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少年拜訪小神社的機會和次數減少了。不僅如此，連想看他一麵也變得不太容易。黑狗待在以往他上學和放學都會經過的路線上；從白日等到天黑、望穿秋水，卻毫無所獲。
    ——彷佛是對方刻意錯開與牠相遇的時間和地點。
    「妳想他的話，就親自去找他吧。」
    老婦人摸摸黑狗的頭頂。牠跑出小神社門口、衝到鳥居的玄關處，站著回頭望。老婦人正在對牠招手。「妳路上小心啊。」
    牠在大街上跑跑停停、嗅嗅聞聞、尋尋覓覓，就如同先前少年憂慮牠的傷勢所做過的。牠找到了他的蹤跡和味道，便一路追隨。跑了不曉得多久，牠在某間精品店前發現少年的身影，一如既往的碩長挺拔。牠搖搖尾巴，正想上前接近之時，精品店的門被推開，傳來清脆的風鈴聲。接著，從裏頭走出一名女孩。她對著少年笑得開心，並且牽住他的手，小鳥依人地偎靠向對方。
    在那一瞬間，牠聽見自己的心碎成片片的聲音；砸在地上摔成粉碎。
    「吶、我們現在要去哪裏啊？」女孩問少年。她不經意瞥見後方的一道黑影子。「哇！是一隻黑狗耶。牠的毛色真的好黑，而且好長。看起來不太像普通的狗。」
    少年身軀輕震，緩緩轉過頭，同牠四目交接。牠靜靜地站在那裏，唯獨身上的長毛隨風搖曳。
    「怎麼啦？你認識牠嗎？」
    女孩好奇地問道。他用力撇回臉，拉起女孩的手往前走。
    「沒有、沒事，我們快走吧。」
    少年鐵著心腸沒停下腳步。而黑狗就這麼杵在原位一動也不動。直到望不見少年和女孩的背影。
    15。
    事實上，他也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要刻意回避牠。
    牠隻是區區一隻狗，而且還對自己非常友善親近，根本就不需要做出這種逃難似的舉動。
    隻不過，一看見牠，就會讓他想起曾經在牠眼中的那驚鴻一瞥。
    留著黑色長發的女子，究竟是什麼人？
    少年腦中不存在前世的記憶，當然也不可能記得攸關她的一切。
    然而，一想起那女子的麵容，竟然會令他感到心口窒息，悶痛不斷。
    「欸、你怎麼了嘛？在發什麼呆啊？」
    回過神來，他才注意到自己正在和女孩坐在圖書館裏。
    「呃、沒事，沒什麼。」
    「又來了，又是這種回答。」女孩不平地嘟起雙頰嬌嗔。「再怎麼說，我們現在都已經是在交往的關係了吧？不管是什麼問題或心事都可以，盡管告訴我就對了啊。就算可能沒辦法解決，至少也可以聽一聽、當當你的垃圾桶。」
    「嗯，我知道，謝謝妳。」少年對她歉然一笑，繼續讀起自己的書。
    交往……他們對外宣稱是這樣的關係，女孩逢人便告訴對方他們正在交往。他自己倒挺低調，不愛將這種話題掛在嘴上。
    對他來說，實際上又是如何？
    他對女孩說不上討厭或喜歡，隻是覺得她的人還不壞，所以認為姑且一試應該也無妨。就隻是當作把平常會走在一起的同性好友換個性別罷了。
    倘若被知道了自己是抱著這種敷衍的心態，肯定會被罵到臭頭的吧。女孩在校內也算是名風雲人物，深受師生好評，可謂集三千寵愛於一身。
    被這麼一個條件出眾的異性看上眼，他應該是要覺得慶幸才是。
    可惜美中不足的是，總一貫笑臉盈盈、待任何「人」親切友善，甚至還加入了社福團體和慈善機構成為會員、會固定捐錢的女孩，卻「非常討厭動物」；討厭到了個極致。
    有一回，他們在街上閑逛時經過一間寵物店。少年下意識想起了黑狗。
    不知道……牠現在怎麼樣了？還是不是為了幫助什麼人而受傷，如果受了傷有好好治療嗎？老婆婆雖然看不見，但是還能夠打理生活起居，應該也會替牠處理傷勢。
    正當少年邊想邊佇足，打算進到店裏看看貓貓狗狗時，被卻身旁的女孩一把扯住。
    「你要做什麼？」
    他有點訝異女孩發問的冷淡口氣；她臉上那朵花般的笑靨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滿滿嫌惡的神情。
    「我沒要做什麼，隻是想看看牠們……」
    「不要啦、快走啦。」女孩大幅度搖頭，將他從店們前拖開，讓路給另一對想進門的情侶。「難道你不覺得，『那些東西』看起來和感覺就很髒很臭嗎？不知道牠們有沒有在洗澡，真是惡心死了！而且你看看牠們的牙齒和爪子又長得比人類的還要長和和銳利、又凶又野蠻，真是可怕。我真討厭動物。為什麼這地球上不能隻有人類呢？」
    ——尤其最討厭狗了。
    他愣怔著被女孩拖著走。半晌，才停了下來，目的地是一間少女服飾和配件的專賣店。裝潢得美麗又雅致；若是照一般人的眼光和標準來看，大概就是屬於「品味不俗」那類的地方。
    「吶吶、我們進去逛逛好不好？你順便替我挑東西，看看有哪些適合我。」
    當女孩以溫柔的口吻如此建議時，表情又恢複到往常那種嬌俏羞澀的模樣。
