋麵……”
“不錯,就是那一天!”漁夫猛拍大腿笑道,“那時天色已經昏黑,海上忽然起了大霧。東南風轉盛,浪湧如山……”丘學祥接著說:“當時霧氣很大,海天被霧氣籠罩,大家隻好駕船回來。要不是大霧救了英國仔,定要打他個片甲無回。”
“對,對!就是在那同一天,我們和英國仔開戰……”兩人你言我往,越說越感奮,越說越親近。漁夫臉上微微泛紅,丘學祥老人暢想往事,也是心潮澎湃。
不知不覺已到午夜。浩月當空,碧天如洗,台灣海峽月光如水,寂靜中隻聞蕩漾的濤聲。忽然一陣海風,吹得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悚然。緊接著,潑刺刺一聲巨響,海水忽然像煮沸了似的,瞬間掀起幾丈高的浪柱。
晴朗的天空霎時烏雲四合,暴雨瓢潑一般傾瀉到海麵上,狂風呼嘯,發出恐怖的吼聲。木船在風浪中顛簸,雨打帆檣,船身上下翻騰著,眼看就要翻倒。漁夫霍地站起,高聲叫道:“不好,是台風!”他讓丘學祥帶著小逢甲,趕快躲進船艙。自己帶著丘府老家人,發瘋似地撐住船舵,在滔天惡浪中掙紮。
船艙中,丘老爺緊緊摟著孫兒逢甲,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逢甲小臉慘白,聲嘶力竭地哭喊著。靠近祖孫二人,一個年輕的惠安女人抱著嬰孩,也是滿麵惶急。她是漁夫的妻子阿茶。想著船頭的丈夫,阿茶忍不住向艙外走。女人懷中的嬰兒不過幾個月,和逢甲一樣恐懼地大哭著。
船頭的艄公正奮力掌著舵,與風浪搏擊。聽到嬰兒哭聲,他關注地回頭望向艙內,大聲喊:“阿茶,別出來!看好荷妹,千萬別嚇壞孩子。”女人既想幫丈夫,又怕嚇壞孩子,在艙口停住腳步,遲疑著不知該怎麼辦。
浪峰越來越高,喀嚓一聲,船艙的舷窗破了。洪水奔騰著湧了進來。丘老爺抱著孫子,惠安女人抱著嬰兒,拚命衝出艙外。
甲板上到處是水,幾個人站上去,立即濕透了。艄公已經累得渾身顫抖,卻仍死死地掌著舵,在風浪中掙紮。小船隨時有翻沉的危險。丘學祥懷中緊緊抱著幼孫,朝老仆大聲喊道:“快把箱擔擲到海中,減輕船的載重。”隨著喊聲,老仆立即忙碌起來。
惠安女人看到丈夫危急,再顧不得什麼,把孩子交給丘學祥,挺身就要往船尾走去。丘學祥左手牽著逢甲,右手抱著啼哭的女嬰,隨著顛簸的小船身子來回擺動。突然大浪打來,老人牽著逢甲的手一鬆。逢甲人小力單,整個身子飛起來,被滔天的洪水卷了進去。丘老爺驚呆了,急切地呼喊著追逐著。小逢甲慘叫一聲,眼看就要落入大海。突然,惠安女人轉回身來,伸長手臂死死拽住小逢甲,想要把他拖回來。大浪打來,惠安女人和小逢甲都被卷進海中。
洪濤洶湧,阿茶奮力托起逢甲,把他小小的身軀托出海麵。逢甲的身體緩緩上升。他的小手拚命扒住了甲板,丘老爺撲過來,拉起孫子,又奮力向那女人伸出手。大浪再次撲來,惠安女人掙紮著,身子終於被淹沒了。
艄公搶過來,縱身跳入海中摸索,卻隻看見一個逐漸遠去的漩渦。艄公向著大海,痛楚地大叫:“阿茶——!”
