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傳)、轉世之緣 第八章、死亡意味著新的開始(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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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少年借口有事在身推掉女孩的邀約,不過也仍然沒去拜訪小神社。
他是有想去的意願,但卻遲遲動不了身。驅力不夠。
他太在意從黑狗眼中瞥見的那枚人影。在意到不曉得該如何麵對牠。
他一手按在左心房的位置,對自己發問。
我……想看牠嗎?
幾天後,他毅然決然走出家門。不過在繞過住宅轉角時,卻冷不防同女孩正麵迎上。
「好巧,你也出門嗎?」
「呃、是啊……」
「這樣的話,那我們一起走走吧。可以吧。」女孩無視他的猶豫和停頓,隻管挽住他的臂膀。「說起來,我們有好幾天沒這麼一起走了呢。你最近到底在忙什麼?如果有我可以辦到的事情,盡管告訴我沒關係的,不要客氣啊。」
他心不在焉地點頭,眼神下意識在街上四處搜索。
「你在找什麼嗎?告訴我,我能幫你找啊。」
「沒有,我沒在找什麼……」
女孩臉色一沉,突然甩開他的手。「真是的,真受不了你。」
少年錯愕地瞪著她。後者滿臉揶揄的冷笑。
「原本以為你內外兼具、才貌雙全,應該會是個理想的對象,沒想到,」女孩拔高的嗓音聽起來非常刺耳,充滿嘲弄訕笑以及諷刺味道。「竟然會這麼吞吞吐吐、優柔寡斷。對了,你好像很喜歡動物是嗎?之前聽說你老是和一隻黑狗混在一起。怎麼?難道其實你喜歡的不是人,而是動物嗎?難不成你是喜歡牠嗎?喜歡上一隻黑狗?」
「不是!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會喜歡狗!?」
「既然不是的話就證明給我看!證明你是個男人,是個喜歡女人的男人!」
被女孩這麼嚴厲地當街咆哮,激得少年頓覺顏麵受損而忿忿不平,一時氣憤難耐。他猛然欺前抓住女孩,低下頭、啃咬上那雙紅唇。
女孩被他突如其來的霸道強硬嚇了一大跳,反射性便想推開對方。不過在她動作之前,他就已經先退開了。
少年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或許應該先道歉;但是他現在腦中一片空白。剛才的行為完全是出於氣昏頭的衝動情緒而非大腦自主的行動。他瞪著女孩滿麵通紅,懊惱得幾乎想殺掉自己。
旁邊隱約傳來些微的騷動,路人莫不對他倆在大庭廣眾下的豪放舉止指指點點。他循聲轉頭,發現人群中夾雜著一道黑影。牠注意到自己被發現了,連忙調頭逃逸。
雖然已經知道了;雖然早就知道了,也決定要繼續守護他下去,無論要經過幾輩子;無論要錯過幾輩子、等待幾輩子,也絕不後悔。
早就如此決定了,不是嗎。
不過,這種心髒像硬生生被撕裂扯碎的感覺,果然難以承受。
她決定要先暫時躲起來,躲到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妳、等一下!」
少年絲毫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追著對方跑;也不明白為什麼在意識到黑狗可能目擊到自己對女孩作出的行為後,會有種心悶的感受。
——彷佛背著重要的另一半做了脫序出軌的行徑。
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種聯想可笑至極。
「等一下!妳站住!」
他眼睜睜看著黑狗為了擺脫掉他的追趕、拔足狂奔,意圖直接橫越馬路。他看得膽戰心驚、焦急迫切,也隨之穿闖車潮。震耳欲聾的喇叭聲此起彼落,蓋過路人的驚叫以及女孩呼喚他名字的聲音。
