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的號碼給出去以後，豐臣秀子便迫不及待撥打了第一通。
    黑河看著拿在手中的手機頻頻震動起來。「豐臣老師，妳為什麼現在就要打電話？」
    「欸嘿嘿嘿——這是值得紀念的第一通電話！紀念我們成為朋友的日子！」
    朋友……有多久沒聽見什麼人以這個詞彙和自己相稱。除了曾經那麼明確表示過的網球部部長以外。
    「還什麼紀念成為朋友，妳到底幾歲了……」
    黑河歎口氣、用拇指推開手機蓋。和女導師的最新智能型手機不一樣，她的手機應該還是第一批2G手機剛出廠時的古老機型，隻具備撥接電話和收發簡訊的兩大基本功能。對於這種攜帶型通訊媒介的功能還停留在「用手機上網是什麼？能吃嗎？」的超低階認知層次。
    自昨晚之後，就沒再接到三船拳館或黑澤那裏的來電；可能是暫時放棄了、也可能隻是想等她自己乖乖現身。屏幕上顯示除了豐臣秀子剛打來的那通以外，還多了一通未接來電。大概是還沒轉成鈴聲模式前打的，所以沒留意到。
    號碼仍然是幾天以來見到的同一串陌生數字。
    如果說隻是偶然打錯的話，可能會一連打這麼多天嗎？
    或者是有無聊人士亂挑電話號碼撥打？也未免隨機得太剛好了點。
    「豐臣老師……」
    「有！什麼事嗎？黑河小姐。」女導師正用戴著彩繪指甲的手指努力地在智能型手機的大屏幕上滑來滑去，搜尋著是否有些好玩或新奇的小遊戲能和新朋友分享。雖說是彩繪的假指甲，不過考慮到職業與環境等因素，圖案並不會太花俏。
    「妳曾經有過不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一下子打好幾天的經驗嗎？」
    豐臣秀子抬起頭，看著黑河守無表情的側臉。「唔……不算有吧？因為不管是認不認識的號碼，我總是會馬上接起來，倒是沒考慮過這麼多。」
    「……拜托妳也稍微有點危機意識行嗎。」某女已經虛脫得連吐槽的力氣都沒剩半點了，眼神比死魚更死。
    「是真的不認識的人嗎？」女導師從雕花小圓桌旁站起來走到黑河身邊，想將頭湊到那隻手機屏幕上；不過被手機的主人瞪了一眼，並且把手機移走。
    「沒輸入在通訊簿裏，我不知道是誰。」
    「雖然沒有署名，但是既然對方連續打了這麼多通，就表示會不會是有急事想告知或連絡呢？」豐臣秀子完全不介意對方展現出防衛的舉止。「不如下次接起來看看吧？至少確認一下對方的身分，如果真的有事情的話也能順便交代。這樣，也許對方就不會再打了。」
    畢竟，不弄清楚而一直回避的話，是永遠不會知道真相的啊。女導師以天真無邪的口氣和表情說道。
    黑河思索片刻，點了點頭。
    「咦？哎呀！現在幾分了？」豐臣秀子對著手機上所顯示的時間大吃一驚又大叫出聲。「糟糕了！我要趕快回教室去才行！黑河小姐，晚點見！」
    急切地道別完，豐臣秀子隨即踩著低跟涼鞋砰咚砰咚地衝出保健室，還不小心在門坎那裏拐了腳踝一下。
    黑河守實在很想告訴對方沒什麼好急的，因為早在幾分鍾前便已經打完鍾了。
    「這家夥實在是……可以再毛毛躁躁一點……」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在和神經大條的豐臣秀子交談過後，心情的確比較舒暢了些。
    黑河坐在椅子上發呆了一會兒，無神的視線冷不防落在被遺留在鏤空雕花小圓桌麵的物品。
    「受不了，這家夥忘了帶走……」