    少年麵無表情地盯著她的微笑，心頭頓時湧起陣陣的不適感。他腦子清楚這種個人的喜好問題是無法幹涉、更無法任意評論。這世上對動物沒好感的人類多得不計其數。然而，他心中就是會沒來由地覺得不舒服。
    「——抱歉，我想到家裏還有點事，今天就先到此為止吧。」
    他沒顧女孩在後頭頻頻跺腳又高喊，轉身朝來時的方向疾步離開。
    16。
    少年想起有一回，興起意欲上街逛逛書店的想法，順便添購一些新藥以替換醫藥箱裏的過期藥品。他走到常去的書局和藥局，推門進入。還在裏頭東瞧西瞧時，透過整麵牆壁大小的玻璃，他看見了一幅有趣的景象。
    原本，他在看到那幾名小朋友圍繞著黑狗團團轉時，第一個產生的念頭就是——牠該不會又被欺負了吧？前陣子牠被鄰居惡童扔石頭的畫麵還鮮明地烙印在腦海中。少年放下書本，想出去一探究竟。假設牠真的又遭遇困境了，這回必定要想辦法帶牠離開。
    才正這麼打算，下一秒他就停止了動作，站在店門口。那些孩子個個帶著純真爛漫的笑容，在人行道上追著黑狗的毛尾巴跑，一麵跑還一麵「犬神大人」、「犬神大人」不斷地喊。
    犬神大人？是在說牠嗎？少年讀過一點相關文獻。犬神又名狗神（いぬがみ），是妖怪的一種。原指死後被人操縱、而留在世間徘徊不去的狗靈。施術者可以召喚它降災於人，或守護自身或家族的安全；而且是西日本分布最廣的妖怪。少年一麵心忖、感到疑惑，仍待在原地持續觀望。孩子們興高采烈地跟隨在牠的前後左右，一旁的大人因為這幕和樂融融的戲耍光景也笑得愉悅。除了年幼的小孩，過沒一會兒也加入了穿學生製服的女孩。少女、孩童，以及黑狗玩鬧在一塊兒；人類和動物和睦相處，形成人世間最美的一幅景致。
    如果牠真的是犬神的話，肯定會是守護人民的那種好妖。
    少年瞅著瞅著，頓時覺得心靈彷佛也受過一回清澈的洗滌。他不自覺微笑起來。接著，他看到黑狗煞住四隻腳，轉過頭來麵向自己，尖耳朵往前豎直、尾巴還搖個不停。
    可愛的家夥，比人類更聰穎且具有靈性。他忍不住這麼想。
    在和女孩來往後，少年不僅一次回想起那幕畫麵。他發現自己比想象中更在意牠。
    在意一隻沒名字的黑狗？說出去隻怕會被人恥笑吧。
    他們甚至不是主人和寵物的關係；即便問起，也沒有人知道黑狗來自何方。與其要用這種上對下階層的模式看待牠，倒不如用友誼來形容會更加貼切。狗畢竟是人類最好的朋友。也經常聽說狗的眼睛像人，所以他經常觀察牠的眼睛；似乎是想從那對黑瞳中找尋到什麼。
    他甚至偶爾會產生奇妙的錯覺——那具狗身隻是個容器，裏頭裝著的實際上是人類的靈魂。
    「怎麼啦？你在想什麼啊？想到表情都呆滯了。」
    「……沒有，沒什麼。」
    女孩再次喚回他遊走的神智，少年也再次漫不經心地信口打發過去。
    17。
    「是嗎……他現在和某個女孩子在一起嗎？所以才沒時間……吧。」
    老婦人摸摸腿上的狗頭。每當她心裏不愉快或鬱悶時，就會蜷縮在老婦人身邊，將頭埋在她懷裏。宛如是個向祖母撒嬌的孫子。
    然而，這回的狀況卻比遭遇任何挫折時更難受許多。她不知道該如何才能排解掉這種心髒糾結在一起的痛楚。她甚至不曉得這種難過的感覺該怎麼解釋。
    「因為，妳喜歡他啊。喜歡那名少年。」老婦人揉揉牠的長毛，「這七世的輪回以來，妳總是望著他的背影。累積了七世的情感，是無法說釋懷就釋懷、說放手就放手的。」
    黑狗用頭頂和臉頰磨蹭老婦人身上的巫女服，在衣服上留下幾滴淚濕的痕跡。牠連嗚咽聲都發不出來。
    「好了好了，妳乖。」活超過四分之三個世紀、見多了人間冷暖和美醜善惡的老婦人，自然是不會將她的煩惱放在眼裏。「對於無能為力的事情和現象，想扭轉或改變都是不可能的。現世的妳是狗，他卻是人。在今生，你們又是注定無法相聚到白頭的。」
    心疼歸心疼，束手無策的老婦人也隻能說些於事無補的勸言。她不可能對少年道出黑狗的真實身份，更不可能要求他和牠在一起；恐怕他不但不會相信，還會將她當成是個罹患妄想症的老瘋子吧。
    「妳不是發過誓、想要一輩子保護他的嗎？」老人的手力道極輕；牠幾乎感受不出來自己的頭頂正在被撫摸。「不管發生了什麼，妳都會一直一直守在他身邊、不計任何代價，不是嗎。」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自己曾經這麼發誓過，也下定決心了絕對會這麼做。但是……
    心還是很痛、很痛……比身體被千刀萬剮還要痛……
    老婦人彷佛聽得見她在內心深處的呼喊。盡管如此，她卻仍然無怨無尤。
    「傻孩子。」老婦人傾前上身、抱住牠的頭，「妳連憎恨對方都辦不到。如果能恨的話，可能就輕鬆多了吶。」
    憎恨……
    我不會恨他的，永遠不會……
    我不可能恨他；恨不了他。
    我很喜歡他……很喜歡……
    很愛……
    「好好，我都知道、都知道，妳不要再說了……」
    從老婦人的懷中，溢出一聲聲教心揪疼的輕微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