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柒卷、關東篇 (上) 第三十六章、揮之不去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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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稍早之前。立海大附中網球隊隊員們探望完了部長,準備打道回府。
「……那幸村,我們就先走了。」
「嗯,你們路上小心。」
幸村目送那群身穿土黃色隊服的隊友們相偕走出醫院大門。又過了幾分鍾,被陰影籠罩的牆角處才緩緩現出一道身影。
那是個少女,留著一頭炫目的銀色長發、身形窈窕高挑的美麗女孩,穿著立海大附屬中學的製服。
「呼……這些人終於離開了。真是,不然要讓我等多久啊……」
「阿翎,讓妳久等了。」
「呃、沒關係沒關係。」宇垣翎立刻停止埋怨,擺了擺手,「隻要能見到你的話就——」
她像是突然發覺到自己不小心脫口而出的心聲,趕緊回過神來並且收口。「呃、那個,我、我的意思是……」
「沒關係,我了解。」幸村揚起能會意又欣慰的笑容,轉身準備返回自己的病房。少女連忙跟上。
「幸村,你今天覺得怎麼樣?身體狀況還好嗎?」
「嗯、沒什麼事,就和平常差不多。」
雖然他的微笑確實一如既往,宇垣翎卻依舊像個孩子似地仔細觀察著對方臉色。「可是,我總覺得你心情不太好……」
「那妳要不要猜猜我心情不好的原因是什麼?」
少女的舉動稍微取悅到了神之子殿下。後者也沒堅決否認,並且麵不改笑。
原來這人還真的心情不好。少女不由得愣了一下。「呃、我想想看……」宇垣翎眨眨漂亮的雙眼、摸了摸下巴,隨口瞎猜。「該不會是……你又被誤成是『女生』了吧?」
走在她前方的那位大人稍稍頓了頓腳步,接著又繼續往前。
「呃……」少女加快速度,從旁偷覷幸村的側臉。
看起來似乎沒什麼太大的變化。也可能是在她趕上之前就已經變化完畢了。
「我……猜對了嗎?」宇垣翎縮著雙肩,小心翼翼地確認。
「妳真是聰明。」幸村沒轉頭麵向她,僅僅微微上揚嘴角。
少女忽然顯得有些緊張外加手足無措。「呃、竟然嗎……這樣的話,對方一定是不認識你的人吧。」除此之外,更很可能並非本地人。
「嗯。」纖細少年輕輕點頭。「那家夥講的是關西腔。」
——操著和氣質形象不怎麼相襯的近畿地方口音,臉上或沒什麼表情或麵容嚴厲凝肅、時不時會釋放出「殺氣」——渾身作漆黑打扮的年輕女子。個子不高不壯,卻總是給人一種「危險凶猛」的氣息。
「關西腔、麵無表情、嚴厲的感覺、殺氣、穿得一身黑……」宇垣翎幾乎是出於神經反射一般,立刻聯想到不久前猛然拉住她、還拋出奇怪問題的陌生人,一名不認識的長發黑衣女。
而那些奇怪的問題,正是她的罩門所在。
「阿翎,妳怎麼了?」幸村用揶揄的口吻詢問。「這回換妳臉色不太好了,要不要緊?」
「呃、不,沒事啦……」少女嘴上那麼回答,卻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難道,那個陌生人是發現了什麼嗎?
不、不可能,我應該隱瞞得很好、又一直謹慎行事,不可能會被發覺才對。
「阿翎,妳還好嗎?」少年的聲音突然在很近的位置響起。「是不是哪裏覺得不舒服或不對勁?有的話一定要說出來啊。」
「呃、不,我沒事啦。你才……」毫無防備的翎少女冷不防被嚇了一小跳、連忙往旁邊稍微跳開,又緩緩移回去。「幸村,你應該餓了吧?回房間去吃晚餐吧。」
「嗯。」
陪伴幸村用完晚餐、又到了會客時間即將結束之際,宇垣翎才依依不舍地離開病房。
每當這時候,是她最難過的時候;對於幸村精市而言,也是如此。
大家都不在身邊的意義,這就表示——他必須自己一個人麵對黑暗、麵對孤寂。
彷佛無窮無邊的孤寂;走不到盡頭,沒有盡頭。
伸出手,卻隻撲到一團空氣。碰不到任何事物。
難熬、痛苦——但是,他必須自己一個人麵對。
除非是擁有過相同經曆的對象,否則絕對不會有人能理解那種感受。不可能有人能理解。即便是關係再如何親密的朋友或夥伴亦然。
抱怨是沒用處的。幸村也不喜歡胡亂抱怨;這不是他的個性。那是沒用又無意義的行為。
所以,他隻能挺起胸膛、昂首闊步,獨自一個人——走進黑暗之中。不曉得會出現什麼未知物的黑暗。
必須振作起來。
他幸村精市——是王者立海大附中網球部的領頭者。
×
結果,幸村幾乎是整晚清醒著,嚴重睡眠不足。
正確說來,是他想安然入睡都沒辦法;徹夜輾轉難眠,一直被奇怪又恐怖的夢境反複幹擾、驚醒。隻要一稍微進入睡眠狀態,就彷佛再度回到了昨晚夢中的奇異場所。
那個什麼都沒有,隻到處生長著雜草、散落骨骸的荒涼地方;另外,就是那些跑來跑去、任意吃食屍骸的黑色小怪物。
『那些、是什麼?』
幸村還記得自己這麼開口問了。至於詢問的對象是誰、有誰能替他解答,他自己也不知道。
隻是想問,就問出了口。
『那些小怪物啊?叫做「魍魎」——』
他的尾音還沒完全消失,就有把聲音回答了他。
不是大人或小孩的嗓音,也不是男人或女人的聲音。
沒聽過,判斷困難;完全判斷不出來。應該也不是電腦軟件合成的聲音。
究竟是什麼人的聲音?