緊接著,一道冗長的煞車聲在耳邊響起、直直刺入耳膜——少年完全沒知覺到發生了什麼事。待清醒過來時,他發現自己趴在馬路上。
然後,他的大腦像試圖解開一團打結混亂的毛線球般慢慢回憶——在聽見煞車聲的同時,他也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撞開。他一麵回想、一麵隨著人群的議論紛紛望過去。知道不久前那道煞車聲的來源是一輛體積龐大的連結車,中年司機打開車門跳下柏油路,既苦惱又煩躁地抓扒稀疏淩亂的頭發,直瞪住被卷入輪胎裏的東西。
少年呆滯地眨動幾下眼睫,登時明白過來那個被卷入高速轉動的輪胎裏而變得支離破碎的物體是什麼;也終於才明白過來剛才撞開自己的物體是什麼。
在那瞬間他完全喪失了思考能力,隻本能地連滾帶爬跑上前,擠過聯結車司機與圍觀看熱鬧的民眾,顫抖得厲害的雙手伸在已然氣絕的牠上方,卻提不起勇氣去觸碰。
「妳……」
他喜歡觸摸牠的長毛、溫暖的軀體,喜歡把臉抵在牠身上磨蹭,喜歡牠被觸摸時瞇起眼睛、或舔他臉表示親昵的反應。他喜歡看牠豎起探測器般的雙耳、走動時搖頭擺尾的可愛身姿;或刻意昂首闊步的神氣貌;牠還像人類那樣愛喝茶、愛看戲,會咧開嘴淺淺微笑。牠聰慧機靈、溫馴善良,性喜助人。懂得誘引走失的孩童前往派出所或和父母相見,替行動不便的老人家撿回掉到馬路上的物品或零錢,也曾經趕走過當街騷擾女學生的變態或擅闖門戶的小偷。
附近有些上了年紀的居民甚至封給牠一個神氣的稱號——讚譽牠是守護這一帶安全的「犬神大人」。連警察都很信任牠。
少年細細品味起來,他對牠傾注的情感多得莫名其妙又難以置信——在不知不覺間,重視牠的程度遠遠超乎他自身的想象。此時此刻,曾經無意識喜愛到心坎裏的黑狗卻化成了一堆血肉橫飛、慘不忍睹的毛皮和屍塊,正在逐漸變冷、僵硬。牠那雙神似人類的黑眸正逐漸黯淡、失去光采。身材嬌小的牠代替他被絞入連結車的巨大車輪中、粉身碎骨,當場斷氣身亡,連一絲存活的餘地都沒有。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死來得太過突然,希望牠沒機會感受到痛苦。
死亡是什麼?
牠明明就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卻永遠也無法和他走在一塊兒了。
他曾經讀過一段類似意義的句子。愈是愛得深刻,麵臨死亡時所萌生的失落感也就會愈是增幅;劇烈地衝撞內心。
少年想說些挽留的話,像電視劇裏演出的那種情節、大聲狂吼出對方的名字——然而當真正麵臨生離死別之際,他卻連絲毫聲音都發不出。喉嚨部位被某種無形的硬物哽住,內心像被赤裸裸地強行掏空。他不知道牠的名字;牠沒有名字。少年視野被泛濫起的溫熱液體占據、景色不住地扭曲抖動,像隔著一層毛玻璃觀看事物。他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痛哭得不能自己。
即使再大、再強烈的懊悔,再淒烈的悲號,也喚不回已逝的生命。
輕細的跫音由遠而近,聽起來像是草鞋接觸柏油地麵的摩擦聲。一名巫女裝扮的老婦人走到難過得瀕臨失控的少年、以及身首異處的黑狗麵前,彎下腰拾起黑狗的頭,又慢慢地走離。從她出現到離開的這段期間,現場是完全悄然無息的靜寂狀態。
少年仍跪在遍地狼藉的當場,停不止眼淚和抽泣;任旁人再如何勸說也無法以言語響應。而女孩早已不知去向。
19。
回到小神社後,老婦人將停止出血的狗頭擺在祭壇上、點起嫋嫋檀香,旁邊圍繞著不久前才甫自田地裏采集來、外表因蟲蛀而醜陋且不雅觀、卻莫名甘甜美味又多汁的蔬果,對著眾神的塑像虔誠膜拜。
「懇請……八百萬眾神,天之常立神、國之常立神,以及自然界的精靈大人們,懇請聆聽鄙人老朽之祈願。」老婦人整個上身幾乎伏貼在地麵。「——請讓這可憐的孩子,能於來世轉生成合適的個體。能與其所深愛、並且真心想守護住的對象廝守到老。」
