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柒卷、關東篇 (上)  第三十八章、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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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當黑河守還在替自己定位的期間,有不少「看不見的好朋友」陸續經過、或者被經過她身旁。但是,由於戴著片刻不離身的黑底白字護身符,她不會被侵擾;現在的她也已經成長茁壯到不會輕易受到祂們影響的程度,和小時候不同了。小時候的她看得見;後來,漸漸長大、她就漸漸看不到了。不知道這段過程是如何演變的,大概是和她時常在心中祈禱拒絕見到有關。
    
    黑河守自己清楚自己的體質和能力。一旦她抱著心懷不軌的意圖,應該有辦法修練到使讓祂們灰飛煙滅的地步;就如同她曾經請求老得像殭屍的長者幫助某白石少年一樣。甚至,能夠藉由那類方法操控什麼人事物、導引出自己想要的結果吧。
    
    但是她沒那麼做,而是選擇隱沒這種能力;並且,深深希望這種力量能逐漸弱化,最好能完全消失。
    
    雖然不是挺感興趣,但是黑河守仍然稍微翻閱過自家曆史紀錄。知道許久之前、千年以前的那些陰陽師祖先們,由於過度使用邪派的陰陽術和咒殺術等等,傷害了太多人、害死太多人,就為了追求短暫一時的名利與財富——構築出一條由鮮血和屍骸堆砌而成的道路——掌管死亡、通往冥府的死路。他們不算是正統的陰陽師,而應該屬於邪術師一派。盡管其實陰陽師的類型也分成許多種。
    
    最後,祖先們所創造、累積下來的罪孽,卻全都施加在後代身上、全是由後代承擔。之所以會在曾祖父與祖父那幾輩改姓,也是為了因應這種情況,想抵禦詛咒。
    
    不過,好像沒什麼用處。她的父親黑河藏井依舊死得很早。才二十三歲、年紀輕輕,就亡於車禍事故。在她出生以前就不在世上了。她的母親也因此失去了身心兩方麵的重要依靠,導致情緒和精神不穩定、變得歇斯底裏。
    
    結果,遭受怨念纏身的陰陽師後代被束縛在這塊土地上——不祥、詛咒、早死、罪惡——黑河守不僅一次想過,為什麼這種難以置信的狀況會降臨在自己身上。這種不應該會發生在現代社會的荒誕事件。
    
    既荒誕又可笑。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又不是電影或小說劇情。
    
    一開始,還不怎麼懂事的女孩性格偏激、憤世嫉俗、怨天尤人;覺得世界不公平、命運不公平、上天不公平。明明什麼壞事都沒做,為什麼必須麵臨不幸的遭遇。然而,其它一堆更作惡多端的壞蛋,卻能賺大錢,對他人頤指氣使,每天享福、吃香喝辣樣樣來。
    
    有一段時間,「小守」陷入在悲觀的死胡同裏走不出來,看什麼都不順眼、看什麼都討厭;看到什麼——就想破壞什麼。她稚嫩不成熟的幼小內心被憤怒和仇恨填滿,沒有未來、眼前隻看得見一片黑暗與血腥。她詛咒自己、詛咒祖先、詛咒所有人,詛咒這個世界。
    
    為什麼要生下我——「小守」也詛咒自己的父母親。盡管其中一個已經去世。
    
    倘若沒有人開導,恐怕「小守」就會這麼墮入地獄的深淵裏吧。
    
    不,她想自己就活在地獄之中;而且這個地獄,還是由她自己親手創造出來的。
    
    後來,為什麼會轉變意念呢?
    
