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傳)、轉世之緣  第四章、最好的結果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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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最近這陣子,有些少年的同學每遇著他就會問起:「你是不是養了那隻黑狗啊?」他也總會搖頭否認。「才不,我家已經有隻白貓和甲蟲了還有一大塊院子需要照料,忙都忙死了、怎麼可能還養狗。我媽媽會發瘋的啦。」
    這是在他死命堅持自己會照顧貓和甲蟲、絕對不會讓母親撞見和觸碰牠們的保證下,母親才勉為其難答應放行的結果。
    「可是,我們明明就常看到牠跟著你啊。」
    「牠也隻是跟著我而已,這又不代表什麼。」為防止同學們持續問東問西,他隻好隨口應道:「大概是因為我會喂牠吃東西吧。」
    「說的也是啦。動物本來就是會對待自己友善的人搖尾巴。」
    他感覺得出來,當同學們說出這句話時,隱隱含有諷刺意味。
    動物會對著待牠親切友善的人低頭和搖尾巴。但是,換個角度思考——人類又何嚐不是如此?為了金錢、權力、地位等身外條件,人類會想盡辦法、不擇手段,攀權附貴、攀龍附鳳,竭盡阿諛諂媚巧言令色等奉承之事,即使踩著腳下的屍體也要往上爬,無所不用其極。露出貪婪嫉妒的嘴臉。所謂權貴之路,說穿了其實就是一條腥風血雨的人類相殘之路。
    甚至,人會比動物更希望受到愛護和擁戴,被高高地捧上天,浸淫在虛幻浮華的享樂中。人類的欲望無窮無盡,即便耗費一生追求,想是也永遠滿足不了——假如人類不懂得「知足常樂」的話。
    相較之下,動物的想望就簡單多了。牠們隻祈求三餐有個著落,能起碼維持生命即可,不會因自己的喜好或樂趣而濫殺無辜。少年還依稀記得某一次轉到的國家地理頻道,裏頭的畫麵是一群羚羊大搖大擺地經過獅群旁邊;當時他覺得挺有意思,所以特別留意了旁白的解說內容:「因為獅群吃飽了,所以不會隨意去攻擊羚羊群」。此外,對動物而言,最低限度,能覓尋個不致受風吹雨打日曬的庇護所即可,外觀美醜與否,或許不在牠們的考慮範圍內。況且,動物報恩的故事也不算罕見
    『人人都讚揚「忠犬護主」,也往往會將此類的故事傳為佳話……但是……在這當中,又會有誰,願意去護住那隻忠心耿耿的好狗?』
    巫女裝扮的老婦人的話猶在耳畔,意味深長。他現在有點相信對方可能是真正的巫女。想她必定窮盡了一生一世、為侍奉佛祖神祇而鞠躬盡瘁;當其它女孩在盡情享受與揮灑自己的花樣年華、將原本空白的人生畫布塗上繽紛豔麗的色彩時,她卻默默地待在狹窄簡陋的小神社裏,投入自己的青春歲月,作為神的使者,虔敬萬分。直至白發蒼蒼,齒搖發動,兩眼昏花,成為一名雞皮鶴發又背駝的老人。
    少年不禁悲從中來,突然覺得眼眶微微泛熱泛濕;然後感覺到身旁有個什麼東西正在觸碰自己。他轉頭,發現是黑狗正用鼻頭不斷拱向他的肩膀。
    「放心,我沒事。」
    他伸出雙手捧捧牠的臉頰。從牠些微抗拒的反應判斷似乎不太能適應這樣較親密的接觸;不過牠卻會趴在老婦人的腿上。
    「你的毛好好摸,好溫暖。」少年笑著。這天,他第一次抱住黑狗,把臉靠在牠毛茸茸的身上磨蹭。牠也是第一次被老婦人以外的人類擁抱,和接受對方的擁抱。
    ——感覺,不壞。
    或者該說,這正是牠期待已久的珍貴體驗。
    和重要的、戀慕已久的「他」——
    狗的嗅覺敏銳度是人類的幾百倍。牠將頭靠在少年肩窩,淺淺嗅聞著對方身上的植物清香。應該是香皂或沐浴乳的味道。
    接著,牠伸出舌頭,輕輕舔拭少年臉頰。
    「呃、好癢,不要舔我啦。」他一麵笑一麵躲避,「原來妳還會舔人啊。而且妳一點都不髒不臭也沒有跳蚤耶,是常常洗澡嗎?老婆婆會幫妳洗澡嗎?還是有誰會幫妳?」他揉揉牠的頸子和背部,卻隻傳來清新的青草氣味。牠脖子和前胸的那簇長毛蓬蓬鬆鬆,像另外戴上去的假發一樣。牠的爪子也像被悉心修剪過,不會抓傷人的長度和利度
    黑狗稍稍離開他,咧咧嘴。
    「妳想說什麼嗎?」少年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幾搓殘留在衣服上的黑毛。假如這些沒在丟進洗衣機前清除掉的話,怕是要遭母親大人瞪眼兼拷問了。
    「哎、要是妳真的會說話就好了。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聊天了。」他摸摸牠的頭,笑道:「哎,雖然話是這麼說,但如果妳真的哪天開口講話了,我反而還會嚇死的啊。」
    黑狗瞬也不瞬地盯住少年的雙眼,直到對方移開視線、繼續看起書為止。
    如果會講話的話……
    如果我會講話,是不是……就能更接近你一點了?