嬰兒的哭聲,艄公的喊聲,和著滔天巨浪,傳出很遠。
整整兩天,風浪才終於過去了。艄公抱著女兒荷妹,為妻子送葬。他滿臉淚水風幹了似的凝固在臉上,抱著隻有幾個月的女嬰,默默向大海中撒著紙錢。白色的紙錢打著漩,向遠方流去。
丘老爺滿眼含淚,抱著小逢甲向大海中拜了幾拜。為感謝艄公一家的救命之恩,丘學祥將祖傳的古錢剖成兩半,為逢甲和那個叫荷妹的女孩定了親。老人用紅繩串起半枚古錢,慈愛地掛在女嬰嬌嫩的脖子上。艄公也拿起半枚古錢,掛在逢甲的胸前。
丘學祥苦苦相勸,邀請漁夫攜帶幼女到台灣彰化一同居住,以便有個照應。漁夫執意不肯,隻笑笑說:“我是天生的窮命,過不慣富貴日子,還是在大陸出海捕魚痛快。等過一兩年,我帶上鮮魚,再到台灣去看親家公和逢甲女婿。”說著他背起女兒,駕起小船,排波踏浪,徑直向海那邊劃去。
匆匆三年,彰化的稻田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山上的棕櫚樹已經高過了屋頂,卻始終不見那惠安的船夫過岸。
轉眼到了大清同治十年,陰沉的官道,瑟瑟秋風吹動枝頭的榕樹葉,發出低低的悲鳴。一名傳令武官手持海捕公文,縱馬飛奔,卷起的黃沙漫漫飛撒,公文上似乎漸漸疊合了殷紅的血跡。
這兩年,太平天國餘部在廣東嘉應州戰敗,部眾流散。沿海各省傳令緝拿,一些地方官吏乘機搜刮民財誣良為匪,災禍也傳到了隸屬福建省的台灣島。武官手中的公文,正是發給台灣府衙捉拿發匪的海捕文書。
台灣府卻像一片世外桃源。濃密的椰林、蒼藍的大海、淡金色的沙灘,共同組成一片明媚誘人的熱帶景色。沿海岸向南,穿過大甲溪,在阿裏山北側的平埔地,就是丘學祥居住的彰化縣。百十個村落如翠羽攢珠般圍在縣城周圍,煞是好看。
村落周圍環繞著一片繁盛碧綠的毛竹,陽光將毛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在風中搖曳。住屋大都是加竹編茅泥土為垣,門前圍起竹籬養雞養鴨,周圍築起土牆。家門都奇特地朝西而建,仿佛傾聽著大海的濤聲。一株高聳雲霄、濃密蒼綠的大榕樹下,佇立著奉祀延平郡王鄭成功的延平郡王祠,輝煌的廟廊下懸著匾額。
正是夏天清晨,老阿公們在榕樹下聊天講古,談論著今天正午丘家的壽宴。突然,隻見幾十個大清兵勇,從海灘押解來一隊滿臉血汙、被粗麻線捆在一起的人。兵勇們吆喝著,怒斥著。這隊人倔強地走著,掙紮著。人群後浩蕩著澎湃的海濤聲。眾人吃驚地望著這一幕,不明所以地咂著嘴。
此時,村東響起爆竹聲。老阿公們霎時眉開眼笑,互相吆喝著,紛紛趕到丘家去祝壽。
這一天,恰逢丘老爺六十整壽。丘家是百年老宅,屋宇廳堂卻依然是五彩絢麗,光鮮奪目。軒敞的三進院落前張燈結彩,賓客絡繹不絕,一片喜慶景象。丘學祥站在門前的高台階上迎接賓客。他依然氣宇軒昂,一身絳紅色錦袍,華貴中透出端嚴。
門前知事不住高喊:“萬勝園羅老爺到!”“同慶堂洪老爺到!”眾賓紛紛抱拳:“給丘老爺拜壽!”“丘翁六十華誕,福壽雙全啊!”賓客祝壽聲此起彼落。
此時人流中出現一個穿官服的人。知事眼尖,立刻提高嗓門:“縣丞李大人到——!”眾賓客紛紛駐足觀望。
“啊!李大人,快請!”丘學祥快步走下台階,緊走幾步,“鄉民區區壽辰,豈敢勞動大人?”李大人笑容滿麵,親熱地說:“丘翁不必客氣。丘府富甲全縣,丘翁又行俠仗義,為一方表率,我們這些為官的也要多多仰仗啊。一會兒知縣吳大人還要親來拜壽,轎子馬上就到。”丘老爺詫異道:“這如何敢當?龍章,速去縣衙迎接吳大人!”不遠處的兒子丘龍章快步離去。
