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伍卷 第二十二章、「潛移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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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狹窄陡峭的樓梯,陳年的水泥牆麵長滿壁癌、汙跡斑斑,散發出濃烈的黴味和塵味,空氣中可見飄浮著顆粒狀的灰塵;然而,白石卻依舊聞得到黑河身上的洗發精和檀香氣味。不曉得是否因為空間狹小的緣故,那股清新的氣味特別清晰、壓過其它不舒適的氣味。他覺得意識開始恍惚,彷佛身陷於不知名的虛幻世界。他試著用迷幻電音的曲子鞏固住自己的心神。
她的身影和樓梯間的黑暗逐漸融為一體。
黑色曼陀羅的味道……
「……白石,你在發什麼呆啊?已經到了。」走在前方的黑河搖搖他的肩膀,然後推開二樓的玻璃門,裏頭的景色是曾經見過的——四周的牆麵貼滿印有某女姓名燙金字體的獎狀、高低櫃上擺滿大大小小的獎杯,包含地區賽以及全國賽的冠亞季殿軍;雖然黑河曾經抗議過別把有她名字的那種東西大剌剌地公開出來、丟人現眼,但是拗不過三船夫妻的堅持和黑澤的柔情勸說。許多青壯年人正在練習打靶或對打,發勁時的吆喝聲和擊打聲此起彼落。空氣十分悶熱、由汗水導致的濕氣非常重;定睛一瞧,內部成員的性別組成確實清一色為男;平均年紀在三十五歲上下,沒多少年輕人。
「小姐,最近很有空啊?這麼快就又跑來了。」
「笨蛋、不經常練習的話,關節和肌肉可是會生鏽的耶!技巧也會生疏退步的!連骨頭也會脆化的哦!」
「骨頭脆化是怎樣來著?骨質疏鬆症嗎!?」、「你才是笨蛋!那種退步的蠢事怎麼可能會發生在小姐身上啊!?她的骨頭一定是非常堅韌、肌肉一定是軟中帶硬、很有彈性的啦!」
「噗!講那種輕薄的話,當心被館長聽到了、會把你們從這樓上扔下去!」
「小姐現在應該還不能練習吧?要等館長夫人診療過後、確定沒問題了才——」
對這些青壯年男子而言,身為館長的得意門生、並且深受館長夫人疼寵、以及受到管理人的重視,同時被三名重量級人物捧在掌心上的黑河守,實力高超且性格剽悍;即便外貌與氣質和一般對千金小姐的印象截然相異,不過她在館內的地位就等同於眾人掌上明珠的「大小姐」。盡管當一名區區小拳館的大小姐也沒什麼好得意便是。
「笑話!當心到時候小姐一個不高興,哪怕不用館長出馬、她就能把你們一個個全打趴成肉餅了!」
「什麼我們你們,大家還不都是『我們』嗎!要死大家一起死!」
「混帳東西!要死你自己去死啦!」、「他媽的,講那什麼屁話!老子先宰了你再說!」、「混蛋!要打就打!上擂台去!順便拿張切結書來簽簽!要是您老被打死的話咱可不管!」、「喂喂、你們稍微克製一點,小姐的學生還在這裏啊……」
也未免太口無遮攔了……整地方全是男人的環境就是如此。所以她會被養成口無遮攔的說話方式,實在完全不奇怪。大概是上回第一次來,他們才比較收斂;第二次再度光臨就把他當成自己人了。白石無奈地心想。
黑河從頭到尾沒發出半點聲音,脫了鞋子後徑自往內室的方向走。倒是白石彬彬有禮地對長輩們敬禮打招呼,沿途收到不少稱讚。「哎呀——和大小姐完全不同,多麼有禮貌的少年!」
「……真不好意思,我很沒禮貌。還有,不要叫我大小姐。」被她銳利眼刀掃射過去的人們端出一張張傻到不行的笑臉。