    9。
    黑狗還保有前幾世的記憶。每當午夜夢回,牠有時候會在前世的夢境中蘇醒過來。
    「……妳又作夢了是嗎?」躺在被榻上的老婦人伸出手,輕拍了拍牠的頭頂。「好了好了,不要放在心上了。快睡吧。」
    黑狗低聲嗚咽了一會兒;接著爬起來,踱步到窗前,仰望高掛於夜幕中的那枚彎月。皎潔柔和的銀光披灑在牠全身,和那雙彷佛人類一般靈動的黑色瞳仁相互輝映。牠雙耳往前直豎,四肢強壯有力的腿站得直挺挺,像一頭威風八麵的黑狼。老婦人看不見牠的動作,卻能在腦海中勾勒出牠的身形舉止。像人類一樣風度翩翩,謙恭有禮。並且會為了守護重要的東西,讓自己強大起來。
    牠還記得,前某世的自己是一名在黑暗中打滾、每天過著刀口淌血日子的忍者。她是一名女忍者,雇主是某座城的城主。該名城主有個獨生子。她的工作,除了收集敵方情報和執行暗殺任務等諜報內容以外,就是要保護那名年輕少主的安全。無論他外出到何處,她都必須在暗中緊緊跟隨。假如他傷了一絲半毫,自己也將會麵臨人頭落地的後果。
    「妳在樹上吧?」有一回出遊,年輕少主騎在馬背上,對著濃密的樹木頂端呼喚。「我知道妳在那裏。快下來啊。」
    他又呼喊了幾次,對方依然毫無動靜。
    他挑挑眉毛,刻意壓低嗓子說:「……小心我告訴父親大人說妳失職,不聽少主的命令。」
    於是,她莫可奈何,隻得現身。像陣墨黑色的輕煙飄然落地,並且逐漸顯形為人樣。女忍者體態纖瘦結實,身著便於行動的深色勁裝、配備齊全,臉上戴著黑色麵罩;全身上下為清一色的玄黑,幹練利落。兩把短刀交叉著、刀身固定在後腰處;腰際掛有兩三個小包,大腿兩側各自係了放置手裏劍和苦無等暗器的束套。上臂也係著收有急救藥品等物、體積較小的束套。兩隻前臂則戴有藏著鋼絲的金屬臂套。近身戰時,前方也會伸出鉤爪以便迎敵。
    雖然大部分的臉容都被蒙住,隻露出兩隻黑漆漆的眼睛,並且還被過長的瀏海遮擋;一條傷疤延伸出麵罩上端、刻劃過鼻梁以及前額。不過仍看得出來女忍者的膚色白皙、年紀頗輕,分析和年輕少主差不多。長及腰的黑發在腦後綁成一束馬尾。
    「妳不要一直躲在樹上,下來陪我走走吧。」年輕少主要求道。「我一個人騎馬很無聊的耶。整路上都隻聽得見風聲、樹叢聲、蟲聲鳥聲和馬蹄喀噠、喀噠、喀噠的聲音。既單調又呆板。怎麼樣?妳有沒有覺得我很孤獨、很可憐?」
    年輕少主的形容語氣詼諧得幾度令女忍者意欲發笑,嘴角抽動個不停。不過她依然秉持鋼鐵般的意誌力鞏固應有的冷靜和平靜,維持在螓首低垂、單膝跪地之姿,一手握拳以拳麵貼地,一另一手擺在膝上,態度誠摯恭敬。「請恕我無法遵從命令,少主。」
    「為什麼?」他不滿地皺起眉頭。
    她並不願看見對方表現不快的神態;倘若可以的話,她寧願付出自己的一切換得對方笑顏。然而她隻是個無名小卒、是不該出現於陽光底下的黑暗使者。每天過著水裏來火裏去的日子;為的,就是要默默守護著應該守護的對象。
    她甚至不敢、沒勇氣直視年輕少主。對方過於燦爛耀眼,和自己以及同行截然相異。
    要是太靠近的話,可能不小心就會灼傷吧。她這麼想著。一徑維持在同樣的姿勢,動也沒動。
    「萬分抱歉,這是主公大人的命令。我必須隱藏於暗處保護少主,不得露麵。」