小逢甲已束發讀書,此時主動走到李大人麵前,規規距距地深施一禮:“請李大人安!”這是一個六歲的早慧兒童,聰明伶俐的大眼睛忽閃著,仿佛天真爛漫的霞光,頸上掛著係有紅繩的半枚古錢。
“孫少爺快快免禮。”李大人滿臉堆笑,“聽說孫少爺五歲習文,六歲賦詩,是本縣有名的神童。日後定能金榜題名,光耀門庭啊!”丘老爺異常興奮,連聲道:“大人過譽了,快請!”李大人躬身走上台階,正欲邁入門檻。
忽然有一衙役匆匆趕來,急呼:“李大人,請留步!”他趕到近前,在李大人耳邊低語了幾句。李大人滿臉驚詫,轉向丘老爺麵露難色:“丘翁,實在抱歉。縣裏剛出了一件案子,吳大人傳話說他不來了,還讓兄弟我火速回去酌商。萬望恕罪。告辭!”
丘老爺忙道:“大人公事要緊,請!”他緊走兩步,目送李大人遠去,感到事情蹊蹺,令人疑惑不解。
恰在此時,丘龍章匆匆返回。他分開賓客,快步走到丘老爺身邊,惶急地低聲說:“爹,出事了!聽說今天早晨抓到了四百多名廣東來的渡海客,官府說他們是大陸打散的太平軍,要即刻殺頭啊!”
“哦?真的是廣東人?”
“是。聽說是從廣東嘉應州過來的,有的還能和咱們丘家續上家譜。”
丘老爺沉吟片刻:“龍章,你立刻帶上我的名帖求見吳知縣,再帶上兩千兩銀子上下打點,務必設法搭救。”賓客依然如流,但丘老爺已無心迎送。他孑然獨立,眉峰緊鎖。
夕陽沉落下去,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一條條的,在晚風中簌簌飄動。風裏仿佛飄著無數剪斷的愁絲,俯瞰著人間的百態。
丘家內堂燈火通明,琳琅滿目的珠寶閣,紫檀桌案上的玉石梅花和琺琅自鳴鍾,都散發著某種不安的氣息。丘龍章已從縣衙回來,正顫抖著給父親讀著吳知縣的回信:
“丘兄學祥鈞鑒:弟受兄所托,不勝惶恐。現已查明,今晨所獲渡海客453人,確係廣東發匪餘部。今沿海各省均嚴令緝拿,弟實不敢私自放人。福建海捕公文克日即到,估計兩三日內人犯即解往府城,按律正法。當今之計,除非丘府具單作保,證其為親眷良民,弟方可盡力周旋敷衍上方。但保金所需金額甚巨,吾兄與其非親非友,何必自取煩憂?望吾兄三思。”
龍章念完信,皺眉不語。霎時,堂內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牆上掛著的自鳴鍾發出嘀嗒嘀嗒的鳴聲,異常響亮。丘學祥麵色凝重,靜默沉思。他手中的兩個玉球象活了一樣,在老人掌心前後翻滾。片刻,丘老爺沉聲問:“龍章,保金到底要多少?”
龍章遲疑片刻,臉色變得雪白:“吳大人說,每人至少一百兩,合起來是四萬五千三百兩,再加上打點的銀兩,需要整整五萬兩哪!”
“什麼?”丘老爺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五萬兩?丘府全部家產也隻有五萬兩——這群禍國殃民的貪官,光天化日誣良為匪,又敲詐民財,他們就不怕報應嗎?”
龍章雙眉鎖在一起,眼睛直盯盯地看著父親,說:“吳知縣的算盤精得很。如果我們具保,他坐收五萬兩白花花的雪花銀;如果我們不入圈套,他就把人犯押到府城,照樣領功受賞。爹,丘家和那些人非親非故,我們不能上當!”