然而,有能耐留在被訂定嚴格訓練方針的拳館,說明每名學員的本領皆不容小覷;各人身手看起來也是如此。能被這些厲害的家夥們報以崇敬之意、拱在手中,除了是由於館長夫妻和管理人黑澤的珍視以外,更大的原因應該還是「實力至上」主義吧。
這時,內室的門被打開,三船夫妻走了出來。體型壯碩的中年男子摩拳擦掌著直接去修理那群目中無人的青壯年人士。
「嗚哇!館長!請饒了我們吧——」、「少扯廢話!你們這些渾小子都給老夫納命來!」
真是夠了,一個個都……白石覺得現在的自己應該是麵如灰槁。
中年婦人則是朝訪客步近。
「哎呀!你們來了。」三船楓看了看少年身上那件還沒風幹而呈現半透明的製服。「白石君,你怎麼啦?為什麼一副疲倦的樣子呢?不是沒有社團練習嗎?哎、你連襯衫都濕透了,是流汗的關係嗎?到底怎麼啦?難道你是一路跑來的?你不是跟阿守一起來的嗎?她看起來沒怎樣啊?」
「啊……那個……」他總不好意思坦白自己拚死命狂騎腳踏車還跟不上某女這種丟臉事吧——重點是她腳踝上還綁著沒被透露實際重量的鉛塊,隻覺看起來挺沉。幸好她的嘴巴沒那麼大,不會胡說八道、丟光他部長的麵子。
「啊哈哈哈!該不會是又被咱家這丫頭惡整了一頓吧?藏小子,她對你做了什麼?不管是什麼,老夫我們都不會覺得意外啦!」
「哼!誰要整他。我才沒這麼吃飽撐著。」
「好了好了、不管怎樣,先坐著休息一下吧。雖然這裏沒空調,不過還是把汗擦幹一些、才不會吹到風感冒。」三船楓苦笑對女方招手。「阿守,妳到旁邊來,我看看妳的手和臉……啊!妳又偷吃甜食了!」
「呃、唔……」黑河迅速掩住嘴、別開臉。難道這大嬸的嗅覺比狗靈敏嗎?怎麼在一起這麼多年都沒察覺到。
「不是交代過在傷口完全好之前都不準碰甜食嗎?妳這孩子這麼不聽話!」
「哎、我有時候也需要轉換一下心情……」
「妳要轉換什麼心情啊!真是!快過來!」
待中年婦人拎著黑河的耳朵一離開,便換拳館管理人黑澤接手招待來客。門邊擱置了個櫃台,沒要緊事的時候他幾乎都待在那裏。
「白石君,來、喝點水吧。」
正在暗暗取笑被責罵的她的白石回過神。「啊、謝謝,不好意思。」
「是我們這邊才要不好意思。」黑澤對他頷首、露出滿是歉意的微笑,「那孩子很傷腦筋吧?明明就這麼大了,卻還是莽莽撞撞又冒失的……」
「不、沒這回事。」白石雙手捧著紙杯,視線一直沒從某女身上離開過。「很有趣的、其實。」
黑河被中年婦人捏著耳朵拖到角落、卸下背包,又被數落了一頓後,才開始慢慢檢查左臉和左手的狀況。
平常在校內,就隻有她怒罵和吐槽網球部隊員和金太郎的份;偶爾見見她反過來被責備的場景,感覺也挺新鮮。
「嗬嗬。」黑澤來回看了看兩方,微笑。「白石君,你很喜歡她嗎?」
「啊、是……」正在走神的他下意識回答;幾秒後才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咦?我不是那個意——」白石停下辯解的動作,低聲說道:「抱歉。」
「不必道歉,沒什麼好道歉的啊。」黑澤伸出手拍拍少年的肩膀。「謝謝你……謝謝你們喜歡她。」
中年男子的身高比還在發育中的少年矮了一點、手的麵積也不大,但是拍擊的力道卻相當強勁。
「我們、還有她自己也都很清楚,她並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對象。」
「不會,沒那回事。」白石一手拿著紙杯,另一手抓抓後腦頭皮。「雖然我們部本來就很吵鬧……但是有她以後、變得更熱鬧了,大家都很喜歡這種氣氛,真的很有趣。」
黑澤仍然一臉擔憂。「真的沒問題嗎?守那孩子根本就沒半點搞笑細胞;其實她很討厭搞笑表演、覺得那些表演內容和表演者都很傻,根本就沒興趣……」