    她歎了口氣，抓起兩個拋棄式冰袋、隨手放到擺著許多器材的金屬推車上；其中一個的包裝才撕到一半。然後走回辦公桌前坐下。
    黑河拿起自己的黑殼銀紋手機，點進簡訊匣。
    頭一封就是署名為「白石藏之介」的訊息，內容寫著照片檔案已經寄到她的電子信箱，請她去確認有沒有收到雲雲。
    不過，她沒去確認、也沒回複對方。
    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隻要在腦海中描繪出他的樣子，就會連帶想起自己犯下了哪些不可饒恕的行為。
    醒來後，才發現自己猶豫到睡著了。
    ……真是沒用。連這點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也要逃避、沒膽去麵對。
    她忍不住在心中咒罵自己。不僅不中看、更不中用。人家好歹還有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她是連鑲金的外表都沒有，內在更是一團混亂又一塌糊塗。
    窗外的黑貓時不時消失、又時不時出現，來去無蹤、神出鬼沒。牠總是趴在同一根樹枝上、同一個位置，俯望窗內的女子，一雙大眼睛像極了兩顆純淨翡翠，閃著翠綠色的光芒。
    貓咪的眼珠子果然美得就像精製過後的寶石一樣；所以才會有「貓眼石」這種東西。黑河守對閃閃發亮的珠寶飾物沒有絲毫興趣，卻喜歡觀察和凝視比珠寶更美麗的貓咪眼睛；和幹淨鮮血之於她的意義相同。
    「『十六夜』，難得你這麼閑。」
    黑河不知道這隻貓的性別、也不想和懶得弄清楚這種無聊事，黑貓亦從來不曾和她太親密過。貓咪總是在沒留心到的時候悄悄躲在一旁；一旦想認真注意，牠便又溜得無影無蹤。牠是野貓，不是被悉心嗬護豢養的寵物，動輒和她保持著距離、不讓人觸碰。等發覺到的時候，牠已經在她身邊兜轉了好一段時間；不曉得牠來自何方，年紀大小、是不是老得快死掉了等等。而會替牠取名字也並不是因為想寵愛牠、或視牠為己物，隻是單純覺得這名字和牠的外型很相配。
    黑貓靠近前額中央的地方有一塊特別醒目的不規則狀白斑，周遭零星散布著白色斑點，耳背上也有一些。看起來就像是高掛於夜幕的月和旁邊那些簇拱著月的碎星。
    事實上，牠並不是一隻普通的貓。但是這並不在黑河關心的範圍內。
    接著，翅膀拍動的聲音由遠而近。一隻體型巨大的烏鴉自蒼穹另一端飛了過來，站在離黑貓不遠處的一條枝椏上。看得出來其重量不輕，承受了牠體重的那根枝椏並不纖細脆弱、卻依然劇烈地晃動了幾下，帶動整棵樹也跟著搖搖欲墜起來，灑滿一地落葉。這隻烏鴉安靜得相當異常，不似一般的烏鴉會扯開嗓子嘎嘎亂叫。
    烏鴉雙眼黑得宛如鑲上兩顆價值不斐的黑曜石，一邊翅羽上摻有幾絲鮮紅色的細羽，彷佛那地方受了傷正流著血。
    「今天是怎麼搞的，連『陰』也跑來了。」
    巨大烏鴉的名字叫做「兩儀」；兩儀是由陰和陽構成，牠是名為「陰」的那隻。另一隻「陽」的毛羽全黑，性子比較活潑、比牠更聒噪。由於兩隻烏鴉體積特別龐大、特別容易辨認，經常成雙成對地出現，就像比翼鳥那樣，所以才被那麼命名。至於牠們各自的性別為何、關係為何、是夫婦亦或單純的夥伴，自然也完全不在她探討的範圍內。
    雖說那對烏鴉叫什麼名字一點都不重要，不過她在思考是否該讓其中一隻改名為「八咫」。