丘學祥沒有說話,起身沉重地踱著步子,良久才問:“龍章,你還記得三年前的事嗎?”龍章會意,趕忙躬身答應:“孩兒記得。小逢甲的命是大陸人用性命換來的。”
“是啊,不知道他們父女如今在何處啊?!”丘學祥說著,緩步走到正堂中間,抬頭望著鎦金匾額上栩栩如生的四個大字“忠義家風”,深沉緩慢地講起往事,象自語,又象說給龍章。
“我們丘氏遠祖原本住在河南衛輝府封丘縣,始祖叫丘穆。第九世祖丘文興公是南宋民族英雄嶽飛的重孫女婿。蒙古入侵,他再舉義旗,率鄉裏子弟追隨文天祥抗元。失敗後,舉家遷到廣東鎮平縣,成了當地的客家人。後來丘家死裏逃生來到台灣,隨延平郡王驅逐荷人收複台灣。二百年來生息蕃衍,創下了偌大家業,但從未忘記延平的忠義遺風。龍章,這是四百個親人,四百條命啊!如果我們的祖先還活著,他們又會怎麼做呢?”老人感慨良深,長歎一聲。龍章滿臉愧容,默然無語。
夜晚在躊躇中悄然逝去。清晨,丘府的花園裏傳來甜甜的芳香。穿越花梨格子窗,傳來兒童清脆的笑聲。花園內,露珠在鮮翠的芭蕉上滾動。小逢甲站在芭蕉旁,正興高采烈地往兩個紅紗燈籠上寫字。丘老爺慈愛地看著。
逢甲笑道:“‘鴻是江邊鳥,仙為山上人。’爺爺,你看我寫得好不好?”他跑到爺爺身邊,小手高高地舉著。
丘學祥笑著撫摩孫兒:“好,好!這是個拆字對:江邊鳥合起來是個‘鴻’字;單人旁加‘山’,就是個‘仙’字。逢甲的對子越寫越好了,將來準能金榜高中。”逢甲高興得拍手跳起來。老人慈藹的目光望著聰明可愛的孫兒,眼中漸漸湧滿了淚水。
庭院裏充盈著舒緩的氣息,隻有柔風在花草間飄動。忽然,院外響起暴雨般的鑼聲,聲聲敲碎了庭院的恬靜。鑼鼓中夾雜著亂紛紛的喊聲:“快去海灘啊,殺人啦!”
太陽已經升起來,海灘烈日蒸騰。兩個被綁的大漢跪在沙灘上,渾身是血。一群兵丁手持刀槍,殺氣騰騰。刀槍在烈日下放出刺眼的光芒。忽然,一名刀斧手揮刀砍去,左邊的大漢應聲倒下,鮮血迸濺,流了一地。
刀斧手又要向右邊的大漢砍去,耳邊猛然一聲怒吼,“刀下留人!”刀斧手一怔,瞬間刀頭猛然一頓,被一隻有力的手托住了。刀斧手驚訝地抬起頭,隻見怒容滿麵的丘老爺威風凜凜地站在他的麵前。
此時,站在一旁監斬的縣丞李大人快步走來:“丘翁,妨礙執法非同小可,吳大人會怪罪的。”他轉身命令刀斧手,“殺!”
丘學祥額頭青筋突突地跳。沙灘上鮮血流淌,幸存的大漢猛然抬起頭,露出一雙絕望的眼睛,死死盯著丘老爺。此時,刀斧手又舉起了砍刀。
“慢!他們都是我丘府同宗同族,我能證明他們是良民。”丘老爺驚雷般的一聲吆喝,使刀斧手象觸了電一樣,舉刀的手在空中定住了。
“丘翁,口說無憑啊!”李大人陰側側一笑,“除非丘府以家產具單作保,不然吳大人也無法向上方交待呀。”丘學祥沉吟片刻:“請轉告吳大人,讓他務必等我兩天。”李大人獰笑一聲:“好,就聽丘翁的。”他朝兵丁一揮手,“先把犯人押回大牢!”