    黑河守盯著自己的雙手。左掌還裹著繃帶。
    
    後來……
    
    想起來了。
    
    她遇到了經營舊書店的中禪寺老人。那個同樣不普通的老人。
    
    不知道是「她去遇見對方」,亦或是「對方來被她遇見」。這些說法有點微妙。然而黑河守老是會這麼覺得——並非巧遇的相遇。
    
    長者從不透露他年輕時的任何境遇,絕對三緘其口。但是,黑河卻能明了對方不願透露的原因。
    
    想必,是過得艱辛萬分吧。
    
    『妳想過怎樣的生活,都是妳自己的自由。人生的價值不在於活的時間長短,而是在於質量大小和深淺。當然了,要是妳想困住自己,那也是妳自己選擇的,沒有人幫得了妳。也不會有人幫妳。』
    
    ——能幫助自己的,就隻有自己。能決定怎麼生活的,就隻有自己。要想過得好或壞,全都取決於自己。
    
    老人和她擁有過類似的遭遇,所以特別能溝通;無論溝通的形式如何。甚至不必藉由言語、也有辦法心靈相通。這也是舊書店所以成為她秘密基地之一的主因。和身為普通人的三船拳館館長夫妻與管理人黑澤、以及船越賽車場那些一樣屬於普通人種的流氓們相比,黑河守更能聽進老者的勸戒。
    
    因為他們算是「同類」。
    
    老人比年輕女孩多活了幾十年,不曉得已經多大年紀了;一路走來的淒慘程度肯定會更甚於年紀還輕的她。
    
    再加上,兩人初次會麵時,老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本質;將她的個性、生長背景、過去經曆、甚至是「前世」等等——都給洞悉了個透徹。讓她不得不心服口服。
    
    於是,「小守」開始認真思考長者的話。
    
    因為祖先們全是一群不忠不義、不慈不仁的惡徒,所以她不想重蹈覆轍。
    
    因為祖先們曾經傷害過、害死了太多人,所以她不願意再去傷害任何人。
    
    不想變成那樣。更不屑變成那樣。
    
    這種充斥著邪惡與罪孽的血統,就斷在這裏吧。就到此為止。
    
    然後,她決定在自己所能及的範圍內,盡可能去幫助更多人。
    
    這就是她之所以從未離開過醫療這塊領域的理由之一。
    
    
    黑河守站在醫院裏的落地窗前,讓陽光灑在自己身上。
    
    此刻正值初夏時節。微風徐徐,蟬聲唧唧。
    
    今天的天氣很好,晴空萬裏又無雲。頂上蒼穹是一片漂亮的寶藍色。
    
    她將放在夾克口袋裏的雙手伸出來,習慣性用手指梳過係在腦後的長黑發。溫暖的感覺緩緩擴散到四肢百骸。
    
    片刻,腳步聲傳了來,由遠而近。不必回頭也能知道後方路過了幾個人。她甚至有本事閉著眼睛、算出確切的人數。
    
    「——恭喜恭喜、出院了呢!」
    
    「謝謝,我真的很高興……謝謝醫生和護士們的照顧。」
    
    「太好了,終於能過回正常的生活了……」
    
    對話的內容不重要;聽得出來,應該屬於病患與其家屬那方的幾道聲音裏充滿了感激之情。
    
    腳步聲經過了身後,接著愈來愈遠。
    
    黑河一手撫上胸前。用白色草書字體寫有「玄野川」的黑色護身符就藏在衣襟底下;護身符的質料貌似昂貴高級、表麵亮滑,摸起來脹鼓鼓的、又有點重量,裏麵不曉得裝了什麼。至於白石少年贈送的黑貓鑰匙圈,則安穩地躺在她的夾克口袋裏。這個鑰匙圈和那條被他係過結的護身符細繩,都是她的寶物。
    
    在距離後方不遠處,有個「祂」正站在那裏。
    
    「祂」就隻是站在那裏。而她站在這裏。黑河能感覺到對方也正在注意她。
    
    生與死,有形與無形,兩方都意識得到彼此。
    
    體內的「小守」,是什麼樣的表情呢?現在。
    
    如果是「小守」的話,一定看得見祂吧。
    
    可憐的小女孩。小小年紀,卻盡是看見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黑河守望向窗外,微微瞇起雙眸。
    
    
    眼前一片明亮。
    
    
    倘若去掉這層靈異體質的包覆;她就隻是個普通人;然而,她的不普通之處正是在這裏。
    
    果然,還是當個普通人——應該會比較輕鬆和幸福。
    
    
    黑河從落地窗前離開,繼續往別的方向前進。
    
    要前進到哪裏,她自己也不知道。漫無目的。
    
    就隻是趁還能走動的時候盡量走動吧。生為動物就是該活動。
    
    活著卻不動、無法自由行動,和死了沒什麼兩樣。
    
    
    話說回來,不管是普通人亦或是非人哉,都一定有好有壞、各有利弊。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東西存在。非人的事物是如此,與人有關的東西更是如此。
    
    假如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佛的話,又會是如何呢……?
    
