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參卷 第十六章、「大協奏曲」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49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也許,這就是僅屬於她自身的體貼模式吧。倘若是不了解她的人,一定體會不出個中滋味。
或者,這就是小金之所以黏著她跟前跟後的原因之一。他思想單純歸單純,不過卻和動物一樣,野性的直覺敏銳得很;他一定能明確地區辨出來,誰才會真正地對他友善。
耳裏聽著音樂,白石自顧自地想、自顧自地笑起來,又惹來辦公桌前的某校醫一雙白眼相待。當他也轉頭回望過去時,對方又很快地撇開臉。
——魯鈍、拙劣,卻又沉默且純粹的體貼。
雖然他剛才是以有些模棱含糊的態度和方式隨意帶過、給予對方「直接喊姓氏比較順口」的答案;然而這當中尚存在著另一項、也是最重要的因素——他不願意以稱謂拉開兩人的距離。他深知她極度在意並牽掛著這種輩分和年紀差距等問題,所以更不想造成她的困擾和負擔;自己先一步試著打碎和抹消橫亙在雙方中央的高牆和界線,努力想把鴻溝給填補滿。
『欸、說老實話,』
好友們的聲音在白石耳畔響起,壓過樂曲的音量。
『你是真的喜歡她對不對?我們的眼睛可是雪亮的啊。』
『阿藏,人家可以肯定你絕對是喜歡小守啦!就算說謊也沒用的喔!人家我和小裕都是看得出來的!應該說太明顯了!』
他翻了個身、麵向背對黑河那頭的方位,將那台不及掌心大小的MP3擺在自己的臉旁邊。
『……部長是迷幻電音,老師是演歌。感覺還真不協調,有種時空和文化錯置的感覺。』
早上晨練時,財前光還特地繞到部長大人麵前、發出這麼樣的一句感歎。
『但是,搞不好這才是最適合你們的形式。』
——既不協調;卻又意外的合拍。
『這不就是部長你、和我們部裏一向遵循的核心精神嗎。如果要用音樂的概念來簡單說明的話,應該就像「大協奏曲」吧。由許多不同樂器聯合演奏的曲子。』
轉身離去前,財前還回首望了他一眼——感覺意味深長的一眼。話中意有所指。
大協奏曲嗎……
挺有意思的比喻。感覺不討厭。
×
在直到象征午休的鍾聲響起前的這段期間,除了兩三名為了請遊泳課的生理假、需要開立校醫證明而前來的女學生外,再沒有任何人上門拜訪。包括他的好友忍足謙也。連原本她以為跑來機率大於百分之九十五的金色小春和一氏裕次等人也沒見著人影。說不準,他們已經由那名浪速小子口中得知部長大人的狀況,所以才特別串通好不出現。依他們那些個性——看似脫線又神經大條,實則卻一個比一個纖細且觀察入微的角色,是很有可能會做出這種無聊的約定。連猴子少年遠山金太郎都不像往常那樣大喊大叫著撞進保健室。
……怎麼可能,想太多了。大概是因為另外有要事在身吧。他們在學校的職責可不是隻有打網球而已。
可能躺著躺著,睡意慢慢醞釀而漸濃;也或者真的是基於平日大小事務繁忙過度操勞,白石就這樣戴著耳機、不知不覺陷入熟睡。他沒發出響亮的鼾聲,吐納節奏穩定且規律,幅度適中。通常,從睡著時的呼吸情形就可以判斷出一個人的身體狀態好壞。他的健康程度的確超過一般平均值。
「真是……戴著耳機睡覺會損害聽力的。」黑河歎了口氣、起身走近他。取下耳機後,再伸出右手覆上他的額頭。
他身上那些寒冷涼意以及盜汗的症狀都減弱了很多,不過氣息依舊處於緩慢流失的狀態。
再這樣拖下去,肯定會有生命危險。她咬咬唇,頓覺無所適從。
就算想盡快處理,卻不曉得附在他身上的「本體」是什麼,又是在什麼地方。不知該如何是好。
趁著四下無人之際,黑河不自覺開始端詳起白石的五官容貌;想起三船夫妻和黑澤曾對自己提過的,自己的父親和他很相像的事情。
誠如他們對網球少年們所言,她從未看過自己父親的樣子。是不想看、不願意看,更是因著賭氣的情緒而拒絕見識。
一個在她出生前便死去的人;一個死去已久的人,能對她的成長過程帶來些什麼幫助?充其量,他不過就僅僅是個賦予她生命的來源;不顧孩子的意願,將孩子強行帶到世界上來承擔苦難的源頭,沒有任何值得她尊敬緬懷的地方。這是她對三船夫妻主張不願看父親照片的論點。