    年輕少主深受其忠心耿耿的態度而感動,卻一方麵覺得有趣。有趣在於,像她這麼一個正值二八年華的年輕女孩,心思竟然會如此老成且嚴謹。事實上,他並不知道對方是從哪裏來、又是如何受聘於城主父親的;打他有印象至今,便已能見得她神出鬼沒的身影。父親經常稱讚她,說她的辦事能力極強、極有效率,擁有絕對的忠誠之心,值得信賴。久而久之,也連帶影響年輕少主對她產生了些「想認識」的興趣。
    「也許父親大人是那麼交代過。」年輕少主翻下馬背,走到她麵前站定。他蓄著一頭銀灰色的短發,穿著一身簡單的便裝。其生性本就勤儉樸素、認真負責又務實,不會好高騖遠,算是名傾向默默耕耘的努力家。「但是,妳既然已經現身在我麵前了,就已經算是違反了他的命令。那麼,即使再違背個幾次,也無所謂了吧,對不對?」
    她因為這番口氣俏皮的回話抬起頭,錯愕。這一望,讓她頓覺瞳孔刺痛、大量的光線全一股腦兒湧入狹隘而昏暗的視野裏;她不由自主瞇起了雙眼。年輕少主彷佛矗立於烈光之中,閃耀奪目、光芒萬丈。
    「吶、一直在樹上跳來跳去也挺累的,妳下來陪我走一會兒吧。」
    「回少主。我……不累。那本來就是我應該要會的技能之一……」
    「我說,要妳待在『地麵』、這裏,待在我旁邊陪我走一走。妳以為自己是鬆鼠還是飛鼠?」年輕少主一麵說,還一麵指指腳下的草地加強語意力道。「反正這裏現在隻有我和妳,我們都不說,有誰會知道妳違反主公、父親大人的命令?」
    她捱不過對方的執拗,隻好勉為其難點頭、答應陪對方散步一會兒。年輕少主雀躍起來,連馬匹也不顧,拉著她開始東家長西家短,滔滔不絕談論自己的兒時經曆和成長過程的一切。這是生性沉默寡言的她第一次體會到,除了喜歡道人長短的婆婆媽媽以外,男人也可以如此長舌。
    孰料,這一陪,就是幾天、幾個禮拜,幾個月。直到發現自己對年輕少主抱持著的情懷,已由原先的疏離敬畏在不自覺中悄悄改變時,她悔恨得幾乎想了結自己。
    我是個什麼樣的身分?這樣卑微、低下、連自己出身於何處都搞不清楚,甚至是不具名的小角色,怎麼可能——怎麼可以對高高在上的雇主萌生不應該有的念頭?
    她開始拒絕同年輕少主出遊;保護他的工作轉移給另一名男性隨從。年輕少主幾欲在城內尋找她的蹤影。奈何他雖然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紈褲子弟,卻仍然和對方的身手本領相差太多,根本束手無策。
    她也開始接手更多需要出城的任務,愈複雜艱難和能拖時間者愈理想。隻要看不見他,就不會有所期待。愈減少待在城裏的時間,就愈能減輕對年輕少主的思念情愫。
    她向來如此認為。時間就這麼一天天緩緩流逝過去,她也覺得存在於腦中的年輕少主的形象愈來愈淡化模糊;相信對方也應該是如此。
    她仰首望天,此刻正是黑幕籠罩於大地的深夜。萬籟俱寂,晝伏夜出的她總為夜行動物們陪伴、一齊行動。她隻能對著發出微弱光芒的月亮默默祈禱。
    就這樣吧。就這樣持續下去,直至老死。
    就把這份不可為人知的情感深埋於心田。無法被灌溉、使之萌芽的種子。不需要讓它萌芽;不能讓它萌芽。
    這樣的結果,一定是最好的。無論是對自己,更是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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