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安之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處在幾個居民區中間的小道上，這個時間人們都睡了，掩藏在樹冠中的居民樓漆黑一片。倪安之初中有一段時間和爸爸媽媽住在這樣的小區裏，那時候爸爸剛從鄉村教師轉職成房產局某官員秘書，全家從村裏搬到山下城裏，生活水平有了顯著的提高。
     倪安之承認，自己是留戀那樣的生活的，但是如果讓他提前知道那樣的生活要用父親的健康甚至性命去換，他寧可一輩子窮縮在山村裏。
     過去的，都過去了，再想也沒有用，與其糾纏於過去誰對誰錯，還不如想想未來。
     孤零零的燈光照亮了路旁的公交站牌，倪安之在上麵找到一個熟悉的站名，到了哪裏以後可以轉車去杜家，隻要回到大哥的地盤，一切就好辦了。
     倪安之打了個嗬欠，找了塊草坪躺下，秋夜散發著淡淡芬芳的不知名小灌木垂下來，落在他臉上。
     倪安之閉上眼睛，準備做個好夢，他不知道這樣的夜裏正有一群人焦急地找他。
     “這件事麻煩您先壓下來。”杜石淙說完，揉了揉眉心，掛了電話。
     他看了一眼窗外，對麵計算機所的實驗室燈火通明，典心正在做最後一次調試，然後明天，眾人期待已久的實踐考試就要開始了。
     不知道為什麼宗主突然發布通知，通知所有考生實踐考試提前舉行，10月9日上午10點在魔都大學門口集合。
     杜石淙很快想到北隅浪那張得意洋洋的小臉，尖翹的下巴揚揚，露出一副奸計得逞的壞笑。
     杜石淙確實失策了，他以為北隅浪至多不過小打小鬧，隻要保護好倪徐二人的安全即可，哪知這小子不僅消息靈通，還學會借刀殺人了。他毫不懷疑這件事就是他的親堂弟幹的，且不說那些被關了幾個小時就放出來的流氓再次出現在杜家門前，單是及時得不能再及時地趕到的警察們——就不能說是個巧合。
     而杜石淙低估了徐翎偷盜文物事件的嚴重性，他以為他們怎麼都能被保出來，哪知跟典心吃完飯套到客戶端之後，那邊兩人就失蹤了。
     杜石淙垂下眼睛，客廳中的燈光從半開的門中流瀉進來，洗出他側臉剛毅冷漠的線條，暖色調的光通過長長的黑暗，反而為他鍍上一層涼霜。
     “倪安之，告訴我，你不會讓我失望。”
     倪安之翻來翻去，卻睡不著，他深刻體會到流落街頭並不僅僅是身體不習慣的問題，他一閉上眼睛，就感覺到無處不在冰涼藤蔓慢慢爬上來，漫無目的地伸展、纏繞，倪安之告訴自己，這裏和別處沒什麼不同，比起火車上、賓館裏或者杜家東院的大通鋪，這裏隻是用草鋪了一層床墊，灌木搭了一個頂棚，這裏空氣甚至更新鮮，溫度也不算太低，他隻要睡過三個小時，等到那趟公交車來，一切失控的狀況就會回歸原定軌道。
     倪安之盡量蜷起身子，側躺，手抱住膝蓋，似乎這樣就能給自己多一點安全感。
     假寐中，思緒進入了暗流模式，東闖西撞的記憶在水下更加明顯，倪安之似乎聽到母親歇斯底裏的哭叫，客廳裏的大件電器破碎了，短暫的死寂總是伴隨著怦怦直跳的背景音，他胡亂想著什麼，心裏沉甸甸墜著一個鐵秤砣，雖然隻有拳頭大小，卻足以讓人直不起腰。
     母親恢複笑容，是在父親死後三個月，她要和另外一個人結婚了，那人能夠保證她更高水平的生活，無論是物質上的還是精神上的，其實她這樣的人很容易滿足，也很容易從傷痛中走出來，她們這種人怎麼也不會給自己選擇一條死路的。
     倪安之則迫不及待地考進寄宿學校，迫不及待地考到遠在天北的首都。
     很多次他想聯係大哥——杜石淙那個名字前麵加了個a，排在“爸爸”之前，兩個手機號他再也沒有撥過，前麵那個是他留給自己的最後一點希望，後麵那個則是機主永遠不會接聽了。
     ……
     這個夜晚很長很長，是用古代人製造的計時器一滴一滴刻漏出來的。
     刻的是舊傷疤，漏的是心口風。
     各種情緒都洶湧過了，倪安之感覺自己躺在那裏，靜的能聽到血液流動，一呼一吸，什麼都沒有了，隻剩一個空殼，領略一無所有的幸福。
     倪安之很快睡著，並且一睡睡到大天亮。
     他不知道幾點了，他是被公交車猛烈的發動機聲吵醒的，睜開眼就看見一輛破舊的公交車慢吞吞開過巷口。
     倪安之坐起來，打了個噴嚏，揉揉眼睛，睡得還不錯。
     他身上沒錢、沒手機，從商店裏偷的運動服裹著看守所製服，他扱著跑脫了底的鞋，慢悠悠走到公交站牌底下，接受小區人民的注目禮。
     這種感覺真不錯。
     還基巴能再慘一點嗎？還能嗎？不能了，所以，這也是一種安全感。
     公交站上等車的人提著公文包或背著書包，一副趕早朝的模樣，過著正常人的生活多麼令人羨慕。
     正常人發現倪安之沒有做出能夠滿足他們好奇心的舉動，於是紛紛轉開目光，伸頭去看公交車來了沒有。
     在這群鴨子一般翹首以盼的人群中，徐翎一眼看到了倪安之。
     徐翎從來不懂得辨識衣服的品牌，不懂剪裁，不懂款式，甚至有輕微的色盲，他看人從來隻看臉，仿佛對方隻作為一個人頭出現一樣。
     他早早被小魏保釋出來，昨夜回去找二哥，卻發現倪安之不見了，在大哥派出專員進行地毯式搜索的同時，徐翎采取了十分盲目的尋找方式，他走遍看守所方圓十公裏內所有街道，從月行中天找到豔陽當頭。
     因為要找人，徐翎沒有走得太快，幸好如此他才沒被DV一族當成超人拍攝下來。
     徐翎懷著一腔懊悔和失落，轉過街角，正好看見倪安之大喇喇站在那裏的時候，心情很難用語言形容。
     同時，倪安之也看到了徐翎。
     這種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對眼就發怵的趕腳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