當年齡尚幼的黑河守以極其暴躁的情緒飆出這段話時,不意外地換來對方震驚又心碎的神情變化。
就算擁有天生的特殊體質,然而她卻從沒見過父親的身影。或者不該以「見」來形容,因為她看不到。即使如此,這二十年來她也未曾感受過父親的存在。這兩個字對她來說,就隻是被寫印在課本或書籍上的抽象名詞罷了,不著邊際。她在學生時代所呈現出來的「我的家庭」的作文內容,就隻是一張空白稿紙。
所以她表現出強硬的推卻;在他們意欲拿出照片時,她甚至還作出想搶過相紙撕碎的叛逆舉動。因此他們在很早以前,就放棄了這件事。
說不想見,是真的;也是假的。自欺欺人的結果,隻是讓自己更深陷萬劫不複的痛苦。傷害了自己,更傷害了那些真心關懷自己的對象。自己是知道的;她不是笨蛋,心底清楚明了。但她卻控製不了自己、不斷作出損己又傷人的言行舉止。像一列剎車失靈而即將出軌的新幹線。
或許,一直到生命走至盡頭的那一刻,她就隻能一徑維持著這種樣子;也或許,她的潛意識中正在等待——等待有個什麼人降臨,能搶在某個緊要關頭的剎那、適切阻止自己的行為。
可笑……那是不可能的。不會有那種人的出現。永遠也不可能。
黑河閉了閉眼、睜開,將視線固著麵前的部長大人臉上。似乎是想就這麼從他身上找尋絲毫所謂父親的影子。片刻,她才意識到自己的作為既失態又失當,對方可是個比自己年輕好幾歲的少年。她用力甩頭,收回了右手;卻仍沒收回目光。
事實上,她心裏非常明白,自己能做到的範圍,遠遠不足以回報他給予自己的。大大的不夠。
黑貓鑰匙圈還躺在她背包裏的夾層鏈袋中,就和念珠與八卦鏡擺在一塊兒;那是她後來才將它隨身攜帶的。她鮮少收受來自什麼人的饋贈,她也不認為自己是那種會好好珍惜他人贈與物的細膩性格。其實她身上沒有半把鑰匙,根本就不需要鑰匙圈。那個「家」的大門上甚至不附鎖。若是平常的她,肯定會覺得這東西相當礙事又占空間,沒兩三下便遺忘到腦後。
然而,她卻小心謹慎地帶著它;不僅如此,還用塑料膜將它仔細地包裝保護起來、以免外殼受到刮損磨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時白石又翻了個身,被單也隨之被擠壓到他身下。黑河籲了口氣,用力把它抽出來,好好地將他整個人蓋住。
就算他的外貌、和平常的表現再如何沉著成熟,也不過就隻是個國三年紀的青春期少年而已。無論是哪種動物,草食或者肉食、溫馴的或者凶悍的,睡著時的樣子總會呈現出一種稚氣未脫又無害的可愛貌。
……哎、我在胡思亂想什麼。她對自己竟然在無意識中「視淫未成年男孩」的舉動感到萬分的羞恥和慚愧;於是垮下雙肩、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回辦公桌前坐下,進行深刻的檢討與反省作業。
寧靜和諧的十來分鍾又悄悄流逝而去。當午休的鍾聲打響過後沒多久,保健室的大門便被拉了開。在這之前她早已感受到來者身分。不出所料,出現在門口的是部長大人的「快樂夥伴們」——一副手牽手打算「外出郊遊踏青」的溫馨畫麵。黑河反應迅速地探出手、一把摀住正欲扯開喉嚨喊叫的遠山金太郎的嘴巴,湊上一張橫眉豎目的表情、無聲示意對方保持緘默。
「咦?什麼啊,白石竟然在睡覺。而且還睡得這麼舒服。」忍足謙也在年輕校醫的狠戾瞪視警告下,不得已隻好把出口音量壓到最低,幾乎是囁嚅著唇瓣的程度。「真是的,虧我還在課堂上一直擔心他,擔心到聽不了課、連橡皮擦都擦不下去。嘖嘖嘖、你們看看,他睡著的臉蛋多麼誘人——」
「呀啊——真的,害人家好想親上去——」
「金色小春,你給我閉嘴、不要吵醒他。」行動派的黑河守火速抄起一本金屬製的資料夾,將打算撲上部長大人的小春、連同緊跟在他後方的一氏硬生生擋回去,發出的聲響比在場任何一個人的聲音更大。「忍足謙也,你才不是因為擔心他而聽不進課吧,無心聽課就無心聽課。少在那裏亂牽拖。」
「……老師,雖然妳口頭上說不要吵醒部長,可是妳的行為卻完全相反啊。」財前光麵無表情地吐槽,盡管他的嘴角正抽動個不停。千歲掩起嘴偷笑幾聲;祖師爺則對她合掌膜拜,儼然已成了習慣。
