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輕雨  十四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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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年死了。
    這個女孩曾信誓旦旦地說,我在想我去了很多地方後,有一天疲憊了,就跑你家去買兩畝田地,建一棟小樓房過日子。但是,在遇到這些事情之前,我得先解決紀霜白的事。我會去找嚴豔,我會叫她把屬於紀霜白的一切還給他。
    隻是,這些願望一個都沒有實現。
    她空洞的天空依舊空洞,像是被啃食掉了一般,再也無法補上來。全班同學在蘇海的帶動下送走了流年的最後一程,他們不解猜測又各自黯然。沒人知道紀流年死於何時,隻知道她是自殺的,以最決然的方式結束了自己。
    流年是一個坦誠直接的人,雖有極端的時候,卻也不至於這般了結。他們都是這樣認為。
    在給流年送葬的時候,輕雨見了嚴豔。或許是因為輕雨是第一個發現流年去世的人,嚴豔特意接見了她。
    歲月一沉不變,嚴豔還是原來的樣子。美麗,讓人看不清。她的手上捏著一支煙,不知什麼牌子的黑色細煙。她看著輕雨,目光深靜。
    你是流年的好朋友吧!不然你也不會跑我家裏來看她。她長長吸了一口,接著說道,在她父親去世的這段時間,有很多人來看過她,給她安慰給她關懷給她鼓勵。我一直以為她活得很好的,至少結交了那麼多我不認識的朋友,並且一個個看上去都不錯的樣子。我一直都不反對她交朋友。隻是,我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放下那麼多人離去了,安靜又決絕。連話都沒有。那麼久以來,不管我和她父親如何,我都希望她過得好,至少要比我過得好。即使她恨我。
    她掉下淚來,神情充滿苦痛,幾乎能讓人感同身受。
    輕雨默默聽完,看著她,然後慢慢呼吸,努力得像是初學某種東西,充滿了生疏。嚴豔在她的眼中一直都是個看不清的人,高貴溫和冷漠貼近,在人的心目中沒有具體定向,像是風車。今天,她卻坦然地將自己的內心剖了出來。不掩飾,像是下雪陽光雨露風霜。
    流年說過,即使紀霜白那樣,我還是不恨他,我還是希望他過得好。現在的嚴豔,也是一樣嗎?
    在那瞬間,輕雨忽然覺得不恨了,不是她自己,而是流年。她替流年不恨眼前的這個女子了。
    一天後,輕雨收到了流年的來信。一座城,一場相逢,一紙書箋,一默離別。
    信封上隻有收信人和地址,並沒有流年的名字。但上麵的熟悉字跡在一刹那讓她覺得如獲新生。
    信是蘇海給她的。當時,蘇海的表情格外滯重,俊朗的外表多了幾分深沉。他明顯消瘦,骨骼分明。叫她的時候,也不管她在上課就把她叫到了教室外麵,然後伸手將手中的書信放到了她的麵前。
    她一時有些發愣。
    你應該知道是誰寄給你的。蘇海將信丟到她的手心裏,便轉身,凝望著高樓上的天空。他努力吸了一口煙,然後長時間沒有吐出來。他抽煙的樣子不同於詳文,詳文吸得很急很烈,如同一場奔赴。而他不是,吸進去的時候,很慢,吐出來的時候,更慢,仿佛年輪。他們仿若來自不同的時空,卻因為某個人某件事物有了交集。不可觸摸,深得無法探索沒有究竟,然而,在某些需要的時候,又很自然地浮出地表層。
    謝謝你。蘇老師。她說。語氣誠懇,空洞的目光重新凝聚,並且有一刹那的明亮和欣悅。目光在麵前的男子身上定了幾秒後,轉身進了教室。
    她打開信封,看到了裏麵的字體:
    輕雨,我想過要去很多地方。不管去過的沒去過的,我都想去。
    曾經在我十一歲的時候,獨自離開過。正值暑假,紀霜白過紀霜白的生活,嚴豔有嚴豔的日子,我隻想離開。我一直想要覽閱大山大水,去體會那種自然的恩慈。然後不管世事如何,都會以歡欣的心態去生活,並且感激。
    那個夏天我去的是一些鄉下地區,具體說還沒有離開這個省城。
