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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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裏就亮了兩盞壁燈,吃完飯,我就直接上樓,樓梯間的窗台有盆雲竹,已經長過半窗高了,這樓道的吊燈越看越暗,顏色僵硬,如抹桌布髒髒的,春天時因為潮濕留下的黴點,稍稍注意點看,就像心上的一處不快的記憶。
剛把頭發放下來就有人在敲門,我以為是小繡,但等開了門,卻看見是廚房裏的小丫頭,叫小梅,手裏提著個燒水的壺,看樣子是到外麵打水回來。她對小聲說:“姚小姐,小姐叫你去一下。”
剛剛才見到,現在叫我,我不知道月桐現在又叫我去幹什麼,就問:“你們小姐找我幹什麼?”
“我不知道,她就叫我來叫你。”
我跟在小梅後麵往外走,下了樓梯,我正想往右拐,到月桐那去,但小梅卻指著外麵說:“小姐,外邊園子那個------有人在等你。”
我剛張嘴想問是誰,但一下子意識到有可能是餘少揚,一定是他看見小梅去園子裏打水,就叫她來叫我出來的。想著,我便小梅說:“知道了,你去吧,別對人講。”
“知道。”
我走到他跟前,問:“你--------找我?”
他小聲說:“就想跟你說說話,方便不方便?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我正想說話,就看見有人從走廊那邊過來了,他一把拉過我在那棵桃樹下坐下,過了一會,問道:“還記得不記得這?”
我心裏一動,就是他不提我也記得,但也隻是淡淡地說:“你不是說有話跟我說的嗎?有什麼話就快說吧!天色也不早了!”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悶在心裏?”他說。
“沒事。”我抬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他,想問他關於三姨娘的事,可是我突然覺得無法說出口。這種事,若不是他,這麼問太難為情;真是他,那就更難為情。我對於父親所謂的身份地位,種種禁忌,本來就隻有討厭,關於三姨娘也是父親引來的另一種難堪。也是因為有這樣的父親讓我徹底地覺得,一切的錯都在自己這一邊,一切的理都在人家那邊。
我以為他自己會說什麼,結果他隻是歎了口氣說:“隨便聊聊吧!”
我靠在另一麵,“聊什麼?”有點暗,看不太清他。
“你不進去嗎?月桐他們都好久都沒見著你了!”
“不了,我晚上還有點事!”
聽他這麼說,我很失望,我實在忍不住了,“晚上該不是又要去會我三姨娘吧?”
餘少揚馬上臉板了起來,這回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並不起身,一動也不動,看著他,“那天晚上,我看見你們了,在化妝舞會上。”我本想說,他就是那個抱我的灰衣仙道,可是沒有說出來。若他否認,我等於先承認到處找他,不是自討其辱嗎?
“你爹讓我陪她去,我就得陪。”他大概覺得過於嚴肅,反而坐實我的懷疑,改了口氣。
“其實她人很善良。”餘少揚說,“你別把問題看偏了。”
但願是我想錯了,我心裏突然覺得很委屈,誰叫是我爹-----命就是這麼安排的,誰又能挨得過命?
餘少揚見我並不說話,又蹲下身來,伸出左手,拍拍我的肩頭,像在安慰我似的。見我還是沒聲響,便一邊拍我的肩,一邊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這話讓我大吃一驚,原來還不是執行任務、另有圖謀,而是真正來了情,我一直擔心三姨娘會把他的心收服了,把他弄得失魂落魄,果不其然,我咬了一下嘴唇,心裏酸酸辣辣,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想著,一下子氣上了心,我一把推開他,站起身來,讓開兩步。他看我要走,就去攔住我,“聽我把話說完。”
見我不聽,他也急了,扔了外衣,小心翼翼地站在我的身後。兩人之間彼此聽得見心跳,連風吹著樹葉的“沙沙---”聲也聽一清二楚。我覺得四周空氣都凝固了,好像要把我軟化似的,好像要把我的整個心整個人都改變。我感覺自己站那棵桃樹下,他躺在樹下,月光照著他們。我閉上眼睛,身體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僅僅一步,我就與他貼在一起了。
“如果你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一定告訴我,好不好?”
這話我聽著十分不舒服,我覺得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是早已揣摩出了我的心思,卻還故意不痛不癢地這麼說,就很生氣地說:“我有什麼需要你做的?我需要你做的就是不要來找我。”
僅僅停頓了兩秒鍾,我還是想往外走,可是他已靠近我,他抱住我,摟緊我,小聲安慰說:“別生氣,別生氣!”說著,就用他的臉在我頭頂上輕輕蹭來蹭去。
他那樣蹭我,使我覺得頭頂發熱,而且一直從頭頂向我的臉和脖子一路下去,搞得我臉上很發燒,可一想到他同三姨娘不清不楚的,又來騙我,就遷怒於他:“你幹什麼呀?別在人頭上蹭來蹭去的-------,我剛梳的頭,你把別人頭發都弄亂了,叫別人待會怎麼回去?”
