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為沒人看顧的櫃台上放了一堆破舊的線裝書和卷起來的竹簡、卷軸，還有一組正在使用的文房四寶，宣紙上隨意揮灑著一條條類似被灌水而抖動不止的蚯蚓……看不懂的狂放草書字體；櫃台後方坐了個瘦骨嶙峋的小老頭——穿著棕色和服，一雙長滿老人斑的手、枯瘦而指節分明，正捧著一本和綴書。
    這、這老人是從什麼時候就坐在那裏的？豐臣秀子更往黑河旁邊躲進，可惜對方硬是比她矮了幾公分、身軀骨架也比較瘦小，完全當不了遮蔽物
    「妳小鬼是嗓子啞了？不會講話？難道那顆糖果的成分還包括了酸性物質嗎？」
    豐臣秀子注意到這位言談毫不客氣的老人的口音是她從小到大聽慣了的普通腔。
    至於應該是「被對話目標」的黑河守還是沒響應對方，滿不在乎地在一排排書櫃間徘徊忘返。豐臣秀子不由自主地屏住氣息，一聲都不敢吭。
    「嘖、身為女孩子，連主動問好和撒撒嬌都不會。還有個啥用。」老人翻過書本的一頁，繼續用鼻子哼氣，嗓音破鑼而沙啞。「怎麼，今天竟然有空來？不老是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嗎？老夫還以為妳已經不在世上了。」
    老者說話的口吻犀利而毫不修飾。他的頭發已經全部掉光、腦袋上寸草不生，全身上下就隻有這部分最為光滑細致；兩隻眼窩凹陷、黑眼圈極深，雙頰顴骨高聳，扁塌的鼻梁上架著一副圓框老花眼鏡、時不時就會滑下來，因此也必須時不時把它推回去。貌似行將就木的老人麵部狹長，下巴尖細得宛如能刺穿物體；脖子和身子都細瘦得隻剩下皮包骨、彷佛一折便斷，視眼所能見到的肌膚全數幹燥皺縮起來；顏色有深有淺、大小不一的褐色斑點分布在鬆垮垮的皮膚表層。是個既讓人覺得相貌奇特、陰陽怪氣，卻又隻是個尋常可見的小老頭。
    看起來好像是那種能在書上或科幻電視影集和電影裏見到的「大頭外星人」……豐臣秀子非常失禮地在心中評論道。
    「這兩天是期中考，中午就放學了。」嘴裏的障礙物使得咬字模糊不清。黑河用手抹過書架，然後瞪著指頭上那層厚厚的灰；接著就不管它，拍了拍手後任意抽出一本破損發黃的線裝書。
    「原來隻是順便嗎。」
    「等你死了以後我會再來替你拈幾柱香敲幾聲缽，『順便』奉上一碗好米。」
    出自某女之口的問題發言惹得豐臣秀子渾身僵直，冷汗直冒。
    這、這種話也未免太不尊敬了吧……分明就是詛咒……
    「笑話！老夫肯定會活得比妳這死小鬼還要久。」老人似乎一點也沒發覺現場多了名性感尤物，隻顧和黑河守互扯著聽起來好像沒什麼營養的垃圾話。「誰叫妳繼承了被詛咒的血統，早死早超生。」
    豐臣秀子眨了眨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好奇地問：「黑河小姐，什麼是被詛咒的血統？早死早超生又是什麼意思……」
    「……幹妳屁事。」
    女導師被堵得啞口無言，摸摸鼻子、抬著頭隨意顧盼。在目光接觸到幾乎被櫃台擋住的老人時，禁不住打起輕微的寒顫。老人那副極度幹枯缺乏滋潤的模樣、整個人宛如縮了水似地又小又瘦又弱，像極了一株幹燥的茶葉，也像她小時候曾經去博物館參觀過的木乃伊化石和標本。另外也很像是裝在桶棺裏的屍體，隻能采取雙腳屈在胸前的坐姿。聽說有些和尚或僧侶圓寂的時候，也會維持著盤坐的姿態，據說是因其修行有所成就、超脫凡俗、端然坐直而命終。有些部族會施行名為「坐葬」的禮儀，於人臨終之時用麻繩捆綁……
    「妳不必那麼害怕，那個病懨懨的老頭又不會吃人。隻是長得像殭屍了一點、外表醜了一點而已。而且雙腳早就殘廢了，走都走不動、已經和椅子合為一體了。」黑河一手往後腦伸去、神經質地抓了一下過腰長的黑色馬尾。
    豐臣秀子忍不住掩嘴偷笑一聲。櫃台旁邊靠著一台輪椅。
    「臭小鬼，今天早上是忘了刷牙嗎？嘴巴那麼臭。誰病懨懨又像妖怪了？老夫身體還健朗得很，上禮拜還去爬了鞍馬山呢。」
    「那又不是多高的山，好意思拿來說嘴。」
    「日本哪裏有高山吶。」
    「國內最高的不就是富士山嗎？」黑河低頭翻著一本缺了封麵的和綴書籍。「不過，要是你這老頭去爬的話，應該會先迷失在樹海裏吧？那裏可是磁場亂七八糟、超有名的自殺勝地。」
    不是說老人雙腳殘廢？一旁也擺著輪椅了；那麼，還能去爬山是……？局外人的豐臣秀子實在搞不清楚哪些對話是真、哪些話又是假的。
