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下朝果看了看散落一地的書籍。從舊到新、從破爛到完整、從普通裝訂本到精裝本、大小厚薄環肥燕瘦應有盡有，突然有種「消化不良」的不適感，光看就覺得想吐。「妳還是一樣，一旦決定要做什麼、就總是全神貫注的。」在婦人的印象中。黑河守隻要想做什麼、並且拿出幹勁，就絕對辦得到。她不能算是聰明頂尖的天才——這種說法實在有點太過謙虛——但是她的態度認真又嚴謹，學習的速度快、領悟力頗強，會不厭其煩又鍥而不舍地將不懂的部分反複弄到懂為止。盡管隻認識她短短幾年——以前到現在都是如此。
    
    婦人盯著黑河守的側臉，想起了當她們還一同在醫院裏共事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年輕女子經常往集血室跑——並且喜歡窩在裏頭、常常一待就是整天，同時相當熱衷於所有能「見血」的工作項目；當時還被有些同學和同事們私底下形容成「恐怖陰沉」、甚至被取了像是「蝙蝠」或「吸血鬼」之類不怎麼順耳文雅的綽號。盡管如此，她卻不喜歡開刀或解剖之類的畫麵，總是會對浸泡在福爾馬林裏的標本露出嫌惡的表情。
    
    「不全神貫注的話，可能會放掉一些不容易察覺到的小細節……」黑河守盯著排滿密密麻麻的文字與圖片的書籍頁麵喃喃自語。「不管是什麼地方，一定都會有類似的病例紀錄……」
    
    木下朝果站起了身。「那妳就先專心、慢慢的找資料吧。我先去幫妳放洗澡水。」
    
    黑河立刻從書中抬起頭。「呃？不必、這樣太麻煩，我自己去就……」
    
    「哪裏麻煩？一點都不會。昨天不也是我替妳放洗澡水嗎？」
    
    中年婦人用溫柔的眼神和年輕女子對望。「妳要知道，對我們這些當父母的人來說，能為孩子做點什麼……就是最大的滿足了。雖然我不是妳真正的媽媽，妳也不是我女兒。」
    
    婦人臉上突然浮現出惆悵感傷的樣子，大概是禁不住想念起離家的兒女們。然而又很快恢複原狀。
    
    「而且，這裏不是妳所熟悉的地方，東西放哪裏、該怎麼做，會搞不清楚吧。還是由身為房子的主人我來辦、會比較省時省力。」
    
    黑河守目送對方走出房間、關上門。
    
    她將手中的書暫時擺在一旁，整個人斜斜倒下。書房地板也是由榻榻米鋪成的，可跪可坐可臥，便利性十足。
    
    當父母的人……為孩子做任何事，都是天經地義的嗎？
    
    黑河不由得開始回想母親為她付出了些什麼。
    
    事實上，母親對她很好；雖然小時候家境清寒、窮得一貧如洗，物質生活極度缺乏，想要什麼就沒什麼，但是精神方麵卻挺足夠——母親對她嗬護備至、溫柔得無以複加，絕對是關愛她的。隻不過，母親更愛父親，並且性格軟弱、優柔寡斷，尤其太依賴男人；總認為自己沒有男人在身邊就會支持不下去、會活不下去。這份天生的軟弱超越了對親生女兒的愛，拖累女人自己、更導演出小女孩一段悲劇的童年，成為一輩子抹滅不去的陰影。
    
    慶幸的是，小女孩並沒因此誤入歧途、或是造就出過於扭曲變態的個性。
    
    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大抵上，人格的養成能分為兩種模式：第一是由大環境影響而塑造，第二就是個人本身的因素；通常後者可能會和遺傳學或與生俱來什麼的理由綁在一起解釋。黑河守不太清楚自己是走哪種路線；然而，不管環境再如何險惡、再怎麼被傷害，她也從沒有過想去主動傷害誰的念頭。雖說，她更不可能任由自己被隨意欺壓、適時的反擊仍舊是必須的。
    