他笑了一下,學我的口氣說:“那就讓我來幫別人把頭發弄好吧--------”
我生氣地用手將他甩開,說:“你幹什麼呀?我自己又不是沒手。”
他隻是訕訕地看著我,並沒有說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心裏頭有把無名火點著,我同他說話就變得很衝,還有點惡狠狠的樣子。
而他正相反,以前他同我說話,總是像個大人對小孩說話一樣,喜歡逗我,開解我。但現在他膽子好像變小了一樣,仿佛在揣摩我的心思,要討我喜歡似的。我搶白他一句,他就那樣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再不敢像以前那樣,帶點不講理的神情跟我狡辯了。他越這樣可憐巴巴,我越惱火,因為他這個樣子,隻能說明他現在心裏頭有鬼!
他看著我,說不出話,很久才低聲叫道:“小溶,小溶!”
我被他兩聲“小溶”叫得一顫,渾身發起抖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叫我“小溶”,而不叫別的什麼,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連叫兩聲,但他的語調和他的表情使我覺得心頭發顫,覺得他好像一個被冤枉判了什麼刑的人,在等著我救他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我說不出話,越抖越厲害,深呼吸了幾次都不能止住我的抖。
他問:“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我生你什麼氣?”
他解嘲地笑了一下:“沒有就好,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他轉過身,看著我,慢慢退著走,“你不要往壞處想----”
他懇求說:“你別為這事擔心了好不好?你看你,這些天來,人都瘦了----,兩隻眼睛都有點陷下去了----”
我聽他這麼說,心裏一動,呆呆地看他,夜色之中,使我覺得他好像也瘦了一樣。我看得發呆,差點連方向都搞錯了!我覺得好像進了個怪圈---------
“說完了?說完了我走了!”是自己跌進去,現在,我恨死我自己了。
走了幾步,停下來,然後我看見他向我伸出雙手,我感覺那好像不是在揮手,而是伸著雙手,好像要擁抱我一樣。我其實也很想向他伸出雙手,如果你不再去找三姨娘,模糊了雙眼,緊握的雙手讓指甲都陷在肉裏,我,搖了搖頭。連忙轉過身,飛快地走廊內,躲在圓形拱門後麵看他。
我看見他還站在那裏,伸著兩手,他身後是漆黑漆黑的一片,頭上是昏黃的月光,穿著白衣服的他,顯得那麼孤寂,那麼蒼涼--------
不知為什麼,和他來往,時時刻刻都像是離別。總覺得不長久,就要分手了。記得小時候有一張留聲機唱片,我時常會接連聽七八遍的,是古琴獨奏的《陽關三疊》繃呀繃的,小小的一個調子,再三重複,卻是牽腸掛肚---------一把藤椅子,拖過一邊,倚著桃木箱,藤椅的扶手,太陽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彎彎的藤條的影子,像三個穹門,重重疊疊望進去,倒像是過關。旁邊另有些枝枝直豎的影子,像柵欄,雖然看不見楊柳,在那淡淡的日光裏,也可以想象,邊城的風景,有兩棵枯了半邊的大柳樹,再過去連這點青蒼也沒有了。走兩步又回來,一步一回頭,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而這就是典型的中國人的離別,肝腸寸斷的時候也還敬酒餞行,作揖萬福,尊一聲“大哥”,“大姐”,給人錯覺是淡淡的-------
家裏對我,是沒有恩情可言的。外麵的男子的一點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既然不能承受,倒不如幹脆斷了的好。可是,世上又能有幾個親人呢?
但那一夜,我卻睡得很不安穩,做了很多夢,都是跟餘少揚相關的,一會夢見他同三姨娘一起逃跑;一會又夢見他跟一群人打架,一刀把人給捅死了。我在夢裏不停地想,這要是個夢就好了,這要是個夢就好了。
後來醒了,發現真的是夢,舒了口氣,天還沒亮,但我再也睡不著了。
那是洋人教會辦的同濟醫院一間特殊病房。病房裏堆了很多花,濃鬱的花香,連醫院固有的消毒藥水味都掩蓋住了。
一個中年的護士長進來說:“季小姐,花實在太多了,那個-----還有剛送來的,怎麼辦?”
“扔了吧,都扔了。”季於青躺在床上說,她的臉色很疲憊,嗓音沙啞,“花是不能當藥的。”她的語調喪氣。
“醫生說你流血過多,傷了元氣!”護士長慈祥地說,“可憐了孩子--------是個女孩!都已經成形了!你好好休息!”