細雨連綿,丘學祥老人冒雨走向延平郡王祠。祠內寂靜無人,隻有鄭成功像麵容敦厚,一團正氣。丘老爺緩步走入,雙眼怔怔地望著延平郡王像。他想起祖先的陳述:“昔日延平郡王留下二寶,一為聯璧,一為斷圭。得聯璧者,江山一體;得斷圭者,母散子離……”
“延平郡王,您麾下的不肖子孫丘學祥又來看您了。”老人走到香案前,虔誠地焚香跪倒,“丘氏祖先篳路藍縷,才在荒島上開辟田園創下家業,草民怎麼能不珍惜?”他眼中淚光閃爍,“但先輩開拓寶島,所為何來?不就是讓大陸台海永遠血脈通連,親如一家嗎?”
雨聲蕭瑟,丘學祥老人的背影隔著雨簾,影影綽綽。此時,小逢甲無聲地從外麵走進來,凝神望著爺爺。
“所謂情關桑梓,份屬同根!大陸的親人如今有難,台灣人怎能袖手旁觀?”丘學祥沉鬱的嗓音,仿佛有金屬的回聲,“隻是孫兒逢甲,年方六歲聰慧可愛,草民又怎忍心讓他從此受貧寒之苦?何去何從,千難萬難,求延平郡王指點迷津。”
說罷,他從香案後小龕中取出一個蒼古的描金木匣,莊重地搖動,隨後顫抖著手向木匣中摸去,口中默默祝禱:“若得聯璧,丘家願舍家取義;若得斷圭,是天意使老朽無能。”
他的手緩緩抬起,定睛細看。老人手中是一枚晶瑩碧透的連環璧玉,聯璧與神龕前的燭光相疊合,光影變幻,形成一片耀眼的五彩光環。忽然一個閃電,老人和手中的聯璧通體透亮。
“聯璧!”丘學祥沉重地點頭,“學祥明白了。這是天意命兩岸永為一家!草民決心已下,求延平郡王和曆代祖先保此事成功,大陸親人平安!”老人聲淚俱下地匍匐焚香。
小逢甲緩緩走到爺爺身旁,無言跪下,模仿著爺爺的動作,雙掌合什。丘學祥驟然看到孫兒,驚問:“逢甲,你怎麼來了?”逢甲站起來,伸出小手指指外麵。門外,丘龍章在雨中持傘含淚等候。丘老爺一怔,透過雨簾,望著雨中等候的兒子,又慈愛地撫摩身邊幼孫的頭。
“逢甲!”他輕輕叫了一聲,已是潸然淚下,往日的風風雨雨一下子湧上心頭,仿佛潮頭撞擊,又緩然回落。老人眼前朦朧一片,似乎看見波峰浪湧中一隻木船,惠安漁夫那紫紅色的肌腱在風雨中隱現;光線一閃,惠安漁夫又變成了沙灘上跪著的大漢,黑紅的臉膛似乎要漲出血來,乞盼的目光像灼熱爆迸的火花。
丘學祥閉上雙眼,隻覺得五內翻騰,滿腔都是酸辛的往事。他拭了一把奔湧不息的眼淚,怔怔地說不出話,小逢甲和龍章都是神色黯然。
遲疑片刻,龍章撲通跪在雨中,聲淚俱下:“爹,逢甲隻有六歲,今後的日子將苦不堪言。為了逢甲,兒子求您再想想吧!”
