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初卷 第三十二章、真正的心思往往會透過肢體動作泄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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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覺得她笑的樣子確實多了點活潑生息的人味,不過他還是比較希望她能在「一般正常」的情況下發笑。
白石一麵脫下木頭娃娃裝一麵心想。
等到把所有部員一一拉起來、分別整頓完畢後,周遭的自然光線也愈加黯沉。原本潑灑上橘紅黃等亮眼暖色係的天空,漸漸被藍色與深紫等接近墨黑的冷色調覆蓋過去。呈現出橙黃與藍靛色彩各占據一半的奇異景致。但兩色塊中間並沒有明顯的分隔線,而是種交互相容的模糊狀態。
乍看之下相當突兀,卻又有種極度反差的協調感。
黑河正站在一把搖搖欲墜的折迭椅上,替部員們由下而上、從頭頂脫去一套套的木頭娃娃裝。之所以必須藉由椅子增加高度的理由,是因為幾乎每名部員都比她還要高的關係。
「……為什麼我也必須幫忙你們把這些愚蠢的東西弄掉啊?」她一麵忙碌手上的工作,一麵出聲抱怨。至於已經卸下裝束的人,便趕緊將臉上的水彩清洗幹淨,好能盡早返家。
「這也是沒辦法的啊,畢竟我們部員數有限、人手不足嘛。要想讓所有人能快點離開這裏的話,就隻好委屈妳一點囉。」渡邊修倚靠在一旁盡說些風涼話,彷佛拋卻自身身分般事不關己。
「既然如此,那他們自己脫不是比較快嗎?」
「欸、誰叫妳剛才一點發笑的反應都沒有,很讓人傷心的妳知道嗎?這些部員都已經又跑又跳搞得精疲力盡了,所以妳當然要出點力囉。」
「……這是什麼歪理啊!我覺得不好笑是我的錯嗎?我說你不是才是網球部的顧問嗎?」黑河將手上的一件娃娃裝揉成一團,狠狠地往他的方向擲過去。差點砸下他頭上的帽子。「為什麼搞得我好像比你還要像網球部的監督啊!?給我好好履行你身為監督的職責啊!」
「黑河!這是我們向戲劇社借來的服裝,妳小心點!可不要把它們弄壞啦!」一氏裕次見狀,緊張兮兮地大叫。
「那就叫你們監督一起來幫忙啊!」
「哎、生氣時的小守還是一樣那麼迷人——哎唷!」金色小春話還沒說完,立刻被一件拋到臉上的服裝堵住嘴巴。
「不是我要說,老師的脾氣還真有點不好。」財前和謙也才洗完臉一回到球場,首先看見的就是某人兩手各抓著一件木頭娃娃裝、正忙著追殺身為監督的某胡渣風衣大叔。連旁邊兩名體格魁梧的千歲和石田都攔不住她的來勢洶洶,隻能尾隨在後團團轉。「竟然大老遠就聽得見她的吼聲,她是不是內建麥克風兼擴音器啊。」
「她不是有點脾氣不好而已吧,根本就是像一座活火山一樣,哪時候爆發都不奇怪。」忍足謙也拿來自己的毛巾擦拭臉上的水,一副「選老婆絕對要避免這種類型」的長者口吻。
白石看著黑河將一件娃娃裝用力往渡邊頭上蓋下去、把他整個人壓製在地;接著又將奄奄一息的他拉去正在排隊等著脫掉娃娃裝的部員們那裏,然後疾言厲色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叮囑」身為顧問的他要多多關照自己部裏的人員。隻見跟她相比起來頗高頭大馬的渡邊修、隨著她每訓一個字就點個頭,宛如乖乖聽從師長教誨的學生——假如忽略掉他滿臉的痞子笑容的話。
心中突然掠過很不是滋味的感覺。
「小金,她以前也是這個樣子嗎?」白石佯裝若無其事的態度,假意順著財前和謙也的話題,對身旁的金太郎詢問。
「嗯呃——」金太郎一麵擦臉一麵思忖;接著雙手往腦後一背,咧嘴笑道:「我不知道耶!」
這回答讓他滑了一下腳。「怎麼會不知道啊?你們不是認識很久了嗎?」
