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似曾相識的地方
    雷納德最終還是沒有按照祖母的安排親自去接表妹凱倫。阿斯頓。他把這個任務交給了自己的堂弟艾爾弗雷德。
    艾爾弗雷德是羅伊的獨子，醫學院畢業後剛剛開始獨立行醫。他在倫敦市內和同學合夥開了一家小診所，目前還處在入不敷出的階段，不過一則他天性樂觀，從不急於求成，二則雷納德的父親和母親去世後都給他留下了一筆可觀的遺產，所以他的生活並不拮據，倒是願意在沒有病人的情況下替自己的堂兄跑跑腿。
    他和雷納德的關係非常親密，盡管兩人的年齡相差著七八歲，卻無話不談，從雷納德成年之後，就經常和艾爾弗雷德結伴到處旅行。對於兩人這種比親兄弟還友好的關係，雷納德的父親和羅伊也很讚賞，雖然那對兄弟彼此有些輕慢，但是他們仍舊默許兒子們之間保持密切的交往。
    因此，雖然雷納德在羅伊麵前表現得不像一個侄子應該表現的那樣，對自己的堂弟卻十分看重，有時候兩人會把自己的很多心事講給對方，也正因為這個原因，艾爾弗雷德才成為了萊賽斯特莊園中唯一聽雷納德提起過“阿戈”的人。
    所以，當他聽說雷納德又和阿戈見麵了的時候，本來悠閑自得地半躺在沙發裏的艾爾弗雷德一下子就坐正，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你說什麼？雷納德。”
    “我恨他——至少我認為——這幾年我一直沒有忘記他是因為我恨他——”
    雷納德的臉上浮現出困惑不安的表情，“可是……自從那天在莊園裏又和他見麵之後，我就感到——”
    雷納德有點懊惱地把手裏的香煙狠狠掐滅在水晶煙缸裏，“我還是——我猜——我還會落進他的陷阱裏。”
    “你的意思是——你其實並不恨他——那些你所謂的恨，其實……是深深的愛？”
    雷納德搖頭，忽然反問道：“艾爾弗雷德，你相信命運嗎？”
    “命運？”艾爾弗雷德不明白雷納德為什麼會突然提出這個問題，想了片刻才答道：“老實說，我沒想過……這問題太複雜了……”
    雷納德打斷艾爾弗雷德，自顧自的說道：“我第一次見到阿戈的時候，就覺得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他——還有那個地方——”
    “地方？什麼地方？雷納德，你是不是不舒服？”
    職業習慣令艾爾弗雷德一看到別人眼神淩亂就想到疾病，對於雷納德也不例外。可是雷納德根本沒有理會艾爾弗雷德一驚一乍的眼神，他的記憶之雲又飄回了第一次和阿戈相遇的那個地方。
    那是雷納德剛剛升任中校不久，被調任到齋普爾警察局任局長的第一個月。
    齋普爾是印度北部拉賈斯坦邦的首府。從齋普爾進入視線開始，雷納德就覺得自己陷入了粉紅色的玫瑰叢中。這裏的牆壁、屋頂是粉紅色的，沿途所見的各種景物都有粉紅色的點綴，連不時在街道上飄過的紗麗影子也都塗滿了粉紅色。
    薩琳娜一看到滿目的粉紅色，就高興得展開了笑顏。她的笑美極了，就像開放在陽光下的一朵燦爛的粉紅色玫瑰一樣光彩照人。
    警察局長的宅邸是舊有的一座貴族宅邸，雷納德和薩琳娜的臥室正麵對玫瑰園，每天清晨，都會有帶著涼意的玫瑰花香準時飄進臥室，將他們從睡夢中喚醒。而薩琳娜每天也多了一項工作，那就是采摘新鮮的玫瑰花裝飾他們的房間，
    “鮮花是家中最好的點綴。”薩琳娜總是一邊坐在客廳裏插花，一邊俏皮地對雷納德說出自己對鮮花的理解。