    我不認為這是遺憾,至少我見過。我依然記得那些時光,並且深深感恩。也是像你家一樣的鄉野,稻田,池塘,山林,茂盛的植物和豐富的水土,成群撒歡的鳥兒,叫聲不迭的蟬,還有熱情高亢的人。那裏的住宅是古老的土磚房,青瓦黃牆,夏天特別清涼。我在一處農家停留了半個月,才繼續我的路程。我承認,我喜歡那樣的生活,並且愛上。我一直沒敢忘記。那是個四麵環山的地方,青色的山峰常年不老。這是我聽別人說的,那些山脈無論行走在哪個季節裏,都是那般健康。農戶的主人叫畢遠誌,我叫他畢叔。他有一兒一女,父母也健在。女兒出去打工,要過年才回家。兒子比我小四歲,是個極其討人喜愛的家夥。有晶亮的雙目,健朗的身子,漂亮的小麥皮膚,幹淨觸人心的笑容。我本來隻欲到他們家行宿一晚,但看著覺得欣喜和充實,便留了下來。
    那段日子,我覺得是我這一生最安穩的時刻。沒有喧囂紛呈,沒有夢裏繁雜。心安而滿足。畢叔的一家都是農民出生,他的父親雖入晚年,但依然矍鑠,什麼活都幹得來。他聽說我是城裏人,可樂壞了。說他年輕的時候去過城裏,那模樣兒,還不如現在的鄉村!我告訴他,別說那時的城市不如鄉村,就是現在的,也未必及得上這些地方。我看得出來,他們一家都很待見我。於是,第二天,我下定決心,要在此長留。不過,那會兒,我並沒有在他們家閑著,吃現的穿現的,擺足客人架子。重活我當然幹不了了,但輕活還是可以的。洗衣,撿柴火,刷碗,放牛。我最喜歡放牛,那麼大一堆孩子,跟著牛兒一起跑到山上,成群玩耍,要天黑才回去。我是跟畢林一起去的,也就是畢叔的兒子。那些孩子都對我很好奇,用不標準的普通話問了我好多問題。我不覺得陌生,反而在心裏萌生了一種有家可歸的感覺。我覺得我充滿了幸福,並且知足。
    這麼大一點的孩子要學會對生活知足是很不容易的。可是我知道,一個人的一生能自我感覺幸福的時刻屈指可數,我隻是想把它記下來,我不想讓我記憶裏的快樂春草荒蕪。有人說,父母常年不合或者離異的家庭給孩子帶來的結果隻有兩種:一是孩子缺乏關愛和溫暖,比較難長大。二是孩子在童年時期就倍感人世冷暖,容易早熟。我想,我是屬於後者的。即使我這些年是如此拒絕成長,甚至叛逆極端摧殘毀滅歇斯底裏。可這是事實。有很多事情,我都過早地明白了。
    那段時間,我幾乎忘記了嚴豔,忘記了紀霜白,忘記了來的地方,來時的路。這塊土地以一種強硬的形式在我的心裏滋擾,而我卻不以為意,心中歌聲似海,綿延如暖陽。我願意遵循自己的意願,我願意使自己長時間在此停留。
    青磚土房,田野池塘,夕陽牧牛,蔥綠柴禾。
    在那裏停留半個月後,我離開了。我給畢家悄悄留了一筆數量相對的錢財,算是對他們家於我這段日子以來的照顧的感恩。雖然厭惡城裏,但我沒有辦法,在嚴豔幾番電話的催促下,我隻得起身。她有那個能力找到我,並且叫我回去。我知道。生活在抉擇和主張麵前總是偏向大人的那一方,他們收買了歲月。但那時候我並沒有立即回家,就算不能自主,也可反抗。我隻是想告訴他們,我並不擅長順從。可是在後來的半個月去過的地方都沒有那般好了,我邊走邊停。不覺得寂寞,不覺得驚慌,不覺得違逆。也許,我生來就適合做旅人。
    半個月後,我回到了這座城市。具體算來,我離家一個月零四天七個小時。我沒跟任何人說,我也沒有任何人可說。我很高興,我能自主離開,並會在未來的某一天讓它成為永遠。
    輕雨,我說過要和你一起離開。很多時候,我說的話總是無法兌現。我說,要給紀霜白幸福,要讓他好好活著,要替他把他丟失的東西找回來。可是,這些都沒有實現。紀霜白在我的生命裏病態了一輩子,終於離去。我並不驚訝,也沒有過多的傷心。他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我看他以這種醜陋的姿態活了那麼多年,終於心弦斷裂,不願讓其蔓延。但是,我說過愛他。你不要怪我,我隻是想和他一起,不願意讓他繼續落拓孤單。
    即使死得毫無意義,我也不在乎。我隻是愛我的父親。
    我知道,生命是一道道受傷的口子,有著滲血結痂後的不可愈合。而活著,不過是為了促成時間的圓滑。
    署名:流年。
    她飛快地把信看完,然後小心翼翼地丟盡了垃圾桶。
    深海裏的記憶,注定隻能被埋葬。沒有人能夠永遠存活在別人的故事裏。當記憶的包裹越背越重時,我們需要清掃掉一些來減輕它的負擔。或許無關緊要,或許生命最重,但隻要丟棄了便是一輪新的開始。
    她嚐試著去忘記。即使更加空洞更加荒涼更加無人問津。她從最後那個組的最後一個搬到了第一組的最後一個,依然臨窗而坐,卻沒有高大香樟和充足陽光了。
    在流年離開後的第十天,她開始讓靈魂裏的某些東西涅槃重生。
    她想,我們隻是欠生活一場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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