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一刻，我們終於抵達了目的地。坐車花去將近一個半小時，剩下的時間裏我們就像兩隻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鑽，腳走得酸麻了才找到那所謂的臨時據點。我不是路癡，澄澄也不缺乏正常的語言概述能力，隻不過她給出的範圍實在太模糊，西湖北邊一帶怎麼說都是個空泛的概念，我又不可能用紙複印出藏在她腦中的路徑，才落得一頓好找。
    不久前家裏打給我電話，問我們在哪瞎逛。我看要在晚飯之前趕回去是不可能了，便找了個理由敷衍了之。電話一掛，澄澄便鎮定自若地走進路邊一幢公寓樓。我愣愣地駐足原地，見人走遠了才連忙跟上去。我倆彼此無言地乘坐電梯直通七樓。當澄澄來到701室門口，並自然地從褲口袋裏掏出一根金屬絲時，我再也無法保存沉默了。
    “你要做什麼？”
    “拿鑰匙。”
    澄澄盯著手裏的金屬絲對我說。
    “哪有人把這個當鑰匙的？除非是……除非是……”
    我欲言又止。為了阻止澄澄走上歪路，我正要去抓住她的手，就聽她平靜地說道：
    “你想多了。”
    澄澄說著，捋直金屬絲，蹲下身來，將金屬絲伸進門與地麵之間的縫隙。撥弄了一陣，竟勾出一把鑰匙。所有動作熟練流暢，就像事先排練過了一樣。接著，她用這把鑰匙打開了701室的門扉。當裏屋的情景躍入我的眼簾，她向我介紹：
    “這裏就是我的臨時據點。”
    房子裏什麼東西都沒有，顯得尤為空曠。客廳目測跟我家差不多般大。東西兩側各有一麵緊閉的落地窗。米白色的牆壁上僅有的裝飾便是幾扇通往各個房間的桃木色小門。酒紅色的實木地板上積了層厚實的灰，看來這裏長久無人居住。
    我目睹著眼前的一切，嘴巴張著卻發不出聲音，唯有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
    我總覺得，事態發展已在不知不覺中超出了我的預料。我次次能在與澄澄的對峙中占據主導地位，就是因為她的那一點小伎倆我都摸得一清二楚。可是這次不同。我根本就看不透她的種種行為底下的深意。
    不光是這次，應該說自從她失憶以後，我就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了。
    澄澄在碩大的屋子裏來回踱步，出入於各房間，或者佇立於窗邊眺望外邊的風景，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派頭。之後，她見此次同行的訪客仍停留在屋外，這才說道：“請進來。”
    我終於忍不住問道：“澄澄，這裏是哪裏？”
    澄澄眼睛眨也不眨地說：“我的臨時據點。”
    “原來的主人呢？”
    “不認識，我跟他不熟。”
    澄澄說得煞有其事。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你怎麼知道鑰匙藏在門縫裏？”
    “因為把鑰匙放那的人就是我。兩個月前我來過一趟，以防鑰匙丟失就藏在那了。現在想想，真是明智之舉。”
    “兩個月前……”
    我閉上眼睛，用食指頂住太陽穴。實際上這動作對於加速大腦運轉無任何作用。
    “……我記得兩個月前你可是一直待在鎮上。”
    “所以說，我不是蘇澄澄。”
    話音剛落，說話的人已來到我跟前。她抬起頭，一雙凝視著我的眼眸深不見底，深黑之下似乎埋藏著諸多秘密。
    我隻感到一陣不適、一股異樣。
    被她這麼盯著，我隻得妥協。
    “好了，澄澄，別玩了。說實話，這房子為什麼你能進來？”
    “因為我是房子的主人。”
    我當做沒聽見，繼續問：“是不是你跟別人串通好的，借他們的地盤來唬我？”
    “不，主人既然是我，我進來之前就不需要和任何人協商。”
    一如既往冷淡的麵容和從容的語氣，終於磨掉了我最後一點耐心。
