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靜塵留意到黎夕神情淡漠，那種樣子無關生病，是從他內心深處流露出來的。平日清澈的眸子，此刻蒙著一層煙紗，灰蒙蒙的，似張非張。長時間地看著一個未知的地方，連睫毛都不眨動一下。
    他很安靜，安靜得好像根本不存在。
    莫靜塵胸口像被鈍器一下下地敲打著，五髒六腑都跟著疼痛。他醒了一夜，想了一夜，卻根本理不清頭緒。他想是不是老天爺在捉弄他，參橫的事還未解決，自己視若親生的孩子突然向他表達愛意。而他與他朝夕相處，卻一直懵懂無知。現在想來，黎夕對他的感情早已在平日點點滴滴中流露出來了，可他竟然毫無覺察。
    他強裝平靜，好像昨日的事根本沒有發生過。而黎夕也那麼淡然，從他的眼睛裏，他甚至看不到交集。
    這孩子是想通了麼？希望如此吧。
    莫驚風似乎感覺到屋裏的氣氛有些異樣，示意莫靜塵到外麵去談。莫靜塵看看黎夕，聲音輕柔得好像怕嚇到他：“夕兒，你好好休息，爹和皇上到外麵去談。”
    黎夕沒有動，隻是從鼻子裏嗯了一聲。
    兄弟倆到外間坐下，莫驚風皺眉道：“你和夕兒是怎麼回事？”
    莫靜塵心頭突地一跳，難道大哥目光如炬，看出夕兒不對勁？連忙掩飾地笑笑：“這孩子每次生病都特別軟弱，想是要離開我了，心裏不舍，所以情緒低落。”
    “哦？”是這樣麼？莫驚風審視地看他一眼，見自己兄弟坦然自若，他也不好說什麼，隻能正色告誡他，“你太寵他了，玉不琢不成器，他這樣子永遠難當大任。”
    “是，臣弟以後一定嚴格要求他。”莫靜塵要多聽話有多聽話。
    莫驚風橫他一眼，自家兄弟那種謙和受教的模樣永遠無可挑剔，可他怎會不知他心裏的主意有多正？
    “西盍大將軍軒轅度重傷，參橫也受了很重的內傷，據你所知，奎關內還有沒有其他強將？”莫驚風拿起一杯茶，抿一口，徐徐問道。
    “嶢穀關守將劉逖與奎關守將傅裴龍俱是驍勇善戰之人，隻是武功遠在軒轅度之下，不足為患，倒是有兩個人可能不容小覷。”
    “哦？是什麼人？”
    “就是臣弟向皇兄提過的蒼家堡蒼鬆、蒼柏二人，雖然在蒼家堡隻見過一麵，可臣弟看得出他們武功不俗。蒼家堡位於嶢穀關與奎關之間，西盍兵大敗，蒼家堡也撤空了，想必是隨大軍一同撤進了奎關。參橫有他們保護，未必不會做困獸之鬥。”
    “朕也料想參橫不會善罷幹休，所以你給他三日時間，白白給了他喘息的機會。”
    莫靜塵聽出莫驚風話裏有責備之意，連忙道：“是臣弟之錯，臣弟隻是覺得，當初我答應了母後，卻事後反悔，對參橫來說無異於一場羞辱。他生性倨傲，目空一切，恐怕從未吃過這樣的啞巴虧，挾私報複，以江山作賭，手段雖然過於偏激，但也尚有可諒之處。
    “無論如何，這場戰爭我脫不了幹係。所以，臣弟但求能及時終止戰爭，避免生靈塗炭，也就減少了我的罪過。”
    莫驚風無語，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兄弟，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你能不能不要那麼君子？！”
    房間裏沒有莫靜塵，顯得更加空曠冷清，黎夕還是一動不動地躺著，直到柏青的聲音喚醒他，他才轉動了一下眼珠：“柏青。”
    “少爺，藥煎好了，屬下服侍少爺喝藥吧。”
    昨天是義父親手端給他喝的，今天卻換成了柏青。黎夕對自己笑了笑，撐起身子，接過藥碗：“謝謝你。”
    “是屬下份內之事。”柏青低語，“王爺吩咐屬下跟隨少爺到譽安州去，照顧少爺的飲食起居，保護少爺的安全。”
    “不必了。”黎夕淡淡的，“爹出征在外，更需要人伺候，你還是留下吧。”
    柏青微微一愣，直覺這少年與平日不同：“少爺，這是王爺的命令。”
    黎夕垂下眼簾，默默把藥吃完，遞還給柏青：“好吧。”隻是你不要失望才好。
    柏青滿腹狐疑，接過藥碗退出去，莫靜塵卻進來了：“夕兒。”伸手擦掉黎夕唇角殘留的藥汁，黎夕明顯縮了一下，卻沒能避開。
    “夕兒，你在怨爹？”莫靜塵默默坐下來，看著黎夕，目光有些苦澀。
    我都已經向你表白了，這父慈子孝的戲碼，你讓我怎麼演下去？我做不到像你這樣冷靜、這樣淡定、這樣若無其事，我做不到！
    他爬起來，跪在床上，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額頭碰在床沿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夕兒不敢。爹對夕兒有救命之恩、養育之恩、教導之恩，夕兒今生今世都報答不了。是夕兒罔顧人倫、自作自受，妄想以男兒之身，侍奉爹爹，夕兒該死……”
    莫靜塵隻覺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揪了起來，夕兒，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為什麼要這樣作踐自己？什麼以男兒之身，侍奉爹爹，我不要你這所謂的侍奉。你這樣說，把我置於何地！
    他一把抓住黎夕的手臂，語聲迫切而慌亂：“夕兒，你抬起頭來看著爹！”
    黎夕一點點抬頭，麵色平靜：“爹生氣了麼？夕兒說的是實話。爹教夕兒禮義廉恥，夕兒卻對爹抱著這種齷齪的心思……”
    “夕兒！”莫靜塵沉聲喝止他，氣得俊臉發白，“你一定要這要傷害自己，然後在爹心上剜上一刀麼？”
    “不是，夕兒隻想在自己心上剜一刀，把那些流著膿的毒瘡割掉，讓血流出來，衝刷幹淨我的心，讓那些卑賤的、肮髒的、不可告人的秘密都被血衝盡吧。”
    莫靜塵腦子裏嗡嗡直響，他眼睜睜看著黎夕幹燥脫水的嘴唇在自己麵前一張一翕，從裏麵吐出的話那樣冷靜，又那樣殘忍。
    他渾身發抖，猛地揚起手，一掌打在黎夕臉上。
    黎夕身子一偏，幾乎撲倒在床上。慢慢擺正身子，抬起頭來，臉上帶著清晰的指印，唇邊卻露出隱隱約約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