「因為,我遇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高中二年級了啊。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她更以前的事情嘛!而且我當時還隻是個小學生耶。記得住和自己有關的事就很不錯啦。」金太郎不滿地嘟起嘴巴替自己辯解。「就我所能記得的話……就算是笑,阿守最多也隻是會淡淡的微笑。而且她自己說過是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才比較會……像現在這樣時不時大笑的樣子,我好像真的沒什麼印象有看過呢。」
「對了,她以前也很少會大吼大叫的喔!總是冷冷地瞪人——因為她光是瞪人的眼神就夠恐怖了,根本不需要再多做其它事情。所以她對小春他們吼叫的時候,我還真有點嚇了一跳呢。想說她的個性怎麼會突然變了。」
在某人的威嚇逼迫下,渡邊總算是被迫移動起懶洋洋的身子,還一麵在口中嘀咕當監督真可憐還要兼作雜工之類的抱怨。若非眼捷手快的石田銀迅速挺身阻擋在渾身散發出瘴氣的黑河麵前的話,恐怕自家監督會比財前要早一步在腦袋上開個像「被隕石轟炸過的坑洞」。
「那,就你所能記得的範圍,她以前是個怎樣的人呢?」白石拉回視線,繼續問道。
「嗯……這個嘛……」金太郎歪了歪頭,看得出來他正非常努力地搜尋著腦中那些被許多雜物侵占走的記憶庫。「她以前很冷淡,有點……呃、是滿凶的,講話口氣也不是很好。一開始的時候,就威脅我不準喊她的名字。隻要我一喊她的名字,她就會很生氣的叫我閉嘴、還常常叫我滾開,不準跟著她。否則就要找妖怪和鬼來抓我。」
提到最後,遠山金太郎彷佛是想起了某些不堪回首的記憶,還臉色發青地打了個冷顫。
「啊、果然很像老師的作風呢。」財前無關痛癢地拋下一句扼要感言,便偕同謙也走進部室裏換回製服。小石川則是早早換妥了衣服,便過去和石田等人收拾殘局。
「你也真是的。她隨口說說,你就隨便信啦。」白石無奈地搖搖頭。不過也幸好這遠山少年性子單純好騙,才有辦法用虛構出來的「毒手」牽製住他。否則還真不曉得該怎麼辦才能讓他乖乖聽話。
白石望向從兵荒馬亂逐漸平息的那頭。經過眾人一番孜孜矻矻後,終於得以讓所有部員從悶熱的服裝中解脫出來。接著黑河又被小春死纏著要求幫忙把衣服折迭整齊才好方便收拾。她惱怒地連連抱怨「煩死了為什麼我又得做這種雜事啊」、還順便揮鐵拳在那顆小平頭上敲下幾記。最後,被糾纏到快要崩潰而沒好氣的她終究勉強妥協、用粗魯的手勁開始把一套套圓筒狀的木頭娃娃裝撫平、折迭得方方正正;換來此起彼落的驚歎。例如像是「哇塞!標準的豆腐狀耶!黑河難道妳當過兵嗎?」之類出自一氏的稱讚。然後被當事人白眼相對。
金太郎猛烈地搖了好幾下頭,神色相當畏懼。「不是這樣的哦!我才沒有隨便相信。阿守是真的能和妖怪……啊。」
「什麼?小金,你說什麼?妖怪什麼的?」
「不、不不不!我什麼都沒說!你什麼都沒聽到!」他像中午時分看到某人穿和服的照片那樣,連忙捂起耳朵和嘴巴,隻差沒就地挖個洞爬進去。
「小金,你再把剛剛說的話詳細地描述一遍。否則——」白石伸出裹著繃帶的大手,一把按在少年那顆紅棕色的頭顱上;湊近他耳旁的聲線倏然降低,充滿威脅意圖。
「嗚呃——不要用毒手碰我啦!」金太郎嚇得驚慌失措,趕忙從他的掌握中溜走。「不行啦!我已經跟阿守約好了,絕對不能跟任何人談論她的事情!不要害我被她討厭啦!」
白石單膝跪在地上,從瞇起的眼縫中打出淩厲的視線。
「為什麼?難道她的家庭和生長背景很複雜嗎?」
聽見彷佛對某人不利的質疑,金太郎又用力搖起頭為她平反。「不!才沒有呢!阿守家很單純的!非常單純喔!」
「既然如此,那又是為什麼不能跟任何人談論?」
「呃、這、這個嘛……因為,她不喜歡這樣啊……」少年支支吾吾半天沒個下落。最後,作為交換條件,他隻好滔滔不絕地用無關緊要的日常瑣事搪塞過去。「但、但是,她對長輩很有禮貌哦。譬如說,不管我爸爸媽媽拜托她什麼事,像是幫忙買東西、帶東西、照顧我還是接送我上下學什麼的,她都會答應、而且絕對會做得很好喔。我爸媽也都很放心我和她在一起呢。」