風雨擊打著芭蕉竹葉,沙沙作響。丘氏老宅近在咫尺,雨水在屋簷、石階上跳蕩。丘學祥凝視老屋,喃喃自語:“我做這事無怨無悔,隻是怕苦了逢甲。小小的年紀,不知今後還要吃多少苦啊!”他默默望著遠處滾動的雲團,滿臉皺紋像刀刻似的,淚珠滾滾流淌。
小逢甲忽然抬起頭,撲閃著大眼睛望著爺爺,認真地說:“爺爺別難過。您忘了?《論語》上說,孔子的大弟子顏回最是貧苦,身居陋巷,一簞食,一漂飲,‘人不堪其苦,而回也不改其樂’。”他揚起頭,黑亮的瞳仁帶著稚氣,也帶著與年齡不相稱的睿智與聰慧,“我雖不如顏回之賢,難道就不能窮且益堅,誌在天下嗎?為了救人,逢甲不怕苦。”
丘老爺破涕為笑:“嗬,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然有此誌氣!”老人拭了淚,慨歎道:“丘門有孫若此,老夫更有何求?”他期待的眼光望著幼孫,“逢甲,你若能金榜題名,丘氏老宅還能重建!”小逢甲鄭重地點點頭。
老人看著剛剛站起的兒子龍章,口氣異常堅定:“你立刻把家產發賣抵押,換取現銀,寫好保單。再去傳話給吳知縣,就說五萬兩保金一文不少,兩日後必到縣衙!”龍章遲疑著,臉色白得可怕,卻終於點了點頭。
風吹動著榕樹枝葉,聲聲蕭颯。祖孫三人在綿綿陰雨中相攜遠去,仿佛一幅剪影。
就這樣,丘家敗落了。老祖父帶著全家搬到了鄉下。父親龍章當了私塾先生,勉強糊口。
一望無際的大海,波浪層層疊疊,後浪推著前浪,前浪追逐著後浪,泛起雪白的浪花。丘學祥拉著幼孫丘逢甲走在海灘上。二人身穿粗布衣衫,丘老爺仍氣宇軒昂,小逢甲頸上掛著用紅綾繩係著的半枚古錢。
小逢甲用清脆的童音問:“爺爺,什麼叫‘情關桑梓、份屬同根’?”丘學祥慈祥地一笑:“桑梓是指桑樹和梓樹,這兩種樹通常種在庭院前後,因此,桑梓就比作家鄉。我們救下的那些廣東渡海客都是我們的鄉親,是一條老根上長出的枝葉。”
“我們是台灣人,怎麼和他們是鄉親呢?”
“不錯,我們是台灣人,可我們的祖籍在廣東鎮平。”丘老爺目光望著遠處,仿佛在回憶久遠的過去,“二百年前,我們從大陸渡海來到台灣。當時來的最多的是廣東潮洲、惠州和福建漳州、泉州的人。我們象小草一樣,在台灣紮了根。可我們最大的根還是在大陸,在海的那一邊。”
祖孫二人坐在礁石上,望著海那邊。爺爺給逢甲講起了動人的傳說:“遠古的時候,台灣和大陸本來是連在一起的。一條鱷魚用鱷尾劈開陸地,把台灣和大陸生生撕開,台灣滑向深海。一個勇敢的年輕人叫澎湖,他跳入海中想拉住這塊陸地。一會兒海麵上升起了一片島嶼,人們叫它澎湖島。隨後漁翁、白沙、吉貝也紛紛跳入海中,變成了島嶼。它們和澎湖島一起組成了澎湖列島。這些島嶼象釘子一樣,從海底把大陸和台灣釘在一起,永遠也分不開了。”
幼年逢甲忽閃著大眼睛凝望大海,若有所思。他踮起腳眺望著海那邊。忽然,他自信地對爺爺說:“爺爺,我作了一首詩。”
“哦?念給爺爺聽聽。”丘老爺慈祥地一笑。
幼年逢甲站在海邊,凝神望著大海。海水拍擊著他的腳麵,清亮的童音在海麵上響起:
唐山流寓話巢痕,潮惠泉漳齒最繁
二百年來藩衍後,寄生小草已深根。
蔚藍的大海,海鷗自在地飛翔。金色的陽光照耀著,粼粼波光閃爍跳蕩。逢甲的童音仿佛在海天回蕩。爺爺拉著幼小的逢甲在沙灘走過,沙灘上留下一大一小的兩行腳印。
在這片和大陸本來釘在一起的海島上,小逢甲一年年艱苦走過。七年過去了,爺爺辭世了,逢甲長大了。這一年逢甲13歲,為了實現爺爺的夙願,他要到台南考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