「還不是都你們害的,好意思指責我。」黑河右手拿著資料夾,雙臂交迭在胸前,沒好氣地怒視麵前的一群人。「好了,難道你們是打算來這地方野餐嗎?不要繼續製造混亂了,統統滾出去。」
「哎哎——你們大家聽聽,黑河竟然在趕我們耶,好無情喔。」一氏麵露惋惜,和小春一搭一唱起來:「難不成她是因為顧慮到白石的睡眠質量嗎?就這麼不希望他被吵到嗎?竟然這麼為他著想——」
「就——是說,害人家都要嫉妒起來了呢。既羨慕又嫉妒——」
「你、你們,別這樣……」小石川緊張兮兮地一麵偷瞄某女益發陰沉的臉色、一麵想製止隊友的不長眼行徑。而周遭的其它人已經抱著肚子笑到腹部肌肉抽筋瀕臨崩壞。
察覺不到前輩們心思的遠山金太郎趴在部長大人的床前。正沉睡著的他絲毫不受旁邊的吵鬧聲動搖。「咦——所以說,白石現在不能吃飯嗎?他到底怎麼了啊?哪裏不舒服嗎?生病了嗎?」
「那是當然的。他現在這種狀況就連喝水也沒辦法。反正輪不到你小子來操心他。」黑河將少年拎離病床邊,以降低二氧化碳的產量。「你們不要吵了、要吃飯就去吃飯,不管要去哪裏都隨便,快點離開就是了。」
「阿守阿守,那妳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吃飯?」紅發少年對她眨巴著雙大眼,一臉渴盼。
「不行,我不會在還有人需要看護的時候離開這裏。萬一到時候出了什麼問題的話,有麻煩的可會是我。」她試著盡量讓自己的口吻聽起來像種「公事公辦」的嚴肅冷調。
「是喔……」金太郎垂下頭上的狗耳朵和屁股上的狗尾巴;又很快地豎起。「那、我們拿東西來這裏吃!順便給白石!妳想吃什麼,我們也幫妳帶!」
「不行,不能在保健室裏吃東西。這樣很不衛生,萬一孳生病菌的話怎麼辦。」黑河翻翻白眼,彈了他的額頭一記。「你們趕快把握午休時間,他有我來顧著。等他醒來後,我會讓他吃點好消化的東西的。」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彷佛達成默契般魚貫而出——假如忽略掉那一張張挾帶十足曖昧的討揍神態的話。
黑河強忍住想將鐵製資料夾狠狠往那些頭顱砸去的衝動,目送依依不舍的遠山金太郎被順道來探望部長的千歲千裏和石田銀合力拖走。待室內恢複平靜後,她才總算得以回到桌前坐定。
似是仍受到了些許幹擾,熟睡中的白石稍稍蹙攏眉心、溢出幾聲囈語。
夢裏,他再度和那名與黑河守擁有同一張臉的女人相遇。她的長發披垂在身後,身上穿著那套同照片中鮮豔的和服;其神態嫻靜,正在為他沏茶。以優雅緩慢的動作。
他左右顧盼。發現場景似乎是在一間老舊神社裏;隻有一層樓的傳統日式木造建築破舊不堪,一口枯井立在不遠處,四周的景色盡是一片荒蕪淒涼。應該是門口的地方矗立著一座體積不大的鳥居。因為他是處於相對鳥居外圍的另一端位置,所以看不見橫掛在頂端的匾額。搞不好,那上頭刻有這間神社的名字。
——藏,你在東張西望什麼?巧笑倩兮的女人將一杯斟好的熱茶推向他,她們連音色都一模一樣。來吧,嚐嚐看味道喜不喜歡。
白石心底非常明白她不可能會做出這樣的舉動。起碼就不可能在現階段,對他或任何人露出那種近乎魅惑妖嬈的微笑。此外,她會直接喊名字的對象就隻有小金。重點是,他完全無法想象她會那麼的……「不檢點」。麵前的女人,就隻是個和她長得完全相同的陌生人罷了。
然而,他卻無法克製自己的意誌持續沉淪。無論是心;或者靈魂。
……妳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
他看著女人起身,搖曳娉婷、風姿綽約,倚靠進自己懷裏。但他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哎呀、這不是很簡單的問題嗎。
女人一雙纖纖玉手撫上他的頰麵。軟玉溫香,吐氣如蘭,飄滿洗發精清香的黑色長發宛如一段質料高級的絲綢。
——你心裏正思念著誰,我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