——在這種時候的反應還挺快的嘛。
白石半跪在地、一手撐住下巴,挑著眉毛心想。
然後,他發現眼前少年的表情變化漸漸趨近於張口結舌的驚訝貌,彷佛「大白天撞見鬼」一樣。於是也轉過頭。佇立在自己麵前的,是不知何時踱步到自己身後、正在被少年談論著的某人。
「……小金,你在幹什麼?正在說我的壞話嗎?」黑河抬起雙臂交迭在胸前,臉色因為不久前的混亂而顯得十分陰鬱。現在她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就是盡快結束所有的鬧劇,把金太郎丟回家,然後去尋找糖分補充體內已經降到負的血糖值。
就某方麵而言,這個人比鬼還要恐怖幾百倍。
「嗚哇!阿守!」金太郎慌得手足無措。「沒有沒有沒有!我絕對沒有在說妳的壞話!隻是因為白石問起,所以我才把我知道的告訴他嘛——」
白石覺得自己所受到的驚嚇應該不亞於金太郎。他火速從她麵前退開並打算起身。然而就在他欲站起來的那一剎那間,一陣莫名的昏眩驟然襲腦,讓他腳步一個踉蹌、差點又跌回地上。
黑河注意到某部長的異狀,在他和地麵接觸前迅速踏出一步、伸出雙手,讓他整個人倒向自己。高出自己一顆頭的人體重量當然不會輕到哪裏去;要不是她真有練過、下盤還夠穩,否則大概兩個人都會同時摔趴下去,演變成某種「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的情境。她咬了咬下唇,雖然覺得極度不自在,但此時此刻也無法容許她顧忌太多。
——好冷。
這是她碰觸到對方時,第一個竄入腦中的感想。
「白……」她張開嘴,又閉上,設法撐住他的身子、想協助他站穩。然而他卻彷佛雙腿發軟無力似的,遲遲直不起身。「欸、你怎麼了?你……感覺很冷啊。小金,你來摸摸看他的頭。」
由於雙手騰不出空檔,又拋不開羞恥心用額頭親自去測試白石的體溫——她甚至盡可能讓自己的頭遠離對方;隻得任由他的腦袋頭掛在自己的肩膀外圍,把杵在一旁的少年叫到身邊。連其餘校隊選手已經換完了衣服走出來,並且悄悄對這頭竊竊私語兼偷笑的景象都分不出心神去留意。
「唔?白石不舒服嗎?」金太郎好奇地看了看部長的下顎掛在她肩上,還一麵低聲咕噥「抱歉我沒事」雲雲;於是伸出手掌覆上對方的額頭。「咦?沒有啊,白石沒有發燒啊。阿守。」
「沒有發燒?那又是為什麼……」盡管有少年信誓旦旦的點頭保證,但她確實非常明顯感受到一股寒意竄進體內。
就在黑河深深皺起眉頭,飛快地思索可能有哪些類似的症狀時,大致上恢複過來的白石便已扶著她的肩膀,稍稍拉開了點距離。
「呃、對不起,我沒事了、沒怎樣。」他闔上眼睛,揉了揉太陽穴。
——或許是金太郎的測量產生誤差也說不定。畢竟他是那種完全依憑直覺的動物。
黑河心想,細細地將白石全身上下來回檢視了幾遍。接著抓起一臉疑惑的金太郎的手握了握、又稍微量了一下他和自己的額溫以便確認;然後她看著閉起眼睛的白石,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放棄用額頭當測量工具的想法,改用手掌。
透過掌心傳來的溫度,依然和剛才碰到他時的感覺相同。而後再執起他的右手手腕。脈搏的頻率和振動幅度毫無異常,也並沒有特殊的盜汗現象等等。
「……白石,你真的沒事嗎?會覺得頭暈、身體很冷嗎?是剛剛才發生、還是從什麼時候就開始的?除了這些以外還有其它難受的地方嗎?」她一麵顧著問話一麵思考,殊不知自己的表情與口氣,甚至是打從心底泄露出了濃濃的擔憂。
……是姿勢突然改變而引起的低血壓現象嗎?可是他剛剛是單膝跪地、不是完全的蹲姿。那麼,是貧血?青少年運動選手貧血,想笑死誰啊。也有可能是眩暈症那類的,假如他或他家族裏有相關病史的話……
金太郎待在旁邊,兩顆原本就不算小的眼睛睜得更大。他看見不遠處的前輩們正對著這裏不斷掩嘴偷笑,氣氛說有多詭異就有多詭異。渡邊壓下了帽沿,臉的上半部完全遮擋在陰影下,看不清楚表情。