或者該問說,那是——人類的聲音嗎?
有點可笑的想法。回答的家夥不是人類,還會是什麼?
通常以一般的情況而言,在醒過來後,還能記得夢境內容的機率低之又低;幸村腦中唯一比較深刻的部分,就是被那名長著夜叉容貌的神官「追殺」的過程。實際上,她的臉並不全然是夜叉或人類的樣貌,而是一半一半交互出現——有時前者出現、有時後者出現;有時候,則是兩張臉並存在同一顆頭上。沒有固定的時候。
到底是什麼東西?那家夥。
是人,還是鬼?或者兩種都不是?
幸村依稀記得自己被拿著大太刀的女神官一路追殺——至於為什麼會被追殺,他自己也不曉得原因。沒有思考的空間和餘裕。
跑著跑著——後來,似乎掉進井裏了。幸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掉進去、又是怎麼掉進去的;沒有絲毫跌落或碰撞而產生的疼痛感。畢竟是在夢裏吧。一切都發生得太過突然又那麼莫名其妙;全部都是毫無預兆、常理無法解釋的奇妙現象。
總之,等他發覺的時候,自己好像是待在井的最深處。一定是在井的最深處,不可能會卡在中央吧。長到中學年紀,幸村連真正古老的井都沒見過幾次;就算見過,大部分應該也已經都荒廢無用了,更遑論整個人摔進去。
他就坐在井裏的地麵。深陷在一片漆黑之中。光源隻來自井口;隻有頭頂上方的一小塊方形亮得刺眼。麵積小得可憐,原本遼闊的天空也被井的邊緣切割得隻剩下一丁點。光柱細瘦得彷佛營養不良,照射不到井的最深處;隻有最頂端是亮的,隨著距離逐漸加深,光的強度也愈來愈弱、光輝愈來愈暗。
井底的土地似乎是活著的,宛如幾千萬條大大小小的黑蟲蠕動個不停、並且緊緊束縛住他的四肢。
這——到底是什麼!?
幸村從沒感到如此驚慌失措過;想張口呼叫,卻發不出絲毫聲音,身體動彈不得。他完全看不見周遭的狀況,隻能等著自己即將被身處於其中的井吞噬。
他看不見、聽不見、發不出聲音;唯獨鼻腔裏滿溢著有機體腐朽潰爛的氣味,從未體會過的詭異觸感傳遍了全身。滑溜黏稠。
他覺得惡心;惡心得想吐。胃裏空蕩蕩的。
強大的壓迫感從四麵八方狂湧而來。在網球隊的斯巴達訓練中刻苦鍛煉出來、一向引以為傲的強韌精神,幾乎要在常人無法承受的沉重壓力之下被消磨殆盡。
還活著嗎?我……
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我到底在哪裏?
『——反正橫豎都是要死,倒不如現在就先圖個痛快吧。』
這回,幸村耳邊響起了應該是老婆婆的聲音。是笑意濃厚的聲音,宛如閑聊一般。是那個穿著黑色和服的老婦人嗎?