白石不曉得是該點頭或者搖頭。「雖然她不喜歡搞笑……但是吐槽的功夫還挺不錯的、反應也挺快,總是能發揮出畫龍點睛和錦上添花的絕頂效果。」接著,他把她曾帶過新生加入網球部的事情說了出來。黑澤邊聽、邊點頭稱是,臉上的笑容一直沒褪,眼尾的紋路也皺得深刻。
「原來是這樣……」黑澤在嘴裏呢喃,轉頭望向那區角落。「那孩子果然很體貼,就像『他』一樣。」
三船楓替黑河解開左手的繃帶、撕下臉上的貼布,仔細審視著傷口,兩人彼此交談著;交談聲被周遭練拳時的各種聲音蓋過。
「果然?像他?」白石猜對方指的應該是她的生父——那個名叫黑河藏井的人。據說容貌體型神情和氣質都很像他的那個人。
「我們原本都以為,是你們改變她的。」黑澤雙手背在身後,昂揚的聲調聽來像是在朗誦詩歌。「不過仔細想一想,人的性子哪那麼容易說變就變?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再加上她都已經成年了……」
兩人站在練習場的牆邊,三船友道正在打沙包、打得砰乓作響、比半個人還高的大型沙袋被他的重拳擊得飛在空中,彎來扭去、像一尊任人宰割的破布娃娃;不斷有離開和來練習的學員進進出出;有幾位貌似年歲稍輕的男子路過兩人麵前,感覺不出善惡的打量視線停留在網球部部長身上一會兒。身為管理人的黑澤也不斷地一邊打招呼和回應招呼,一邊和白石閑聊。
「除非,她本來就擁有那種性格。體貼的性格。隻是刻意被隱藏起來。她現在在我們麵前,雖然也會聽話、會表現順從,不過,總覺得還是有隔閡存在……大概是因為年紀相差太多了吧。」黑澤長歎口氣,又看著中年婦人和年輕女子待著的那方。「多虧有你們幫忙,真的非常感謝。是你們打破她心裏的那道藩籬。」
三船楓不曉得對黑河說了什麼、後者點點頭,讓婦人幫她的左手重新纏回繃帶;左臉還是被拍上一塊藥布。接著婦人又對她說話,這回她露出不以為然類似吐槽的表情,婦人大笑幾聲、摸摸她的頭,還作勢要替她整理頭發;不過大概是被拒絕了、黑河將頭往旁邊偏斜,三船楓露出失望的樣子、擺出要去抱她的動作,但是被以更快的速度閃開;這回中年婦人不悲反笑、笑得誇張至極,倒是女子自身似乎惱羞成怒,嘴裏直嚷「別捉弄我——」之類的抱怨。
兩人的互動像是真正的母女,性格時而雷同時而互補……白石笑著在心裏想道。「不、沒這回事。我們什麼都沒做,是她自己改變自己的。」
「要是沒有適當的契機,她也不可能會產生這種轉變。假如隻有金太郎君一個的話,可能會有些難度吧。」氣質風雅的中年男子也微笑起來。「那孩子也常常被守耍得團團轉呢……畢竟他年紀還小,很多事情都不懂。」
「請問,小金他……」部長躊躇了下。「知道她的過去嗎?國中、高中……」
「怎麼可能,守對金太郎君出手相救的時候,已經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了。之後……」
黑澤忽然禁聲,白石疑惑地看著他。「之後怎麼了?黑澤先生?」
「……不,沒什麼。」他對少年露齒一笑,往旁邊望去。「哦、看樣子,阿守已經可以練習了呢。」
「——左手還沒完全好,千萬不能動到那隻手,知道嗎?」
「是,我知道了。」
黑河脫去夾克和鞋襪,在雙手、膝蓋和雙腳腳踝這些部位,各自纏繞了厚厚一層彈性繃帶,鉛條仍留在腳踝上,然後就走上擂台。三船友道已經暖身完畢,光裸而健壯的上身布滿晶亮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