「嗯,其實下午的時候就有點……不過我真的沒事,不用擔心。」白石微微低下頭,好讓她可以不必將手抬得太高而覺得疲累。耳裏聽著對方那副漠然語氣中隱隱挾帶著關切意味,覆在額頭表麵的手掌麵積比自己的手小了許多、感覺卻十分溫暖。
——心裏也不自覺跟著溫暖起來。
「誰、誰在擔心你了!這隻是我的職業病發作而已,你、你不要誤會的太快!」她被那張略帶淺笑的俊顏惹得滿臉通紅兼心跳加速、連忙用最快的速度抽回放在他額上的手,然後把臉扭轉到另一邊去。盡管即使這麼做了,仍然無法隱藏紅透半邊天的耳根。
「……真的不舒服的話,就早點回去休息吧。」這句宛如自言自語的叮嚀的音量低到不能再低。
——我在幹什麼?不是已經決定了嗎……要離他遠一點……
不管他怎麼了、是好是壞,都……完全跟我無關。
白石看著她的側臉、輕點了點頭。臉上的笑意始終不散。
「吶、白石真的不要緊嗎?那明天的比賽要怎麼辦啊?」金太郎憂心忡忡地問道,但被身旁的某人當頭劈了一記表示不以為然的手刀,還被念了一句「重點不在那裏吧」。
「我還是可以上場的,小金你不要緊張啊。」
「真的沒辦法打球就不要勉強了。又不是少了部長就贏不了比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她麵對著金太郎,然而說出口的話很明顯是針對那位「缺了也沒關係的部長」。
「呃?阿守,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啊?什麼青山、燒柴的?是要上山砍柴的意思嗎?」
「不要講那種好像我一點都不重要的話嘛,我會覺得很受傷耶。」白石搔了搔頭皮,麵露苦笑。「跟這個比起來,我比較想知道剛剛我問小金、然後被妳打斷的那些——」
「……沒什麼好問的,也沒什麼好說的。」說罷,她便伸出一手把金太郎抓到身邊,麵容平複成毫無波瀾的樣子。「我要送小金回家了。你們也趕快回去吧,天已經快要黑了。」
「現在是春季,還很亮……喂、黑河。」
白石目送她揪著金太郎的衣領,把兩人的行囊統統背戴在身上後,便越過眾人直往校門口的方向前進。
這時候,他的隊友們才回過神來,爭先恐後地跑到他麵前,一拳接著一拳往他身上捶過去。
「白石!你剛剛用的那是哪招啊!竟然還有這種大絕招!算準了她反應和手腳速度超快、假裝腿軟倒地好讓她接住自己!沒想到你竟然想得出這麼賊的招數!真是不能太小看你了啊!」
「呃!才不是那樣,我剛剛是真的有點暈……」
「你少騙人了!其實你已經肖想很久了對吧!計劃很久了對吧!」
「唔呃、就說了我剛剛完全沒有那種意思……」
「好了好了,你們。明天就要比賽了,還是趕快回家吧。」渡邊一手扶在帽子上,這時又變回正經八百的監督角色。「今天這麼折騰下來也差不多了,比賽還是要全力以赴啊。」
眾選手們看著那抹宛如路邊流浪漢……更正,是飄逸瀟灑的身影離開,背後的長風衣衣襬隨風翩然起舞。
「說的也是——那我們也回去吧。」
「可是,沒想到黑河竟然是看到大家倒成一團的畫麵時才會覺得好笑,這該怎麼處理才好啊?我們總不可能為了要逗她笑,就故意讓自己受傷吧。」一氏裕次仰天長歎。
「這有什麼關係呢?為了搏得美人一笑,再怎麼犧牲都是值得的。」金色小春一麵旋轉、一麵拋灑小花。
「呃?美人……」財前光和副部長小石川對望一眼,默然無語。斜線滿布。
「你們也不要那種很難接受的表情嘛。起碼她穿裙子的時候,看起來是真的還不錯啊。」千歲自顧自笑道,旁邊的石田銀則闔起了雙掌。基本上,在他心目中,已經把那個人擺放在某種「不可侵犯的神聖地位」了。
忍足謙也注意到好友兼部長的某位人士還待在原地遲遲沒動靜,於是轉頭朝他喊道:「白石,你在想什麼啊,趕快過來啊。看看你連衣服都還沒換。」
「啊……嗯。」
白石摸了摸不久前被某人觸碰過的額頭和手腕,淡淡的暖意還盤繞在心頭上。
他又望了自家監督漸行漸遠的背影一眼,才轉過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