    想到神或佛,黑河守就會連帶憶起祖師爺;一憶起祖師爺,就會一塊兒想起他身邊那群隊友。尤其是某保健控部長大人。
    
    現在還是上午時分,他們應該都坐在教室裏聽課吧。不、要是千歲千裏,肯定已經不曉得流浪到什麼地方去了。他比野生兒小金更加漂泊隨興,出席率甚至被校內的師生們拿來當作下押的賭注。
    
    嗯、或許她應該也一起賭賭看,不知道勝率會是多少。拜這身與生俱來的靈感應力所賜,盡管天生的「命」不怎麼樣,然而她的猜運和賭運向來是不錯的。雖然她並不會胡亂使用這種能力、自有分寸。人類一生的「運」是有限的;假設現在就把能量揮霍完畢,她不確定未來會不會有什麼悲劇在等待她。
    
    
    未來……我還有嗎?「未來」這種東西……
    
    
    散步散得有些恍神;冥想到一半的黑河守突然被中途殺出來的護士小姐攔住,並且事先完全沒察覺到。
    
    「不好意思,請問妳是那位……木下護士長的朋友嗎?」
    
    黑河稍微嚇了一跳,神情呆愣地點頭。
    
    難不成,她是被抓到不乖乖坐在會議室裏專心聽講各種研究論文內容、反而溜出來偷懶嗎?黑河思考得過於專注,完全沒留意周遭;並且也認為自己不應該被這裏的什麼人找上。一直以來,她大部分都隻在關西地區活動,即使要樹敵……也不可能樹到關東地區來吧……應該不可能吧。至少目前應該沒有那種可能性。黑河守沒認識幾個講普通腔的人類;青春學園網球部的監督龍崎堇則和她是「忘年之交」的同伴。那位時髦的大嬸性格爽朗又開明,是少數能真心接納她的長輩。
    
    護士小姐將長發黑衣女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上下檢視了幾遍;然後彷佛確認了什麼似地點點頭,開心地喊了一聲:「太好了!」接著,護士從自己的外套口袋裏掏出「對講機」,興高采烈地對著它報告:「找到了、終於找到她了!請病患與病患家屬立刻到外麵庭園集合。因為『那東西』不能帶進醫院……」
    
    對講機滋滋作響,黑河聽不清楚對麵的人回了些什麼,隻覺得訝異又驚恐。
    
    ……對講機?病患和病患家屬?「那東西」又是什麼鬼?
    
    不能帶進醫院的東西……莫非是槍炮彈藥或是某種爆裂物不成?
    
    從小到大的生長環境使她不由自主地便會往那種不吉利的路線思考。
    
    現在是在上演哪出好萊塢電影嗎?話說醫院裏能使用對講機嗎?
    
    此時此刻,黑河守的大腦暫時停擺、思考能力已經完全喪失。儼然像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毛線球。
    
    「妳快過來、跟我來。病患和家屬都在等妳。」
    
    「啊、呃……請問,病患是哪位?病患的家屬又是哪位?不能帶進醫院的東西又是什……」
    
    「那些等會兒再解釋,妳先跟我走就對了!看了以後就知道了。」護士小姐的身材瘦瘦弱弱,卻不曉得從哪邊生出來了氣力、拖著黑河守直往醫院大門走。後者也由於太過震驚,沒做出任何抵抗行為或是進一步的詢問,就這麼被連拖帶拉地拽著前進。
    
    行進期間,黑河自己也在拚命努力思考和回想自己是否曾經在什麼地方、對什麼人做了哪些難以挽回或不可原諒的行為。
    
    ……不行,案例實在太豐富了,數量和種類多到她無法厘清思緒,想得頭昏腦脹。任何芝麻蒜皮的爛原因都有可能讓她和什麼人結仇。
    
    
    直到出了今井醫院大門、抵達雙方共同指定的集合地點時,黑河才總算明白了前因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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