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們轉至食堂時，正廳隻有五個人了，其中三個是拖地擦桌的工作人員。這家食堂地小且簡陋，尤其是跟外邊的病房大樓一比，顯得更為寒磣。再看這夥食，那糊成一團的牛肉就像是剛從泥潭中撈上來的，僅從這外表就可判斷出這味道是有多麼折磨人的味蕾。我爸整的炒雞蛋我尚且能嚐一口，這兒的菜別說嚐了，看都不願多看一眼。
    我問澄澄：“你晚飯吃過沒？”
    “吃過。”
    “這裏吃的？”
    澄澄點點頭，我頓時心生同情。可憐的小妹，哥帶你去吃更好的。
    離食堂最近的是醫院北門，北門對麵有一排商店，中間隔著條馬路。這些商鋪賣什麼的都有，小吃店、鋼材店、美發店緊挨在一塊，不過沒什麼生意。我和澄澄兩人一家家逛過去，經過了一家麻辣燙店跟前。這家小店起了個十分通俗的名字，叫愛情麻辣燙。
    我開玩笑說：“怎麼辦，我們不是情侶，進不去啊。”
    澄澄問：“麻辣燙是什麼？”
    澄澄記得住的東西沒個規律性，比如她知道她從未登上去過的火星，卻不知道她以前常吃的麻辣燙。
    “麻辣燙就是一種特色小吃，你嚐嚐就知道啥味了。”
    “看上去不幹淨。”
    “話是沒錯，但吃個一兩次沒關係。”
    澄澄站在外邊，謹慎地朝裏張望，似乎是想一窺這家店的營業執照和衛生許可證。
    “真的不要緊？”
    “保證沒事。你應該去看看路邊攤，路邊賣的比這種店裏的髒多了，不還是好多人吃得歡？他們吃了就個個中毒了？”
    澄澄還是不放心，不過本人倒未表現出明顯的嫌惡之情。盡管對這家店的衛生是否達標存有疑問，她還是乖乖跟在了我身後。我研究菜單，她則紋絲不動地立於我身邊，隻有腦袋隨著四處張望的眼睛左右晃動，被炊煙熏黑的牆壁和上麵貼著的泛白的明星海報似乎吸引了她。我給她一個籃子和一把夾子，她看看手裏的東西，問：“這是？”
    我指向展示櫃：“裏麵的菜啊肉啊隨便挑，有喜歡的就用這個夾子拿，再放進這個籃子裏，挑好了就給店老板，然後我們坐好等吃就行了。”
    “……就這樣？”
    我挑眉。
    “麻辣燙難道不是那個嗎？”
    我再挑眉，示意繼續。
    “我以為是把肉放在黑色的箱子上，再用火烤……”
    我一愣，不禁笑出聲來：“你說的那個是烤肉，跟我們等會吃的完全不一樣啊！”
    我笑咪咪地盯著澄澄，她連忙別過臉去，麵頰上已染出薄薄一層紅色。
    澄澄真可愛，比過去那個不懂裝懂死要麵子的小鬼頭強了不下十倍。
    “烤肉下回再吃。來，先選自己喜歡的。你別看這料量少，煮成一碗能吃撐你。”
    我選好後，澄澄還在展示櫃前猶豫不決，她的籃子裏隻放了幾片菠菜，效率太低下了。我奪過她的器具，老練地舉起夾子，問：“葷的多一點還是素的多一點？”
    澄澄瞄了眼我的籃子，說：“跟你一樣。”
    “跟我一樣？不行，你吃不掉這麼多，你再想想？”
    最終，澄澄把一捆粉絲、一串肉丸、兩塊豆腐幹和香菜放進我籃中。我把裝得滿滿的籃子交給店老板，又去衝了兩杯涼茶，然後拉著澄澄在靠門的位子邊坐下。
    我用茶水潤潤嗓子，例行問道：
    “最近感覺怎樣？有沒有忘掉什麼東西？”
    “感覺很好，沒有不適，東西都能好好記著。”
    “那就好。說起來上次真把我們嚇得夠嗆呢，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接著我自然拋出那個困擾我已久的問題。我追問的次數之多，指不定澄澄對我的好感值已趨向零。
    “……你失蹤那天晚上的事，真的，就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澄澄放下喝了一口的塑料杯，默默搖了搖頭。
    “你要不再仔細想想，說不定那晚上的記憶突然就自己跑回來了呢？”
    澄澄問我：“這段記憶很重要？”
    認真地講，其實也沒多麼重要，知道幹了些什麼又如何，雖然那晚上澄澄的行蹤確實可疑了點，但橫豎不可能跟見不得人的勾當掛鉤。再說最關健的是人平安回來了，還忘得一幹二淨了，局外人再糾結那晚上發生了雲雲，最多就多生出幾個問號罷了。
    “重要，當然重要。你聽我說，如果你隻是在醫院裏散散步澆澆花，沒人會緊張（除了我這個笨蛋），因為我們知道你在幹什麼，知道你不久就回來。可是那天晚上你說都不說聲就沒了蹤影，要不是第二天你自己回來，我們全家以後都別想過好日子。”
