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輕雨  十五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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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海來教室的時候越來越少了,除了上語文課幾乎見不到他的蹤影。
    初涼也自作主張地從倒數第二個組的倒數第一個搬到了第二組的倒數第一個,依舊與輕雨同桌,卻離開了田琛。流年的座位一直空著,沒人去坐也沒人搬走它。
    輕雨,我感覺這姓蘇的的行蹤越來越飄忽了。以前,不是他的上課時間,他也會閑來逛上兩圈。你看看現在,一整天能來逛個兩圈就不錯了。初涼懶洋洋地看了講台上的數學老師一眼,撇過頭,對一旁發呆的輕雨說道。我感覺他變了,不光是表麵,還有一些內在的東西,隻是我說不出哪裏。
    輕雨的眼神動了動,好像一簇漂流的月光。
    真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成天鬼鬼祟祟的,哎!像這老席多安分啊!你看就算是上他的課,他也絕不做引公憤的事。這樣的老師這樣的課,不拿來睡覺都覺得對不住自己。初涼歎了口氣,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輕雨,今天晚上,你要不要去我那裏?她說。
    輕雨輕輕搖頭,回答。不用了,我已經好幾個晚上沒回家了。我想回去一趟。
    初涼應了一聲,然後轉過了身子,趴在了桌上,不再情緒和語言。
    輕雨確實很多個晚上沒回去了。並不是沒有回錦和村,而是沒回自己家。這些天,她一直住詳文那裏。沒有半絲隱秘,明目張膽。她想,她的父母已經得知,並且情緒也會在日子的流動下膨脹著。幾天下來,他們對她不聞不問。態度很明顯:任她生任她死。
    詳文會做許多菜,手藝不是很佳,但容易讓人沉醉。像是疲旅後的恩惠。因為長時間沒有出來,他一連吃了好些日子的蔬菜。四季豆,茄子,青椒,黃瓜。都是在村民那裏購置的。偶爾的時候,輕雨會幫他做飯菜。雖然看不到他的眼神和麵部表情,但她感覺到了他的笑容。隱藏在陰暗底層的陽光。
    他喜歡這種安定。
    回到家的時候,已是七點多。山頭不見了日影,萬物詭秘潛伏。她一個人穿過土地,田野,杉樹林,以及墳墓。木然而僵直。路過墓地的時候,她不覺得害怕,反而有一種熟悉的虛無感。仿佛在一瞬間穿越時間,看到了前世躺著的自己。或是看到很久以後的自己,流年飛盡,一切成空的感覺。
    天色青蒙蒙的,月亮在山頭流連。她家的燈盡亮著,透過一樓的塑料布窗子能看見模糊的光影。她沒有半刻停留,從暗黑的走廊裏摸索著步入了堂屋。父親和母親正站在堂屋旁邊的臥房裏,被燈光蒼老。一如時光。
    他們聽見了腳步聲,齊齊別過頭來。然後,看見了她。
    父親的表情和母親的表情在瞬間成了對比,絕望的悲哀和紛湧的憤怒,像是季節交錯的聲音。
    你個不要臉的,還敢回來?父親瞪大雙眼,吼了一聲。然後隨手拿著一根扁擔,幾步走出臥房,順手向她砸了過來。
    ‘嘭’地一響,扁擔直直打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沒有做聲。目光巋然。
    我本來以為你那些沒回來的晚上是住學校裏了,或是跟同學一塊,沒想到你卻……父親氣得說不出話來,雙手掄起扁擔又往她身上砸去。
    你幹什麼?母親撲過來,拉住了父親,也是大吼。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打孩子不要用這些重東西,萬一把人打傷了怎麼辦?
    打死最好。父親猛地推開母親,怒氣沒有半點消散的意思。他揮動扁擔,又一下落在了她的身上,邊打邊罵,跟你說了多少次,要好好讀書,將來多賺些錢,不要向我們這般辛苦。你偏不聽,不聽也就算了,你看你做的什麼事,把家裏的臉都丟盡了。你知道別人怎麼說你說我們家的嗎?你理解過我們做大人的感受嗎?你既然這麼長本事,那就別回來,一輩子和那個人住在一起算了。
    他並不比你差,至少在我心目中是這麼認為。說這句話的同時,她抬起了頭,然後父親手裏的扁擔直直壓在了額頭上。
    她沒有任何回避,他不留餘地。
    彼此的血液裏都留有倔強和固執的因子,雖然因素不同,但是在同一時間噴薄爆發。不可收拾。沒人會選擇在這個時候低頭。她隻是習慣,他亦習慣。像是兩股衝擊的水流。
    輕雨!母親大叫了一聲,然後抱住了她,眼淚跟著滑落。
    心底的情緒千回百轉,渾噩間,她推開了母親。不說話,固執地沉默著。
    你給我滾出去。父親拿著扁擔直指門邊。滾出去,不要再回來了,一輩子都不要再回來了。
    她抬起了頭,說道,你們除了生命並沒有給過我什麼。就算是給了,我也看不見。那些你們自認為好的利益天長地久的,正是我要丟棄的。離開這裏,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舍和遺憾。但是,欠你們的我會盡力還清。
