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肆卷 第十章、珍視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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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河想起校長秘書也曾對她下過差不多的評論。
「巡弋飛彈個頭啦,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財前光,你這是在吐槽我嗎?」
「不,妳誤會了。」他微微側過首來;雖然表情正經,不過眼中卻含笑意,嘴角也隱隱抽搐個不停。「我這可是在稱讚妳啊。」
「有誰會把『被比喻成武器』當作稱讚,你那根本就是謬論和詭辯。」雖然她無法否認那比喻十分貼切。「……這大概是你們這些人必備的才能吧。」金太郎則是直接出聲讚同天才前輩的說法,被某女施以捏臉皮處罰。
「如果能把詭辯呈現得讓人心服口服,也的確是一種才能沒錯啊。」
「所以你這是正麵承認自己真的在詭辯囉?」
「老師,妳又誤會我了。」財前貌似沉痛地吐息。「這隻是一種假設性的說法。」
「……我最討厭假設性的東西,不切實際。」
「看得出來,妳是個『行動派的務實主義者』,拳腳動得比嘴巴還要快。」
黑河覺得頭痛至極,不以為然地斜睨對方一眼。「你到底是怎麼能跟我聊這麼久?不對,我們這能算是在聊天嗎?趕快去吃你的飯,不是才在抱怨快餓死了午休時間快結束了嗎?你小子幹脆餓死算了。」
這女人真是三句不離壞話和胡亂詛咒,幸好她還不至於「出口成髒」;勉強落在能接受的範圍內。「呣……怎麼說呢,我覺得和妳聊天挺有意思的。」財前看著手上那些總彙三明治,想起了自己曾贈與她的幾張音樂光盤。「就是有種,好像能在對話當中獲得些什麼啟發的感覺。」
「什麼啟發啊……吐槽的反應速度或強辯的精髓之類的?」她幾乎是從「某天才」到來的那一刻起,便一徑維持著「眼球翻白」的不屑狀態;差點回複不了原狀。
「或許吧。」財前光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那麼,我現在要專心進食了。」
他沒說出口的後話是——他覺得自己和對方擁有某種程度上相似的特質。是在除卻掉她那種高度的警戒心以及天生野性氣質的前提下。
「麻煩你小子快滾蛋。然後吃撐死算了。」黑河也凝著臉,發出冷酷無情的逐客令。
「啊、對了,」離去前,財前又扭過頭來。「我喜歡吃的東西是加湯圓的紅豆年糕湯。銀前輩喜歡鰻魚蓋飯。」
「……然後?」
「沒什麼,隻是想請妳記住而已。」他轉回頭去,猶如自說自話般地咕噥:「至於其它前輩的詳細數據,妳可以去請教小春前輩。他一定會很樂意告訴妳的……沒意外的話可能還會包括許多『不必要』的情報。」
「以為我還會準備給你們嗎?滾去作夢比較快。不、你們還是統統去死吧。」然而黑河想了想,或許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也許可以在處理的過程中加入一些「特別的佐料」。接著她迅速吐槽自己這根本就是小學生惡作劇的念頭。
對方全然不將她「形式上」的口頭威脅當一回事,僅僅掀了掀嘴角,轉身往小石川和石田銀等人待著的地方走去。
獲得什麼東西……嗎?