念念有詞完,她直起身。「這樣,就可以了吧。」老婦人維持在麵向前方的跪坐姿勢,忽然說道。後方的牆角位置隱約浮現出一道人影。拄著拐杖,同樣背身佝僂的老者姿態。
「她將會於來世轉生為您的玄孫女,繼承您家族的血脈。」
然後,那枚朦朧的老者身影再度隱沒於黑暗。
「妳真的……再一次付出性命保護了『他』……」
老婦人撫摸著那顆狗頭喃喃自語;替尚不肯安詳瞑目的牠闔上雙眼。
沒多久,少年也英年早逝。彷佛追隨她的腳步而去。
包括已然亡故的現世在內,他們兩人的牽絆總共輪回了七次。
接著,開啟了下一世的輪回序幕。
×
後記:
她緩緩睜開眼睛,起身顧盼。趴在桌上便睡去的姿勢讓她渾身僵硬,伸懶腰的時候所有關節都發出劈哩啪啦的聲響。旁邊傳來一把溫潤的男音。
「……守,妳醒了?」
她尋聲轉頭,迎上他溫和的笑臉。「我看妳好像睡得很香,所以不忍心吵妳。想說就在這裏等一會兒吧。」他打著哈欠、搔搔腦袋上的灰白發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結果,我自己也打起盹了。」
「……我做了一個怪夢。」她雙手撐住臉頰,還有點精神恍惚。「夢到自己變成了狗。」
「呃?這麼巧嗎?」他站起來走到她身後,雙手搭在她肩上。「我也做了一個夢。夢裏的妳也是隻狗。」
看到她撇過臉來的淩厲瞪視,他趕緊舉手投降。「大王饒命,這不關我的事啊。妳也知道的,夢境本來就會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嘛。」
她籲了口氣,又往桌麵趴下。他一手擺上她後腦,輕輕梳順那束綁成馬尾的黑長發。
那場夢境給她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彷佛是種溶入骨血和靈魂裏的熟悉,曾親身體驗過的遭遇。
「……白石。」從臂彎中傳出她悶悶的呼喚聲。
「不是提醒過很多次直接喊我的名字就行了嗎,都已經這麼久了還不能習慣。」他停止撫弄長發的動作。「怎麼了?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你相信『前世今生緣』這東西嗎?」聽到這種天真話從自己嘴裏吐出,讓她頓覺自己愚蠢又可笑。
「當然相信了。」她感受得到他的輕柔手勁,就和他的聲音一樣溫柔。「這種說法不是很常見嗎?即使是在今生僅僅擦身而過的陌生人,或許前世有著緊密相連的關係也說不定。像現世朋友或家人這種更深一層的關係,上輩子也可能就是朋友或家人啊。」
他的語氣和答複總會讓她有種受到絕對尊重的感覺、是世上最珍貴的寶物;無論她說了或做了再愚昧丟臉的事情,他總會以寬闊的胸襟包容、以出色的反應能力替她築一道合適的台階下。
「所以,我相信我們上輩子、上上輩子,甚至更久以前,一定也是屬於切割不開的關係。」
她凝望住他的笑臉。夢裏那隻黑狗的情緒還深刻地停留盤旋在她腦中、心中,揮之不去。
——是堅決想守護著什麼人的心情。
「怎麼了?這樣看著我?」他摸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沾到了什麼東西嗎?啊!難道是剛剛睡著時流口水的痕跡——」
她被他故作慌忙的樣子逗笑。「你很煩耶、少過度反應了,什麼都沒有啦。」
見她笑了,他自己也笑得愉悅。「那麼,睡飽了也覺得有點餓。要不要去吃點東西?」
「嗯。」
然後,她瞅著對方朝自己伸來的裹滿繃帶的大手,不由得愣了住。
「妳在發什麼呆?手給我啊。」
她踟躕半晌,才慢慢伸出手。待她一擺上,他便收攏五指,將她的手握在掌中。
這次,不會再放開。
兩隻手緊緊地牽住,就這麼持續到後一世的輪回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