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已至，氣溫卻仍在35℃打轉，令人恍惚之間產生了夏天沒有離去的錯覺：夏天隻是偷偷藏了起來，並在暗中釋放能量。盡管周遭充滿了抱怨的聲音，我卻對這種反季節的熾熱樂在其中。倒不是有多麼喜愛炎熱的天氣，隻是比起寒冷，我更願意一年365天曝光在烈日炎炎之下。
    九月二十四日的下午，我一改近兩天直奔醫院的路線，直接返回家中。一進家門，便見我爸在廚房中忙活。他背對著我切菜，刀子和砧板碰撞，發出連貫的聲響。
    “……爸，你在做什麼？”
    “切菜。”
    “今天你做飯？”
    “不然你做？”
    “……”
    我看向空蕩蕩的客廳。
    “媽她今晚不回來了？”
    “剛才回來過，喝了點水就又出去了，說要陪澄澄，晚飯不回來吃了。”
    “澄澄又不是身體出毛病，手腳好好的自己能用呢，媽一天到晚伺候她也不嫌累嗎？她不嫌累澄澄都嫌她煩呢。”
    “我跟她說過，她就是不聽，說多了還罵我。算了，別管她了，她愛怎樣就怎樣。”
    爸爸說著，刀子咚的一聲擲下去。
    “扁魚清蒸還是紅燒？”
    “爸，我不想吃魚，我等會叫外賣。”
    “外賣大人不在家的時候再叫，清蒸還是紅燒？”
    “我叫外賣。”
    “丁丁我告訴你，今晚你有口福了，我學來了幾個新的菜……”
    “我想我還是叫外賣吧。”
    “……我飯都煮著了你叫外賣？”
    我點點頭。
    “你是不是存心不想吃我燒的菜？”
    “你不放鹽我會考慮下吃不吃。”
    “不放鹽能叫菜嗎？”
    我再次慎重地點點頭，道：“能。”
    然後我在一陣嗬斥中滾出了家門。
    開什麼玩笑，我寧願喝一輩子薑湯也不要再嚐一口我家老子鼓搗出來的“美食”，我可以用我的人品擔保。
    我頭頂半懸空的驕陽，在行人寥寥無幾的街頭四處溜轉，尋找可落腳的餐館。待進駐一家麵館，叫了碗麵後，卻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錢包不見了。我隻得溜之大吉。
    現在唯一的去處隻有醫院了。
    我轉換車頭，朝既定目的地出發。一想起澄澄那張仿佛在冰櫃裏凍了三天的臉，就不由自主放慢了單車行進的速度。
    我悲哀地發現，我不知該如何與我的妹妹相處，我甚至無法與她溝通。我能斷定，百分之九十的原因出自澄澄本身。雖然我本人的確在與人交流這塊領域不大擅長，但我能斷定，縱然我能言善道，仍舊會敗北於澄澄周身自動築起的冰冷屏障之下。
    澄澄太安靜了。
    安靜到不認識她的人以為她是個啞巴或者假人。
    以前的澄澄雖然有時吵了點，蠻不講理了點，起碼是個有血有肉的小女孩。現在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女，委實叫人親近不起。
    也許我該找醫生問問失憶後有沒有可能引發抑鬱症。
    抵達醫院正門，繞了個圈子來到門診部背後的病房大樓，在一樓某個熟悉的房間門口止步。一推開門，一股冷氣迎麵撲來，涼快得我雞皮疙瘩都險些出來了。
    房間裏沒有人。
    空調開著，人不會走多遠，不是去吃飯就是在附近散散步。我在床尾一張椅子上坐下，打開了對牆上的平板電視，邊換台邊等人回來。
    不出十分鍾，人果然回來了，不過隻有我媽一人。
    “喲，媽，你好你好。”
    我媽見到我還一時未反應過來。
    “丁丁，你不是說今天不來的嗎？”
    “我想你們了唄，正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對了，你剛才去哪了？”
    媽媽說她去食堂吃了頓飯，向我分析起那糊掉的炒雞蛋的味道。完後，她問：“澄澄去哪了？”
    “我以為她跟你在一起。”
    “沒有啊，我叫她好好待在房間裏的，可人呢？”
    媽媽去陽台上的廁所看了看，沒人，又折回來，自言自語：“真怪了，她能去哪裏？”
    我讓媽媽好生呆著，自己跑出去尋人。人有三急，我先去一樓的女士衛生間外麵候著，直到幾位洗好手的大媽用充滿猜忌的眼神掃視著我，這才灰溜溜地離去。我再去後花園，亭子裏隻有一對卿卿我我的年輕男女。這下，我可犯難了。整個醫院那麼大，一個個角落去搜不現實，接下來該去哪碰碰運氣呢？
    也許澄澄在我找她的時候已經回去了，於是我原路返回。房間門虛掩著，我打開一條縫往裏瞄，媽媽正專心看著電視，身側的床鋪蓋著層潔白整齊的被褥，上麵是空的。
    澄澄沒有回來。
    我輕輕和上門，躡手躡腳地走開，就像一個賊。途中遇到幾個醫生和護士，我把澄澄那毫無特色的外貌盡可能精準地描述了遍。這種時候我才羨慕那些會畫畫的人，因為他們可以把想要的東西畫下來，而不用像隻猴子一樣手舞足蹈。