    大概是有父親在冥冥之中保佑她吧。就好比她經常受到這個從小就戴在身上、寫有「玄野川」三個白色漢字的黑色護身符保護、避免被某些看不見的「不淨之物」侵擾襲擊一樣。
    
    雖然出生以前父親就不在了，也從沒感覺他在身邊過。
    
    黑河揉了揉泛熱發酸的雙眼。左手拳麵的傷勢還沒完全康複。
    
    ……不想這種事了，免得心情愈來愈沮喪。
    
    黑河守坐起身、隨手梳理幾下稍微亂了點的長發，再回到麵前那堆醫學書籍和剪貼成本的報章內容中；另外也有許多醫學雜誌與期刊之類的資料，全都迭放在房內、滿坑滿穀。老人家畢竟還是傾向以非電子和網絡媒介的傳統方法獲得信息。一旦想找尋什麼特定的內容，也特別費時費力。
    
    格林—巴利綜合症雖然並非沒有痊愈機會的不治之症，不過像是病因和治療方式，至今卻都還厘不清楚。或許，這比較接近一種病毒感染的並發症。在很多疾病中，真正可怕的不是該病本身，反而是伴隨引起的一堆並發症。
    
    假設以糖尿病當作例子，它的並發症可以分為三種：急性並發症、慢性並發症、血管並發症。急性並發症又有三種類型：酮酸毒症、高血糖高滲透壓非酮體性昏迷症、低血糖症。慢性並發症有視網膜病變、腎髒病變、神經病變、足部病變，足部病變若是嚴重一點，還可能必須麵臨截肢的後果。血管並發症則有大血管疾病和小血管疾病之分。
    
    黑河自己之所以會特別注意糖尿病的眾多症狀，是因為經常被威脅：太常吃甜的又吃太多小心老了以後會得糖尿病……她按摩幾下稍感疼痛的太陽穴，不自覺將重點擺在神經病變這部分。
    
    舉例而言，「神經病變」是糖尿病最常見的並發症。會導致肢體麻痹現象，有時候也會引起手、手臂、腳和腿的疼痛與無力等等；同時，神經性病變也可能會造成消化係統、心髒和性器官產生問題。臨床表現大概能分為三種：周邊神經病變、自律神經病變、局部神經病變。不管是哪種神經病變，隻要影響到神經傳導功能，人體的感覺就會變慢變差。
    
    對於一名運動選手來說，大概沒有什麼遭遇比身軀和四肢漸漸喪失知覺更難受、更痛苦、更殘酷的事情。要稱之為生不如死的折磨，恐怕也不為過。
    
    如果，同樣視網球為生命……
    
    如果是他們——四天寶寺中學網球部那群人的話；如果是小金……如果是祖師爺、副部長、浪速小子、天才小子、搞笑二人組、還有那什麼無我境界的家夥……
    
    如果，是他、白石藏之介的話……
    
    無論如何，絕對希望他們能被治好的。
    
    黑河守放下手上的東西，仰天長歎。
    
    哎……搞什麼東西啊？這種投射聯想的距離也未免太遠；單憑網球部的立場，立海大附屬中學可是完敗四天寶寺中學的敵人。
    
    ——是敵人才對，就是敵人；是讓他們傷心難過的家夥
    
    對於敵人不必付出太多關心。那是敵人自己必須煩惱的問題。
    
    隻要一這麼想，便覺得渾身乏力、頓時失去所有幹勁。黑河守又倒回榻榻米上。腦後那個綁住馬尾的結讓人躺得不甚舒適，因此她將手往後伸、扯掉發帶。又長又濃密的墨色發絲鋪散開來。
    
    與其思考敵人的問題，倒不如把心思放在小女孩身上。
    
    小苗……那孩子罹患的病是腦瘤。根據小女孩的母親的描述，瘤大概是最近才產生的，而且對人體的影響還不大；所以之前她遇到小女孩的時候，一點異常的感覺都沒有。也可能是因為當時和某保健控部長在一起、精神不夠集中的緣故。
    