    “你知道西湖邊上的房子有多貴嗎？你一個小孩子，你怎麼可能買得起啊！拜托開玩笑也要有點水平好不好？澄澄，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我真是、真是越來越無法理解你了……捉弄我很好玩是不是？”
    澄澄看看我，半響，輕聲說道：“我沒有捉弄你。雖然之前我是欺騙了你，但現在我說的都是實話。”
    “你又來……”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我不是蘇澄澄。當然了，要你相信是有點難度，畢竟我借用了……不，是強占了她的身體。你們這個世界雖然有靈魂一說，但靈魂移植目前尚無法辦到，不怪你為什麼不肯接受我的話。”
    隨即，澄澄說要給我看個東西，便去了一個房間。不一會她又出來了，手裏多了個小匣子。
    匣子是立方體的，掌心便可托住。匣子外觀通體全白，泛著油脂般的光澤，仿佛是用白玉雕成的。我湊近一看，上麵還刻著細致的牡丹花紋。朝我的五個麵，每個麵上都長了三四朵。
    “這個是？”
    “在我們那叫做玉匣。”
    我又上下打量了遍，這小匣子越看越喜歡，便要借來玩玩。
    “這不是器玩，”澄澄說道，“是不法界的開關。”
    “什、什麼界？”
    “你仔細看著。”
    然後，澄澄在我尚未反應過來之時，做出了令我意想不到的舉動——她竟將好好的匣子用力摔在地上。
    我還來不及惋惜，又發生了兩件令人難以理解的事。
    首先，匣子在粉身碎骨的一刹那，竟發出一聲短促的槍鳴般的聲響；接著，幾乎是在同一瞬間，碎片化作了粒粒晶體，轉眼間蒸發得一粒不剩。
    那個做工精美的小匣子就在沒有受到任何外力作用的情況下，在我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繼而我又發覺，除了唐突的槍鳴和消失的碎片，還有某一處說不上來的怪異。
    ——周圍太安靜了。
    這幢公寓樓西鄰環城路。樓下車來車往，雖然窗子關著，嘈雜聲多少還是會滲進屋裏來的。
    但是現在，701室一片違和的寂默。
    大腦短路了半分鍾之後，我的目光又回到安靜不語的澄澄身上。我以為她能夠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畢竟主導者是她。
    澄澄顯然收到了我的意思。
    她走到西邊的落地窗前，打開窗子，指著外邊對我說：“你看。”
    我抱著滿肚子疑問來到她身邊，雖然不知她的言下之意，但還是照做了。
    這一看可好，我差點叫出聲來。
    排成長龍的汽車不再鳴笛，也不再前進。紋風不動的路人維持著行走時的姿勢。遠方一群飛過的鳥兒被釘在了空中。
    世界仿佛被施下了名為定格的魔法。
    “這、這……”
    我因這幕怪誕的景象震驚得組織不出完整的語言，像個口吃患者“這、這”了好久。幸好我的應變能力還算靈活，不出半會就恢複了冷靜的狀態。我重新看向澄澄，因為暫時無法說話，隻得以疑惑的眼神向她示意。
    澄澄神色平淡，看來不是第一次麵對此種狀況。她不急於解釋，而是先問我：“是不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不得不點頭。與此同時，心中漸漸生出莫名的不安。
    “但是你並不信任我，我說得再多你也聽不進吧。”
    我想都沒想就說：“我信我信。”
    對方眼睛中閃過一點亮光：“真的？”
    我再次點頭。除了點頭，我也不知該怎麼做了。總之先聽這個小妮子的話吧。
    “好吧。我先問你，你知不知道‘結界’？”
    “知道。”
    這玩意在漫畫裏就跟路邊停放的自行車一樣常見。
    澄澄用清冷的聲音說道：“我們現在就在名為‘不法界’的結界中。剛才我給你看的玉匣是不法界的開關，破壞了玉匣就等於成功開啟了不法界。在這道結界中，真實存在的隻有我們，至於你看到的其他事物，比如樓下的車輛行人，或者這間房子，那都是具有實感的虛象。所謂具有實感的……”
    “那個，稍等一下。”
    我不禁打斷了澄澄的話語。
