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輕雨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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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海不再說話,表情看不出什麼變化。他的桌子上放了一本納蘭容若的詞集,有些舊了,顯然被翻閱過多遍。
她記得,那一次她在本子上抄了一首納蘭性德的《采桑子?塞上詠雪花》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瀚海沙。
她愛極了那句萬裏西風瀚海沙。當然,她也喜歡他的人生若隻如初見,喜歡他的當時隻道是尋常,喜歡他的一生一代一雙人,相思相望不相親。
隻是,那時,她還不了解而已。了解納蘭這個人,是在蘇海告訴她以後。
那次,她在本子上抄下那一首詞後,看著它在發呆。剛好是晚自習,蘇海走了進來,然後拿起她的本子一看,把她叫到了外麵。
他的神色跟夜一樣濃鬱,幾乎看不清眉目。他問,你知道納蘭性德是誰嗎?
她搖搖頭,忽又點點頭,知道。那個寫長相思的。
他又問,那你知道納蘭明珠嗎?
她輕輕搖頭,不說話,隻是看著他。
他歎了一聲,是那種帶有懷念意味的。納蘭明珠是清朝的大學士。納蘭性德是他的兒子,是一個大才子。
到這裏,他不再說話,表情深遠而又帶著寂寥。如同孤星寒月。
她默默走回了教室,然後把納蘭容若這個名字記在了心裏。後來,她看了許多關於他的書,讀了他的《飲水詞》,不是很懂,卻覺得有一種無可言喻的意境和寂涼。那個貴公子,一定是個在雪地裏聽雪落的寂寞男子。她想。
現在,她看著蘇海桌麵上的詞集,恍然有種時間凝聚了的感覺。就像那顆蒼老的心在停止蒼老,被一層冰雪給覆蓋住了。
他的眼睛不知何時又閉上,臉上的神色依舊似像是撒了一把落日的餘暉在上麵。朦朧,卻可以同時看到希望和遲暮。
然後,他又問了她打算考哪所高中。她沒回答,隻是目光透過窗子看著遠方。窗外的天空有不知名的鳥兒在飛往遠方。
下午,我不來上課,請個假想去看流年。她說,我很擔心她。
蘇海猶豫了一下才回答,那你們晚自習來吧!
他說,你們一起來。
輕雨也猶豫了一下,好的。
然後,她不再說話了,也不想說話。
我希望你能好好學習。葉輕雨,不要浪費了自己的才華。他的眉頭皺了皺,非常深刻,然後又展開。如同一朵浪花。
輕雨默默看著他,眼神是凝聚著的,卻顯得空洞。
那一瞬間,她隻覺得身上有一陣風刮過。不是很涼,卻要沁到骨子裏去。
你走吧!他輕搖著椅子,吩咐。
她低頭轉身便走,腳步微微淩亂。她知道蘇海還在僵持著那個姿勢,像是落滿了餘暉的表情。
她走到教室門口,卻沒有進去。而是轉身站在走廊上,就這樣筆直地站著。看著外麵那一塊塊被分割的天空,像是在沉思某一件重要的事情。
其實,那一刻,她腦海中什麼都沒有。就跟天一樣是空的。
流年家位於市區,繁華地段,夜裏能看見斑斕的行人和飄落的燈光。
她住的是小區裏的公寓。這個小區不同於初涼住的小區,小區裏麵流動的麵孔更加冷漠,幾乎沒有雜七雜八的吵鬧聲。這裏的房子也不同於初涼住的房子,她家的陽台是真正的陽台,太陽一出來,就陽光遍布。朝東的,能看完整的日出,以及日出中不完整的城市,城市中飄渺的人流。
輕雨坐公交車到了市中心,然後又走了將近半個小時的路才找到她所在的小區。
一排排粉磚砌成的房子在陽光下閃耀出冰冷孤獨的光,卻麵目驕傲。
她看了看麵前拔地而起的一片房子,大約都有二十多層高。流年家住十八樓。
她跑到電話亭,撥響了流年的手機號。
鈴聲響了很久才接,流年的聲音聽上去充滿了生澀感,你是?
流年,是我。她說。我在你家小區的門口,你來接我吧!
流年明顯沉默了一陣才回答。那好吧!你到那裏等我,我馬上過來。
然後,她迅速果斷地掛斷了電話。
輕雨抽出電話卡,從電話亭裏走了出去。
公路的對麵是一家娛樂場所,有三三兩兩的人進入。他們的妝容大膽另類,全身紋身覆蓋,表情冷漠。
她想起了詳文。他全身有多處紋身,愛抽煙,神色陰鬱,像是有一團陰雲籠罩著。但卻給她安心的感覺。
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不知他的蹤跡,不知他的一切,他是個徹底的迷。
她依舊不想去探索。就如同眼前的繁華一樣,卻是以空洞為底色。走到最後,依舊是離別。
離別讓人想念,卻也讓人無念。
她突然想見詳文,想和他一起上山頂采擷遺落的星光。
想見他孕育著空洞與寂寞的眉眼。
想用指尖觸摸他突出的如同年輪般的眼圈。
想冰冷的塘水,如同天上掉下的淚水。想隱秘的青綠色山脈。想起伏不定的晚風。想風掠過幾個世紀的回聲。
詳文,這一刻,我想你。沒有其它,我就是想你。她在心裏輕輕說。然後睜大眼睛,好像就真的能看見那個穿著黑色襯衣的男子走過來。她的眼神空洞而寂寞,連陽光都接近不了。
當生命完成它的使命,就隻剩下告別。無論停留還是路過,都將離去。
她一直都將自己的感情控製得很好。就如愛蘇海也一直隻裝在心裏和眼裏,從未真正實際性地表露,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愛與不愛,隻是她一個人的事。
但是,現在她突然覺得胸腔中湧上來的那種感覺難以控製,排山倒海。說不清,隻是想找一個人在身邊,然後相擁。互相取暖,互慰寂寥。如此便可滿足。
輕雨。流年走到她身後,喚她。
她迅速轉過頭去,神色在一瞬間恢複了過來。寧靜而疏遠。
流年的樣子看上去非常糟糕。眼睛黑腫,仿若許久沒合眼。她穿著一雙人字拖鞋,短的睡裙,頂著亂七八糟的頭發,就這樣走了過來。
她的神色落寞而疲憊。走過來的時候,輕雨聞到了她身上的煙味。很重很深的煙味。
她知道她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個叛逆輕狂的女子,甚至不曾在別人麵前露過半絲疲憊。她青春明美,她活力四射,她張揚不羈。她從來不曾這般過。
流年不說話,跑過去緊緊擁抱住了她。
輕雨,我很難過。她說。輕雨,我非常難過。
輕雨亦伸手抱住她,再用一個手拍著她的背部,卻不知說些什麼。隻能不斷重複我知道我知道。
我愛我爸爸。她說。可他要死了,他在這個世上的日子不多了。肺癌。我真的不想他死去。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死去的是嚴豔。
嚴豔是她母親的名字。她說,如果可以,我寧願她代替我父親去死。
輕雨的手頓了一下,然後將她抱得更緊了。那一刻,無法遏製的悲哀湧了上來。死亡不過是人類的終極歸宿,不管怎麼樣都得回到那裏。每個人都知道這個結局,但是卻在害怕著。
輕雨,我真的不希望他死去。他和我一樣,是嚴豔的反叛者。流年說道。
輕雨鬆開她,認真地說,我們先進去吧!
流年沒有回話,轉過身子,一步步向小區裏麵走。神情沮喪而哀慟。
輕雨跟在她後麵,走得極其緩慢。
冰冷的房子,冰冷的城市日光,冰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