    澄澄那雙不見波瀾的眼睛直直盯著我許久。
    “……所以到底哪裏重要？”
    我有點懵了。
    “總之呢，了解你那天晚上的具體行蹤，可以幫助我們攻克你的這個病，對於解開你目前身上的謎團有很大的推進作用。至於這個理論嘛，是……這個……嗯……澄澄？”
    我湊到澄澄耳邊，放低了聲音，似乎接下來我要跟她分享一個秘密。
    “你老實跟我說，你……是不是瞞著我們什麼？”
    “……”
    “我想想還是覺得不可能。就一個晚上，怎麼就那個晚上的事忘記了呢？醫生說了你得那什麼，間歇性失憶症的概率很小，而且最近你的記性也很正常，我想你是不會得那種病的。你失蹤晚上的事，除非你是特意……”
    “你以為我騙你們？”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以為我故意隱瞞那天晚上的事情？”
    為了防止澄澄情緒激動（雖然她看上去鎮定自若），我撒了個謊。反正以前我就對澄澄說謊無數，臨時編個謊就跟吃頓麻辣燙一樣簡單。
    “澄澄，聽我說，我從來、絕對、沒有半點懷疑過你的意思。我是你哥，我怎麼會懷疑你呢？我剛才問的，隻是我的一種即興生出來的假設，我需要從你口中驗證這種假設成不成立。隻要你說沒有，那就真的沒有。你明白我的意思？”
    “……”
    澄澄一言不發地看著我，連根頭發都沒動過。
    “……沒有。”
    “沒有？”
    她毫不遮掩她的眼神：“我沒有隱瞞。”
    “好的，我知道了，沒有。”
    飄著熱香的麻辣燙適時上桌了，這個話題也到此為止了，我們把目光放向主菜。我給澄澄要了個小碗和勺子，就一碗麻辣燙，我倆分。澄澄從我碗中夾起一片玉米香腸，送入口中細嚼起來，她吃東西的樣子再看一遍都是那麼文雅，簡直可以拍下來放到網上做教程。我問她味道如何，她麵無表情地說了聲：“好吃。”
    “這吃的東西很奇妙的，越不幹淨它越好吃，”我給她一串骨肉相連，“你再嚐嚐這個？”
    澄澄吃罷，隻是淡然一聲：“也好。”
    我不相信。澄澄神色冷淡，實在分不清她說的是真是假，雖然她沒必要對我說謊。於是我又把我的食料分給澄澄，她的碗一會就裝滿了。
    “哥，這麼多我吃不下。”
    “吃不下慢慢來。”
    “我真的吃不下，別忘了我是來陪你吃飯的。”
    澄澄又把她的食料往我這兒送。折騰了小半天，我倆才專心對付起食物來。這個點兒客人隻有我們兩人，我們又具備吃飯時不說話的美德，周圍安靜得我吸麵條的聲音清晰可聞。
    這頓晚飯在沉默中結束。
    走出店門，天比剛進來時涼快了不少。我心情不錯，問身邊的人：“接下來去哪？”
    “回去吧。”
    “你不再去別處轉轉了？附近有個公園，要不我們去那裏……？”
    “回去吧，不然媽媽會擔心的。”
    澄澄的聲音飄散在了微風中。她頭也不回地朝馬路對麵的醫院北門走去。我注視著她單薄的背影，想起得在她身邊，才匆匆跟上前去。
    我想收回之前的假設，還有那個蹩腳的謊言。
    我不應該懷疑澄澄。
    我得相信她，她也相信我。
    回去之後，我媽頒布了一個最新消息：澄澄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這真是個好消息。澄澄，要不要明天我來接你？”
    “……”
    我嬉皮笑臉地拉住澄澄的手晃動，像個向媽媽要糖吃的小孩。經不起我糾纏，澄澄這才願意正視我。
    “不行，”她一本正經地說，“你明天要上學。”
    “那你希不希望我來？”
    “這個，怎麼說呢……”
    澄澄的眉間聚起名為思考的細紋。她每次回答我之前，都會自個思量一番，好像我是個專愛提出中等難度算術題的古怪老師。因為她表情鮮少，我很樂於見到她犯難。
    我在澄澄的房間逗留片刻，直到我媽收起接聽的手機並告訴我我爸很快就要來了，我才走人，不然等會被我爸抓住又是一次現場直播教育。澄澄特地留我，我叫她放心，有我爸在，一切好說。
    離開醫院時，天色趨近於灰黑，我獨自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那時的我沒有想到，根本不可能會想到，正常又平淡的生活將終止於明天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