    “你的意思是……我看到的車啊人啊都是假的？”
    “沒錯。”
    “他們……他們保持一個樣子，就是因為他們是假的？”
    “是的。構成背景的事物虛象，呈現的都是玉匣破碎時各自的狀態，所以世界看上去跟靜止了一樣。”
    這時，我已經跟著澄澄來到了樓下大廳。她說電梯不會運行，我們就走樓梯。
    “那麼，‘具有實感的虛象’又是什麼意思？”
    不等澄澄開口，我立馬想通了。
    “……我懂了。我們剛才好端端站在客廳裏，我們走過的樓梯，還有現在腳下踩的地板，如果僅僅是虛象，應該是一腳踩空的吧？！”
    “你很聰明呢。”
    被一個矮我兩個頭的小女孩誇聰明的感覺真是微妙。
    雖然這麼說，但從澄澄的口氣中完全感受不到讚美之意，倒不如說她的言語、表情中就從未表現過喜怒哀樂之類的情緒吧。
    “雖然是虛象，卻能實實在在感覺得到，就跟接觸事物本身沒有區別，這就是不法界的奇妙之處。正因為如此，這種結界才……算了，先不提無關的了。你去推倒他看看。”
    澄澄指指前台的一位正襟危坐的保安大哥。他看上去宛如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我照著澄澄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靠近目標，然後伸出手。雖然被告知是虛象，摸上去卻與活人無異。我再用力一推，這位大哥就軟綿綿地倒下了，但兩眼仍直勾勾地盯著上方，看著心裏總有點發毛。
    “他沒事吧？”
    “沒事，本尊還好好坐在原位呢。就算你用刀子刺他，也傷不了本尊一根毫毛的。”
    我不恥下問：“那如果我用刀捅他，他會流血嗎？”
    “會啊，這種結界追求的就是真實的視覺效果。”
    我想了想，有點恐怖，連忙收回思維。
    我們走出公寓樓。外麵的世界萬籟俱寂。形貌各異的車輛和行人好似逼真的大型玩具，看似隨意實則有序地擺放在寬敞的路麵上，整體看來就像一個尚未開放的露天模型展覽會。
    不管怎麼看，都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我的天……這、這真的不是幻覺嗎？”
    我扇了自己一巴掌，好痛，真的不是幻覺。
    我四下轉悠了幾圈，突然注意到了一個特別的現象。
    北邊百米之外有一排交通燈，紅燈一閃一閃，轉眼切換到了綠燈。更北邊有幾輛車朝我們這駛來，可是剛一經過交通燈下方，身形一晃，就不見了。不隻車子，行人也一樣，經過交通燈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南邊的情況亦是如此。
    澄澄又說：“任何結界都有它的有效範圍。你剛才看到的都在這層結界之外，所以他們才會動。至於為什麼會突然消失，是因為他們碰到了結界的邊緣。不過也不是真消失，隻是我們看不到而已。”
    “那他們去哪了？”
    “該去哪去哪，除了這裏。他們是無論如何也進入不了這層結界的。”
    我想去瞧個仔細，剛邁出一步就被叫住了。
    “你意下如何？”
    我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我轉回身去，麵對那張熟悉的臉。
    布下圈套的人麵無表情地審視著我，她在耐心等待我的回複，最好是令她滿意的答案。
    很顯然，她成功了。
    “好吧好吧，”我做出繳械投降的姿勢，“雖然我是不想去相信，但事已至此也沒有退路了，我還沒有蠢到去欺騙自己。那麼，澄澄……不對，我該怎麼稱呼你好呢？”
    我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然後直視著眼前這個目光堅定的女孩。我不知道對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就暫且先把此人看做女孩吧。
    “要不先告訴我，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