黑河守從不認為自己除了帶給他人一堆負麵影響以外,也還能讓誰得到什麼正麵積極的收獲。
還在三船拳館裏休養的期間,隻要還處於神智清醒的情形下,她總會采打坐姿以調整自己的身心狀況。什麼都做不了、哪裏都去不了的感覺令她焦躁難耐;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會用這種方法試著沉澱心靈;彷佛隻要這麼做,就能使心煩意亂的情緒稍微穩定下來。空氣中飄著自身特有的洗發精香味與檀香的氣味,若有似無、既輕且淡,都是經年累月積聚而成的。
門開啟的聲響傳入耳裏,黑河不必睜眼便可得知來者何人。在精神全然集中的當下,正是她靈感最敏銳的時刻。三船楓開了內室的門走進,手上正端著一麵托盤,上頭擺著熱粥和散發出甜香味的花茶。那種清新自然的氣味總教她不自覺和某部長的爽朗形象連結在一起。
「守,妳醒了。」中年婦人將東西擱在床邊的矮櫃上,拉來一張椅子坐著。「現在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她以輕微的頷首動作致謝。
「傻孩子,道什麼謝呢。」就算不明著道出口,三船楓也彷佛讀得到其心思似地微笑起來,輕聲催促道:「快點吃吧,妳應該餓了吧。」
黑河點點頭,在床上調整成跪坐的姿勢,調羹一瓢一瓢舀入口中、以幾乎聽不見咀嚼聲的狀態進食;整個過程可謂悄然無息。直到碗底朝天之際,她拿起了紙巾輕輕拭口,完後便折迭整齊放在空碗邊;接著端起茶壺,先替中年婦人斟了一杯,才輪到自己。
「楓醫師,請用。」
三船楓沒動那個茶杯,隻是用百感交集的眼神凝望住對中年人而言仍算是個孩子的年輕女人。在那個「家」中十數年來養成的習慣,已然根深蒂固,想改也改不掉。無論是打坐姿、跪坐姿,亦或用膳甚至添茶的手法,從頭到尾一徑是標準得無從挑剔、流暢優雅,氣質嫻靜的姿態——完全無法將現在的她和以往那個陰鬱自閉又彌漫著吊詭氛圍、三天兩頭惹事生非而被送進警局的問題兒童聯想在一起。恐怕不認識她的人見了,還會誤以為這名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披肩、身穿整潔和服的女子是哪個名望家族的大家閨秀。假設不去在意那臉上的貼布以及傷痕的話。
「楓醫師?」婦人過久的靜默讓黑河深感不解。盡管她自己也並非聒噪嘈雜的性子。
待過半晌,三船楓才開口。「……守,妳老實問問自己、麵對自己的心聲,隻要簡單回答一個問題就行了。」雖說她的轉變並非全然為四天寶寺中學那些孩子們的功勞;不過在同他們相處的時候、使她不知不覺漸漸敞開了心房,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妳覺得和他們在一起的感覺是如何?喜歡?或是討厭?」雖然用膝蓋想也知道答案絕對不可能會是最後者。
黑河禁了禁聲,似是正在腦中揀選適當的詞彙。垂下的視線落在交迭在腿上的雙手。
「我想……」過會兒,才聽聞幾不可聞的細語從她微啟的雙唇溢出。「我應該是……喜歡的……吧。」
「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很輕鬆、很自在,我可以盡情地『當自己』……他們也能接受這樣的我。」至少,表麵上看起來是如此。
——喜歡和那些人在一起,無論是當下的狀況或者氣氛。
起碼,是在「不討厭」和「不排斥」的範圍裏。
黑河守選擇再次相信自己的直覺;也試著相信那些人——相信他們即使懷抱某些心機,也是屬於好的那方麵——對她友善的那方麵。她一向對「惡意」和「危機」的偵測靈敏異常。她不希望在那些人身上感應到負麵的氣息。
「既然如此,那就行了。」中年婦人伸出一手擺在她的手背上;那隻掌麵尚纏裹著繃帶的左手上。「阿守,妳從不輕易接納人,呃、應該說妳好像也沒接納過什麼人……」婦人的力道極輕,幾乎感受不到重量。「不過一旦接納了,那想必他們一定是很好的家夥。我們都相信妳的眼光……就像金太郎君一樣。」
黑河別過臉向一旁,無奈歎氣。
嚴格說起來,遠山金太郎是三船友道故意丟給她的「磨難」——用來鍛煉和矯正別扭心性的磨難。否則他第一個就會將少年攆走。雖然效果不甚顯著,不過至少夠讓她願意稍稍敞開心扉;不再同以往那樣密閉得死緊。