    每當這個時候，雷納德的心中都會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懼，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把住進新宅邸之後，總是做一個相同的噩夢的事情告訴薩琳娜。顯然薩琳娜對這個新的環境是非常喜愛和適應的，可是為什麼他自己卻——卻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尤其是當他在深夜裏，憑窗眺望園中的玫瑰的時候，這種恐懼的感覺會更加強烈。
    直到有一天，他自己在玫瑰園中遇到了阿戈。
    那是一個月夜，月色如輕紗，柔和地籠罩著花園中熟睡的玫瑰。
    雷納德又從噩夢中驚醒，再也無法入睡，便起身披上睡衣，信步從通往花園的露台門走入了花園。夜很深了，園中一片寂靜，隻有夜風和著夜鶯的鳴叫聲陪伴美妙的夜色。
    他在離一簇白玫瑰花叢不遠的地方停住腳步，聆聽了一會兒夜鶯的歌唱，然後，又朝那片花叢走去。
    那裏，清風搖動著白玫瑰花影的深處，仿佛有個白色的身影在輕輕晃動。
    是誰？誰敢無故闖進警察局長的家，還如此逍遙地流連花間？
    雷納德有些動氣，快步趕了過去，他要抓住那個擅闖花園的壞蛋！
    在離那個白色的身影隻有幾步之遙的地方，他卻忽然驚慌的停了下來。因為他想起，這樣的情景似乎在他的夢境中出現過。隻是，每當他就要看到那個背影的真實麵貌的時候，他就會驚醒，仿佛那背影後隱藏的是一個惡魔的靈魂似的。
    現在，他離那個夢中的背影如此之近，近到可以看到他的黑色地鬢發被夜風撫弄著微微起伏；近到可以聽到他嘴裏低吟的詩句，那是濟慈的《憂鬱頌》。
    雖然他的聲音很輕，可是雷納德還是一字不落的聽到了那詩句：
    “當憂鬱的情緒驟然間降下，
    仿佛來自天空的悲泣的雲團，
    滋潤著垂頭喪氣的小花，
    四月的白霧籠罩著青山，
    將你的哀愁滋養於早晨的玫瑰，
    波光粼粼的海麵虹霓，
    或者是花團錦簇的牡丹叢；
    或者，倘若你的戀人對你怨懟，
    切莫爭辯，隻須將她的柔手執起，
    深深地，深深地啜飲她美眸的清純。”
    雷納德聽得愣住了，為那還充滿稚氣的天籟之音，為那自己最喜歡的詩句仿佛五月的小雨般滋潤著自己心田的溫暖，也為那穿著純白色的長袍，宛如含苞欲放的白玫瑰般的少年的身影。
    正在他半是陶醉，半是不知所措的時候，那少年卻已回眸望見了他。
    月光下，他的臉純淨秀美，山泉般清亮的黑眼睛在見到雷納德的瞬間閃過一絲慌亂。
    雷納德沒想到，噩夢結束後，自己竟然會在玫瑰園中邂逅一位如此可愛的少年。莫非，他就是夢中的那個背影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雷納德帶著驚喜和愛憐的眼神注視著麵前的少年——那簡直是自己最好的夢境了。
    最初的慌亂之後，少年的眼中竟然也閃爍出喜悅和仰慕的光芒，他睜大眼睛深深地望著雷納德。他不認識他，可是，他又好像早就認識了他似的，在雷納德貼近他的身體的時候，他感到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暖流正在拍打著自己的心房，這暖流使他既興奮又害怕，他忙不迭地向後退去，拈在手中的一朵白玫瑰失手落地。
    他們一起俯身去撿，雷納德像著了魔似的，心中突然冒出一個不能自己的念頭，他想，想去親吻對麵那張純潔而美麗地麵孔。他被自己有些古怪地念頭震了一下，旋即這念頭卻越來越占據他的理智，他壓住少年去撿花的手，嘴唇貼近他的麵頰。少年的發間散發出淡淡的玫瑰花香，令人欲罷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