    雖然看透了生和死的結局,但在過程中她一樣費心盡力。她隻是想以自己的方式走完整個過程。就算不是一直都想,但至少這時如此。她明白,她沒錯,父親亦沒錯。隻是被時間和現實隔閡成這樣了。隻想離開,自小時起便被灌入的這種思想。學習,走出這裏,掙錢,富足地過上一輩子。
    沒有半點怨恨,除了還沒離開的缺憾。
    呼吸綿長,她的眼神再次空洞,轉過頭,便是屋簷。屋簷上的青山,青山上的月光,月光上的無盡天體。靜默而沒有終結,但亦是虛無的一筆。
    其實,想來都是空幻。
    就像,寂寞久了,也會習慣和依賴。
    好!你是個讀了幾句書的人,我說不過你。但這一切都是我的,房子,吃的,穿的,還有你的命。父親說。你就算花掉一輩子,也未必還得清。以你這樣的成績這樣的行為來判定,你對我注定隻有虧欠。
    你一樣欠我一個美好的童年。她說著,在父母還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跑了出去。
    暗色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腳步聲。她跑得很急,一如逃亡。
    朦朧的月色裏,依稀看見了詳文所住的白色房子。老舊的石灰,青色的屋頂,滲出的孤獨,像是一把傘。那從來都是個寂寞的人。她知道。不願與人交流,不願和哪個村民建立友誼,偏僻而神秘。自己如果不是在月下的池塘邊遇見他,一定不會和他有所交集。即使彼此間的血液裏滾動的東西如此相似,但在某些時刻,也會相斥。
    眉目陰鬱,煙圈寂寞,手指空洞,麵容英俊卻滿布歲月之塵。她一口氣跑到了他那裏,然後輕輕叩響了那扇紅漆剝落的大門。
    堂屋裏的燈沒有亮著,在黑暗中,他打開了門。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的眉頭一定皺著,並且很深。
    還有靜默的呼吸聲,彼此交錯。
    詳文。詳文。她突然流淚,跑過去抱住了他。
    她在同齡人中算是高個子,但是與他比起來還是矮上了半個頭。
    她緊緊地抱住他,他的雙手亦放在了她的肩上。雖然彼此都對對方沒做過深刻了解,但這一刻,他們覺得是接近的。無關於平日裏的生活習性,無關於哪件事情,筆直地相擁。就算是用寂寞交流,也好。
    詳文,你能不能帶我離開這裏。我想離開這裏。她說,語氣帶有懇求。
    不能。男子鬆開她,習慣性地擼起了袖子,露出了裏麵手臂上張揚的紋身。
    他回答得很肯定。
    她的表情頓了一下,繼而堅決,就算如此,我還是要離開的。隻不過是朝夕的事罷了。
    你離開並沒有地方可去。他說。而且,會經常性無路可走。
    就算無路可走,我也要前行。她堅持。
    你並不了解外麵的世界。錯綜複雜的人,饒你身經百戰也會有難以自保的一天。其實,這裏挺好。他說,或許你在外麵待久了,就會想回來。回到最初,回到曾經,回到那些遺失的歲月裏。你會以為從前很美。
    不了。她堅決搖頭。我一直都想離開這裏。我離開並不是想去大都市生活,接觸很多的人和複雜的事。我討厭那樣的日子。我想一個人去一些地方,可以與這裏相同,但是卻不會有這樣的發展和過程。
    人心大抵都如此。他說。其實,在哪裏都是類似。
    那麼,你會一直留在這裏嗎?她輕輕問。
    不會,我隨時都有可能離開。
    在這一刻,她觸摸到了他心底的現實。沉靜而幽暗。隱藏得很好,但在關鍵時刻還是會爆發出來。他是曆經世事的男子,有著她不知道的故事。看的人間百態,曆練的冷暖炎涼,一定比她多得多。
    但是,她不想妥協。
    她閉上雙目,然後轉身進了房間。這棟房子不是很大,但居住兩個人已經足夠。四個房間,一間堂屋,還有一個柴房,在房子的左邊。這些天來,詳文一直睡在涼席上,把屋內僅有的一張床給了她。
    床是木頭做的,用紅漆塗過,不過色澤已經暗淡,好像染上了洗不掉的塵。床板外邊雕著許多圖畫,飛禽走獸,鮮花盛草,古樸而美麗。白色的蚊帳,上麵有著好幾處補丁,像是一道道傷疤。她慢慢走至床前,拉開了蚊帳。和衣而臥。
    眼睛是睜著的,長時間沒有眨動。朦朧間,她聽見了腳步聲。偏過頭,看見詳文已經站在了床前。長挺的身影,不用看都能感覺的陰鬱眉目,經久不散。
    詳文。來。她朝他張開手臂,緩緩坐了起來。
    他默不作聲地走至床邊,掀開了蚊帳。能看見柔黃燈光下她的臉,以及臉上突出的黑痣。
    她微笑,拉著他的手,將自己的身子向裏麵移了移,要他躺下。
    他沒做反應,隻是沉默看著她。任她拉著自己的手。
    詳文。她叫了他一聲,然後放開他的手。
    他俯身,脫掉了腳上的鞋子,接著和她一樣躺在了床上。和衣而臥。
    她嘴邊的笑容一直沒有消停,神情冷靜。
    詳文,我知道你有很深的故事,但我不想知道其中原委。這樣便已足夠。她說。我感覺這一刻,我是快樂安穩的。
    你是我見過的最離奇的一個女子。他說。但是因為自身的相同,眷戀和所想,以及對人世的認知,我感覺你似曾相識。
    她靜靜地笑了起來。沒有冷漠於世沒有幻念離開沒有慣有的防備。向右邊轉過身子,便看見了詳文英俊的側臉。她覺得安心,並且很快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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