淚水濕透了她的臉頰,可是她並不想哭,她不喜歡流淚,都過了好幾天,她的精神還是絲毫沒有好轉,每天昏昏欲睡,半睡半醒時卻老是在做噩夢,夢見的事情都差不多。她好像在對一個人說話,好多的話,無頭無緒,總說:“誰叫你是我的女兒呢?”
門終於被推開,大概是聲音太響。她醒過來,嘴裏滿是苦味,輕輕翻了一個身。
“季小姐,門口有個男人要見你。”護士長說,“聽見你睡了,等了一會,要求見你。”
季於青心裏一怔,問:“長得什麼樣?”
“瞧那樣子像是跑碼頭的,可看著又挺斯文樣的!”
季於青歎一口氣,說:“讓他進來吧。”
等了這麼久沒人應。怕是睡下了,明天來吧。
許正坤朝前幾步往前看,門窗口都沒有人。玻璃四角黃濁,映著陽光,一排窗戶似乎凸出來作半球形,使黯舊的過道顯得玲瓏剔透,感覺像是用玩舊了的玩具搭建的一樣。
過道上那張長椅上坐著個年輕的奶媽,懷裏躺著個小孩,孩子的腳底心緊緊抵在她的大腿上,小小的老虎頭紅鞋包著柔軟而堅硬的腳……
這至少是真的。
“先生,進去吧!”出來一個中年護士衝他招招手。“長話短說,精神還不是很好!”他點了點頭。
病房裏半天沒有聲音,但是從門縫裏可以看見裏麵,拉開門把手,哢啦塔一聲推了進去,一股子刺鼻的花味夾著藥酸味,躺在床上的季於青露了露臉又縮回去,陽光從她下頦底下往上照著,更托出兩片薄薄的蒼白嘴唇的式樣。離得這樣近,又是在陰暗中突然現了一現,沒有真實感,但是那張臉他是太熟悉了,小圓臉配著長頸項與削肩,前劉海分成人字式、黑鴉鴉連著鬢角披下來,眼梢往上掃,陽光一照射,像戴了小半個金麵罩-----------
他手裏沒有捧花,而是帶了一包蓮籽,走近她,輕聲說:“前幾天家鄉拿來的,去年曬幹的蓮籽,說熬雞湯最補身子。回頭叫娘姨幫你熬點!”
季於青呆呆地看著他,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馬上想鬆開,可是他握住了他,握得緊緊的。她說:“正坤,我真想不到你會來看我。”
他有點窘,笑了笑:“怎麼會不來呢?是我把你送進醫院的,不巧因急事被鍾爺叫走了。這不,剛回來。”她想坐起來,他很快地扶起她,並幫她拉過枕頭墊在背後。
“最近姚老板來過沒?”
她搖搖頭,“你陪我坐一會兒,別問不相幹的別人的事。問了也傷神!”她把雙手放在他的肩上。
黑色福型車駛到一個路拐角。
“月桐,你確定你知道他們在哪?”聽月桐說餘少揚今天好像要離開上海,是私奔,怪不得他昨晚在園子裏向我伸出雙手,又站那麼半天,是不是在跟我訣別?也許他知道自己今天領著三姨娘逃亡,所以戀戀不舍地在站著,看我最後一眼?
我覺得自己的心都急腫了,隻想找個知道情況的人問清楚,
“溶姐,你別再問了,我還尋你開心你不成,今天你不同我出來我看你以後是很難再見到他了!要讓我逮到那個不要臉皮的老女人--------”
突然另一輛車從橫街竄出,迎頭攔住。兩輛車同時發出急劇的刹車聲。
“哎喲!老張!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是!小姐!”
從對麵車裏跳出三個穿長袍、戴禮帽的人,迅速衝上來,拔出槍對準司機和車裏頭的我們,“巡捕房查私運品,下來檢查!“
“好大的膽子,也不看看是誰家的車?鍾爺的車輪得上你們來搜?”老張打開車門出來說道。
但還沒等他反映過來,其中一個人一下便將他打翻在地。
“月桐,好像有點不對勁!”我握住月桐的手道。查私貨怎麼查不到我們身上啊!
“出來!”
我不敢打開車門,捂著胸口說:“月桐,我害怕得不行。”
“巡捕房,那幫狗東西,那我先出去------”
我看見老張嚇得渾身打哆嗦,舉著雙手,然後又看到月桐已經被另外兩個持槍者拖上他們的汽車,還對老張拚命大叫:“告訴我爹,要他們好看!”我連忙從另一邊下,眼睛一閉,甩開皮鞋,拔腿就要跑起來,轉過頭來,卻馬上被一個黑布罩套在頭上。
“放開我,幹什麼你們!”我幾乎是被強行架著拖著走的,我狂甩著胳膊,可絲毫沒什麼用,眼前是黑漆漆的一片-------
等到我剛被甩在座位上,就聽見車門“哐當”一聲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