他虛弱地抬起頭,發現女神官赫然出現在井邊緣。現在她恢複成了人類的臉孔。
是她——那個女人。那個不苟言笑的長發黑衣女。
女神官倚靠在井邊,整張臉探了進來,一頭玄黑長發紛飛散亂。
光源消失了。
突如其來的完全黑暗使他心裏受到了更強烈的衝擊,驚悚指數驟然飆升。
喂、
幸村看得見女神官的嘴巴正在一開一闔。聲音卻不是從她口中傳出來的,而是彷佛直接進入到大腦裏。
不是進入,而是侵入。並且是屬於破壞性的侵入。充滿了攻擊性。
侵入、破壞、粉碎。直到完全的毀滅。完全消失。
盡管距離十分遙遠,幸村卻清楚看見了穿著神官服飾的年輕女子——沒有眼睛;或者該說,她的雙眼似乎化成了兩窩黑洞。
臉上沒有眼珠子;隻有兩窩深不見底的黑洞。正在開開闔闔的嘴巴也是個黑洞。
去死吧
扔下這句殺人宣言後,女神官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從頭頂上方直直落下的大太刀。
那把刀刃染了血又生了鏽,刀尖離他的頭愈來愈近。
幸村最後的印象,隻剩自己的慘叫聲回蕩在耳際。
猛然驚醒的時候,幸村渾身汗流浹背。他是整個人彈坐起身,動作之大險些跌落床鋪。
更多的詳細情況已經沒什麼記憶,就隻有深沉的恐懼感烙印在心裏。他也不想把這種內容記得太豐富。
從來沒受過這種驚嚇。比看過的任何恐怖片、恐怖故事,或者甚至是任何號稱空前絕後、「史上最恐怖」的遊樂園鬼屋都還要更印象深刻,並且久久不絕;惡心、驚悚和可怕等各種該有的元素全都備齊了。
因此,幸村整個晚上可以說根本沒怎麼休息到;容貌秀麗的纖細少年頂著兩團「色澤濃鬱」的黑眼圈,嚇壞了來巡房的醫生和護士。
「幸村君,你還好吧?要不要緊啊?」醫生察看著少年臉色。「是身體不舒服嗎?如果你晚上會睡不好的話,我可以開點藥給你……」
「不,我沒事,不必吃藥……」他已經吃那種化學藥劑吃到反胃,連胃酸腸液都想吐個幹淨。
「你自己要多加留意一些。你現在是最需要保持和培養體力的階段,有空時就去複健室鍛煉一下吧。假如決定接受手術的話……」
一提到手術,幸村就立刻沉靜了下來。
「畢竟手術算是人工行為、就是存在著風險,不管是簡單或複雜的手術都一樣。你自己好好想想、考慮考慮,和家人討論……」見多了重病患者的醫生能夠明白他不願麵對、亟欲逃避的鴕鳥心態;但是也莫可奈何。中年人隻能歎口氣、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然後走出門。
幸村動也沒動地坐在病床上,臉色凝重萬分。
忽然間,感覺到視野邊緣閃進了一道小小的影子。他反射性地抬頭望去。
那是一隻黑貓。不曉得什麼時候、從哪裏進來的動物。牠的頸子上沒戴項圈,應該是野生的吧。窗戶是關上的,一般貓咪也不可能沿著建築物外側的水泥牆麵攀爬;哪怕那隻貓的功夫再怎麼厲害。如果是蜘蛛的話,那倒能另當別論。
大概是趁著醫生關上病房門前溜進來的吧。這隻黑貓。
不過,醫院裏怎麼會有動物?
霎時間,幸村腦中也沒有要趕牠出去的念頭,隻是靜靜地和牠對望。他認為現在的自己應該要看一些「人」以外的活物,好洗去殘存在腦海中的夢魘。
那隻黑貓長著一身濃墨色的毛皮,前額中央有一塊特別大的白斑,周圍散布著幾許零碎斑點;宛如高掛於夜幕中的明月與繁星。牠的一隻耳朵缺了一角。
黑貓睜著一雙翠綠色的眼睛望著少年。那是兩顆像極了精製處理過後的翡翠或者祖母綠的眼珠子,不若會出現在人間的美麗之物。眼睛中央的瞳孔縮成細細的針狀。
幸村持續和黑貓對望。直到他覺得不太舒服,才移開視線。
黑貓從蹲坐姿變成站姿,並且朝他緩緩走來。靈活的長尾巴在身後掃來掃去。
不希望牠靠近自己。幸村心裏沒由來地產生這種想法。
他覺得黑貓似乎在微笑。但是貓不可能會笑。
幸村想抓起一個塑料製的杯子,準備往黑貓的方向扔。沒有傷害牠的意圖,隻是想嚇嚇牠、設法趕走牠。
當他把杯子抓好在手裏、轉過頭來時,卻已經不見黑貓的蹤影。而窗戶和門依舊是關起的狀態。
好像那隻黑貓不曾存在過一樣。
幸村垂下拿著杯子的手,呆坐在病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