    傳說中，日本第一任天皇——神武天皇東征至熊野，在熊野山被敵軍圍困，天神便派遣八咫鳥為天皇指引明路，順利完成東征以建立國家。據說八咫鴉是居住在三重縣熊野深山中，長著三隻爪子的妖怪烏鴉，持有三大神器之一的「八咫鏡」。日本神道教中將世界分為現世（陽間）和常世（陰間），而八咫鏡就是連接現世和常世的門。八咫鴉的能力是超渡亡靈和複仇。任務是把已經死去又逗留在現世送往常世，或是將違反熊野誓紙契約的人處決。祂是生與死之界線的管理者，與死亡共存。隻要世上還有死亡，祂就不會消失。無論受多大傷害都可以恢複，即使死亡也能在下一代身上重生。
    連接彼世與此世的「八咫鏡」，這功用和她自有記憶以來便持有的八卦鏡還真相似。超渡亡靈和複仇、與死亡共存雲雲……總覺得這些屬性和她本身也很像。
    「幫助過神武天皇呢……真是了不起的八咫鳥，真厲害的烏鴉……幹脆幫你改名為『八咫』算了。『十六夜』就不用改了，這名字本來就不錯。」
    貼著小塊貼布的左臉已經沒什麼痛的感覺了、瘀血也退得差不多；但是經過昨晚的劇烈勞動後，許久之前敲過牆壁的左手傷勢似乎又加重了點。黑河用雙手撐著臉頰，自顧自和黑貓以及烏鴉說話；想當然牠們不可能回答。她自己也不曉得這一貓一鳥究竟聽不聽得懂她的意思，她純粹就隻是想開口罷了。
    盡管考慮了這麼多，然而這隻野生烏鴉叫什麼名字，卻依然一點都不重要，完全不重要。
    「……思考這種無聊事的我真像個笨蛋。」
    最重要的是，無論來到她麵前的這一貓一鳥的腦子裏裝了些什麼，總之有牠們兩隻的默默陪伴，心裏也禁不住感到踏實不少；和動物在一起，果然比應付人類還要來得輕鬆太多。或許應該考慮去應征四天寶寺動物園的職缺。
    『休想！不然妳會變得愈來愈陰暗孤僻！最後會一生孤獨抑鬱而終！怎麼可以放任這種事情發生！』
    黑河守似乎能聽見三船楓在耳邊大聲嚷嚷的噪音。
    但是不管怎樣，讓老人家難過掉眼淚……確實挺良心不安的。她實在不曉得該拿什麼臉去見那些在這世上少數待她不薄的長輩，隻好決定暫時當隻鴕鳥。
    真是個爛到不能再爛的方法。不過就憑她那顆在人際關係這方麵非常空泛貧瘠的腦袋，暫時也想不出其它可行的辦法。
    還沒痊愈又在昨晚亂扔金屬椅子而施力過度的左手撐臉頰撐到開始痛了，隻好把頭的所有重量全交由右手負擔。
    雖然和網球部隊員相處時也覺得輕鬆自在，但是她不認為此刻的他們會上門造訪。
    證據就是，一直到中午時分，除了起初來要她幫忙纏繃帶的部長白石以及一無所知的遠山金太郎之外，沒有半位相關人士現身。身穿豹紋背心的紅發小少年還因此而跑遍二三年級的班級教室、一個個拜訪前輩們，問他們要不要去找她。
    結果得到的回答當然是「不了我們有事很忙」之類。
    這樣也好。省得見了麵徒增尷尬。
    傷害他們最寶貴最親愛又最重要的部長大人，犯下這罪行所要付出的代價肯定是怎麼樣也擔待不起——幾顆頭都不夠砍、幾條命都不夠賠。
    似乎有些言過其實了。
    總而言之，無論懷抱什麼天大地大的理由或苦衷，他們都不會原諒、不會諒解，也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連她自己都原諒不了自己。
    眼眶又開始泛熱、鼻頭也逐漸發酸，有什麼東西又要從眼睛裏流出來。是那些象征軟弱和脆弱的產物。怎麼樣也要把它們封在體內的水份。
    假如再這麼流失水份下去，遲早會脫水致死吧。
    沒來由的，黑河突然想念起白石家那隻毛茸茸的白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