「這是妳自己的選擇,不管妳怎麼決定,我們都會尊重的。妳盡管放手去做就行了。」中年婦人沒將手從她手上移開,繼續以溫和的嗓音說著:「我們不是不能了解,妳是因為顧忌那種也許是不可抗力的苦衷,所以讓妳對於和人群接觸抱著戒慎惶恐的心態、不願和什麼牽扯過深而想刻意遠離他們。然而人生在世,哪有不帶來困擾的煩惱呢?如果要把每項煩惱都全往心裏擱,這樣活著不是太痛苦了嗎?更何況,命運並非完全不能改變的。不曾奮力抵抗過,妳怎麼會知道結果如何?」
「楓醫師……」
對於他人的熱切渴盼,黑河守向來不曉得該如何予以回應,以及回報;像是罹患了心理障礙之類的疾病,使她坦白直率不起來。一味的接收卻無法適時的解放,反而產生了莫大沉重的壓力,胸臆中漲滿難受的窒息感。她想自己什麼都辦不到,隻能緊握雙拳,一再地告訴自己該保護住這些東西;然而,一旦握緊了拳頭,她就無法擁抱應當珍惜的事物。
這是時常聽說到爛熟的一則人生道理。不過確實讓她領悟透徹的,正是天真爛漫的單純少年遠山金太郎。他樂觀活潑、開朗燦爛,從不吝惜付出笑容和擁抱,宛如高掛於藍天那顆溫暖而熾熱的太陽,動搖與融化她心中那塊冰冷堅硬的部分。盡管如此,她卻仍然鬆不開什麼都抓不住的五指。她瞪住自己的拳頭,想著它哪時候可能又會落在什麼人身上。
「嗬、雖然妳就是這種個性。不過假如可以的話,」三船楓收回手,端起對方倒好的茶。「我真希望妳是我們的親生女兒,能聽到妳叫我們一聲爸爸和媽媽。當妳說我像妳的親生母親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很高興吶。畢竟我們都覺得妳和我、或和那老頭子年輕時的個性實在很像,脾氣頑固剛烈、性子又硬又直,雖然長得完全不像就是……」
婦人淺嚐一口香味撲鼻的花茶,幽幽歎氣,眼神迷離。「傷腦筋呢……我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多愁善感了呢。」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
「隻要妳覺得幸福、能過得幸福,對我們這些老人家而言,那也就滿足了。」談話便到此為止。
黑河守從不覺得自己幸運、更對宗教和信仰諸如此類的心靈支柱等物嗤之以鼻;盡管這輩子應該是和神魔鬼怪之物脫離不了關係。然而,冥冥之中卻彷佛有種無形的力量在牽引——人在失去了某些東西後,往往會獲得另一些東西。
當她稍微拋棄一直以來緊攬於手中的己見、稍微將總是向前行的速度放慢了些,並且試著平心靜氣、側首留意身邊的人事物時,便不難發現其實自己擁有著許多寶藏。而這些寶藏,都是值得她付出所有精神和心力去守護的珍視之物。
我不是獨自一個人生存在世上。我的命不是僅屬於自己的。無論是誰、任何人,總會為了什麼而活;也必須為了什麼而活。
否則,一定會過得猶如漫無目的的行屍走肉、會支撐不下去吧。
黑河一徑讓種種思緒紛亂地充斥在大腦內,以至於沒注意到在財前光離開之後、立刻換來了另一名意料之中的人物占掉他原本的位子。遠山金太郎則替代某女緊盯住來人的一舉一動、嘟起了嘴巴。
待坐了一會兒後,白石發覺身邊的女人似乎還處於放空情境、神情茫然恍惚到了某種極限。不由得感到趣味。
「……阿守、阿守,妳張著眼睛睡著了嗎?快醒醒啊。」野性的直覺正在告訴遠山金太郎——部長大人「其心可議」;心中警鈴大作的少年趕緊喚回她的意誌。黑河回過神來,先看了看金太郎、再把頭轉向另一邊,毫不意外被以為突然出現的某男嚇著。「你、你是什麼時候在的?」
「就在不久前。」這女人神遊時的狀態隻能用「毫無防備」來形容。恐怕就算現在遭到「偷襲」,她也會無法立即反應過來吧。當然,擔任偷襲的角色必定非他莫屬了。部長失笑了幾聲。「妳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
「不要連我大腦裏的東西都要幹涉。」話才剛出口,黑河就意識到自己似乎言之過重了。然而想道歉也不是、不道歉也不是;她唯一想得出的補救辦法,就是不讓自己繼續把洞挖得更大——縫起嘴巴拉煉、保持緘默、逃避現實、裝死裝到底。
「嗬、說得也是。抱歉,是我太魯莽了。」所幸白石藏之介胸襟寬廣善良慈悲,完全不將她總不經思考、有如「神經反射」般直接脫口而出的推卻且不客氣的回答放在心上;絲毫不計較便罷,更以「她的個性本來就是如此,不可能說改就改」等種種理由替她開脫。
不、這不是你的錯,完全不是你的錯啊啊啊——
無論在心中如何吶喊,終究不可能傳送到對方心裏;卻又坦誠不了。於是,她隻能再次打出「假裝自己不在家」的鴕鳥戰術,索性來個徹底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