    和格林—巴利綜合症差不多；形成腦瘤的確切病因，實際上也不是很明朗。人體內任何器官或組織都有形成「瘤」的可能性。
    
    如果是良性腫瘤的話，那還容易解決；假如是惡性腫瘤……
    
    
    裝設於天花板的日光燈亮得刺目。
    
    
    黑河不自覺雙眸微瞇；接著，猛然坐起身子，用力甩了幾下頭、試圖拋開悲觀至極的想法。坐直起來的時候，還不小心壓到了發尾。
    
    小苗的年紀還那麼小，根本就還沒開始享受人生。
    
    黑河又倒回榻榻米上，翻了個身。
    
    
    實習結束的時候，無論再怎麼被挽留、被慰留，這就是她之所以想離開醫院的重要因素。由於天生的靈異體質導致她的感覺太過敏銳，敏銳到無法確實看淡生死；她甚至能事先感應到哪些病患即將迎來死亡，準確度超過百分之百。這是始終說不出口的秘密。所以，除了公事和工作等迫不得已的原因之外，黑河守從不和什麼人過於親近。一旦產生了更多交集、建立起更深一層的關係，就會萌生不舍情懷，就會放大解讀對方的一切——她不確定自己能否真正做到眼睜睜看著重要的什麼人的生命逐漸消逝。船越賽車場的混血老人就曾經稍微分析過她的心理狀態，「妳並不是真正對周遭無感或者做得到無視周遭情形，妳隻是不希望自己受到傷害，自動開啟防衛機製。因為妳就是太敏感了。」。
    
    是優點，也是缺點的特質。三船夫妻和黑澤先生便經常評論她完全是由「矛盾」組合成的個體。往東也不是、往西也無法。「幹脆拆成兩個人算了！」三船友道曾經這麼大聲嚷嚷過；船越老人看待她的結論也差不多。
    
    然而，黑河守卻又希望擁有特殊體質的自己多少能貢獻幾分心力，所以沒從這條路上離開過；最後選擇了擔任學校保健室老師。事實上，她就曾經在許多看起來健康正常的人身上感覺到不對勁，然後建議他們做點詳細的檢查。結果是幸好能及早根除病灶。
    
    希望自己能替什麼人做點什麼。這也是認識她的所有人希望的、期待她能做到的，所以才會也都鼓勵她堅持自己的選擇。同時，也完全相信她的確辦得到。三船楓就經常對她諄諄教誨：「要善用妳的經驗、去幫助需要幫助的對象，不要浪費掉了。」
    
    黑河脫下戴在手上的連指護腕、舉高右臂，炫目的光線描繪著她張開著的掌形，綿綿密密的餘光從邊緣散射出來；透過光線照耀，手掌較薄的部分看得見皮膚裏的血管脈絡。是微微泛紅的顏色。類似河流支流分布的景象一隅。
    
    她不是醫生、更不是神佛；不會治療疾病、更無法讓人死而複生。此時此刻，她所能做的——就是盡量鼓勵小女孩、鼓勵小女孩的母親，讓她們能產生一些麵對未來的勇氣——而且還必須藉由楓葉鼠「小毛球」來鼓勵她們。
    
    雖說絕對不可能聽得懂倉鼠在講些什麼，不過黑河自己倒是挺期待和應該渾身毛茸茸的小鼠見麵。對於這名脾氣倔強又頑固的硬派傲嬌女來說，隻有動物係或天然係的孩童、以及純動物才有辦法使她卸下心防、完全投降或妥協。
    
    另外，就是他……
    
    現在已經是晚餐過後的時間了。
    
    他在做什麼呢？白石……
    
    正當黑河守讓自己腦中具現出對方的形象姿態時，黑殼銀紋手機也碰巧適時響起。
    
    她感覺心跳先是漏了幾拍，接著迅速狂跳起來。
    
    該不會，是……
    
    她以慢到不能再慢的速度、緩緩將手伸向黑殼銀紋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