    「呸呸呸！講那啥屁話！就算那地方磁場再怎麼混亂，老夫也不可能會迷路的。」老人憤怒地瞠圓兩隻突出眼眶的眼珠子，樣子看起來非常嚇人。「臭小鬼，老夫這裏還有半瓶漱口水，給妳拿去洗洗嘴巴！」
    「免了，那東西還是你自己留著、去刷刷假牙吧。隻剩下半瓶還敢讓人用，誰曉得裏麵加了些什麼廢物，惡心死了。」
    「竟然說老夫的漱口水是惡心的廢物，果然是個討人厭的臭小鬼。」
    「好說，比不上老而不死的殭屍妖怪。」
    「混帳東西！誰老而不死又殭屍妖怪的！？真是個沒禮貌兼沒家教的小鬼！」老人頓時激動得口沫橫飛、假牙外突，老花眼鏡啪答一聲從鼻梁上滑落、掉在腿上，嗓音又破又沙啞，令人難以領教。豐臣秀子忍不住堵起雙耳。
    「哼、誰答腔就是在說誰了。」
    一老一小的兩人從頭到尾沒讓彼此的四道目光產生交集，唇槍舌劍得十分盡興。身為第三者的美女豐臣秀子完全被晾在一旁，沒有絲毫插嘴和被插嘴的餘地。
    「哼！哪天老夫一定會去爬更高的山，好讓妳這小鬼佩服得講不出話來！」
    黑河歪了歪頭。「要是你老頭去爬世界最高的喜馬拉雅山的話，那我就跪在你麵前、喊你一聲『祖宗大人』，要我替你做牛做馬也無所謂。」
    老人莫名樂得大笑；從彷佛被灌了王水而受到灼燒毀壞的喉嚨中發出難聽嘶啞的聲音。「世界最高的山啊？妳小鬼還真敢發誓！到時候一定要妳背老夫上那什麼喜拉山的。」
    「是喜馬拉雅山……那樣也可以。」黑河蓋起手上的書、隨便塞進某個空格，然後又隨便取出一本。「隻不過，我會自己下來，你這老頭就留在山上當肥料吧。反正都已經一腳踏進棺材了，就不要浪費救援用的人力資源了吧。那座山的海拔有八千多公尺，還要特地開直升機上去救的話會很麻煩的。」
    豐臣秀子在黑河臉上看見明顯惡作劇般的笑容，頓時感到驚愕。
    「混帳東西！竟然有這麼殘忍無情的年輕人！沒聽過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句俗諺嗎？這麼不尊重老人的家夥，當心妳小鬼死後會被打下地獄。」老人雖然用氣憤的口吻哇哇大叫，不過推眼鏡和翻閱書頁的動作卻仍舊泰然若定。
    「不勞費心，就算是阿鼻地獄的妖魔鬼怪也不會想收我。」
    女導師趁隙插口問道：「黑河小姐，阿鼻地獄是什麼？」
    她瞥了對方一眼。「……就是最底層的地獄、第十八層地獄。講『無間地獄』應該就知道了吧。」
    於是，女導師摸了摸鼻子、拉起嘴巴拉煉。
    「說的也是。」老人低著頭閱讀手中的書，用鼻孔噴氣，「畢竟，妳這小鬼可是隻能吃人又能吃鬼的冷麵夜叉。」
    夜、夜叉？豐臣秀子滿臉惶恐；一會兒看看這邊、一會兒又看看那邊。
    「講過幾百次了，不要用那種俗氣又愚蠢的名稱叫我。什麼人啊鬼的那些東西又不能吃，聽起來就惡心。」
    「怎麼，還不想承認嗎？竟敢嫌棄夜叉之名很俗氣愚蠢，這可是菩薩身邊的護法神呢！妳小鬼不懂欣賞，真的活膩了。」
    「要是真的有夜叉這種東西的話，我倒還挺想見識見識。叫祂們現身在我麵前吧。」
    「等真正見識到以後，妳的壽命也差不多要結束了吧。」
    「反正人類、活著的生物終究免不了一死，不過就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歹戲勿拖棚，長痛不如短痛。」
    「看不出來妳小鬼的人生觀倒是挺豁達的嘛。」老人的笑聲十分粗礪刺耳，活像烏鴉哀鳴。
    這回換黑河皺起了鼻梁、冷哼幾聲。
    不知怎地，豐臣秀子總有種錯覺——盡管在表麵上，老人交談的目標是黑河守；然而實際上，卻是想將話中的含義傳達給不認識又身為第三者的她。雖然她解讀不出來那些對話裏究竟存在著些怎樣的意義。
    不過，更教她驚訝的是——這個冷漠與暴躁特性兼備的黑衣女，也還是能和什麼人流暢地針鋒相……對話；至於對話內容如何，就先暫且擱在一邊。畢竟，這一來一往的過程，應該隻能用夾槍帶棍、槍林彈雨、戰況激烈來形容。
    豐臣秀子站在這間氣氛古老的舊書店裏，感到茫然而不知所措。就算是回到神奈川外祖父的老家，也不曾體會過這麼格格不入的氣氛。那棟古色古香的傳統日式屋宅又壯觀又氣派、辟有美麗的庭園造景，在老當家的嚴格規定之下、被打掃得一塵不染。
    ——與之相異的是，這肮髒破舊的小空間裏光線黯淡而昏黃，充滿著一種時空和時代錯置的奇異氛圍；彷佛精神被抽離肉體、瞬間飛回到大正或早期的昭和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