    我找不到澄澄。
    澄澄找不到了。
    澄澄不見了。
    澄澄失蹤了。
    澄澄又失蹤了。
    ……我是不是該去濱江那一帶找找？
    不，冷靜，蘇智你得冷靜。
    我機械地轉過頭。位於五米開外的是正門處，進進出出的人不算多，如果澄澄出現在門口，我應該一眼便能認出她。我聚精會神地盯著正前方，生怕一不留神就讓人從我眼皮子底下溜走。我幻想著澄澄的身影出其不意地躍入我的視界，假如下一秒她當真出現了，我會先教訓她一頓，再拎著她的後領口回去。媽媽若問起來，就當做什麼都不知道。
    十分鍾像隻蝸牛般緩慢爬走之後，我又罵起自己的愚蠢，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守株待兔的農民。
    就在我邊為無故浪費寶貴的時間懊惱不已邊打算重新行動時，我的左肩生出一層輕柔的觸感。
    有一隻手搭上了我的左肩。
    從接觸麵積判斷，這是一隻小手。
    同時，我的背後響起一個熟悉又不帶有溫度的聲音。
    “哥哥？”
    “……澄澄？”
    毋庸置疑，這隻手的主人正是澄澄。她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我身邊，就像是趁我分神之際憑空變出來的。
    “哥，”澄澄上下打量著我，“你頭上好多汗。”
    “汗？”
    我愣住了，隨即回神，用手背拭去額頭的細汗。
    “啊，是天太熱了。你看這天熱的，真讓人沒法過日子了。”
    確實太熱了，我看著澄澄的臉，竟感到一陣眩暈。
    “澄澄你去哪了？我找你找得真辛苦啊。”
    “我就是在附近，四處走走。讓你擔心的話，對不……”
    “好了好了，別跟我說什麼對不起。我真服了你了，你怎麼就這麼喜歡跟人道歉呢？對不起這三字是你的口頭禪嗎？那你真該把這習慣改一改了，免得以後被人以為是個好欺負的種。”
    澄澄聽罷，像隻挨了主人一頓責罵的小狗般垂下頭。
    我才發覺講話重了點。都怪這見鬼的天氣，害我的情緒變得莫名急躁，好好說話都困難了。
    “好啦，別往心裏去了。我剛才在開玩笑，你聽不出來？”
    澄澄搖搖頭，似乎沒得到我的指令，她就不打算正視我。
    我隻得放輕語氣：“看我呀，不然我怎麼跟你說話？”
    澄澄這才緩緩抬起頭來，露出了一張無辜又稚嫩的臉龐。盡管她臉上一如既往的無表情，卻閃現出一絲微妙的情緒色彩，也不知是我眼花，還是視覺變得更為敏銳了。
    我拉住澄澄的手：“好了，我們回去吧，媽媽在等我們。”
    然而澄澄遲遲未動。
    “……澄澄？”
    她避開我的視線，盯住腳下一片地。半響，才徐徐說道：“我不想回去。”
    “……？”
    “我暫時不想回去。那個女人，我是說，我的媽媽，我不知道該如何與她相處。她總是蹦出一大堆我聽不懂的話，而我每次隻能聽她說完……”
    我能想象出那是怎樣一幅畫麵，不由可憐起澄澄的尷尬處境。
    這時，我手中一空，澄澄的小手從我五指的包裹中滑了出來。她那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珠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靜候我的回應。
    “我知道了，你覺得她很煩是不是？不要拘謹，她是你媽，你怎麼說都行。”
    這種不負責任的口氣被媽媽聽到一定會傷心的吧。
    “令堂……媽媽很關心我，但是，她的感情太過濃厚，實在是消受不起。”
    “因為她太擔心你了。你失憶以後，最難過的就屬她了，她自然是想方設法地讓你恢複記憶嘍。”
    此刻我真慶幸媽媽不在這裏，否則以她的脆弱神經，一定會當場抹起眼淚來。
    我不知為何歎了口氣。
    “好吧，我們就晚點回去。你不是說你散步回來嗎，要不我們再去散散心？澄澄你放心，這次回家後我會跟媽媽談一談，她其實比你還緊張，我會叫她放鬆點的。現在嘛……”
    我看看表，快六點了。
    “現在我得吃個飯。你在這等我一會，我去拿點錢，速去速回。”
    “錢的話我有。”
    澄澄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張百元鈔，交給了瞠目結舌的我。
    “這是爸給我應急用的，他說萬一走丟了，可以打車回來。”
    我盯著這張薄薄的紙片，好像我長這麼大從沒見過一百元似的。我爸給我個十塊都要計較半天，對澄澄卻出手闊綽。雖然是一同長大的兄妹，可受到的待遇怎麼就差那麼大呢？
    “你都說了是應急用的，我吃掉不好……”
    “沒關係，我留著也沒用，”澄澄說，“我不會再走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