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飛蛾撲火 第八十章 煎熬 (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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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夕呆在莫靜塵的房間裏,一夜無眠。第二天早上柏青端著洗漱之物,輕輕叩響房門,卻不曾聽到回音。用手一推,房門是虛掩的。他把它推開,目光所及之處,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沒有睡過的痕跡。而那少年正坐在窗前,手中拿著莫靜塵的綠玉簫,一遍遍摩挲著。
他好像完全忘記了身外的世界,隻知道重複那個動作,除了手指還在活動,他整個人是靜止的,連睫毛都不曾動一下。
好像已經坐了很久,好像從昨晚坐下後就再也沒有動過。年輕的側臉染著濃濃的疲憊,還有眼角眉梢掩不住的憂傷。這種樣子是柏青不曾見過的,他寧可看到黎夕衝動,也好過現在這樣沉寂。
“少爺。”他站在門口,低低地喚了聲。
黎夕慢慢抬起頭,那雙被焦慮煎熬了一夜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灰暗的顏色,就像火焰燃燒過的灰燼,沒有了灼燒時的溫度。
“柏青。”他回了一聲,聲音沙啞,空茫的目光一點點聚攏,慢慢變得幽深。那樣濃重的黑色,凝聚在黎夕眼裏,化不開的痛苦,如墨、如夜。十三歲的少年,過早地變得沉重。
柏青端著水過來,放到黎夕麵前的桌上,好像唯恐驚到他似的,低聲道,“王爺吉人天相,以往無數次遇到險境,都能化險為夷。少爺身上有傷,還請保重。若是王爺知道少爺這樣不眠不休、憂心自苦,王爺會心痛的。”
黎夕牽了牽唇角,勉強露出一點笑容:“我知道,你別擔心。”
柏青微微鬆一口氣:“少爺,梳洗一下,屬下給少爺拿早飯來。吃完早飯,少爺該換藥了。”
“不,我自己來,我是爹的親兵,不是少爺。我來軍中是要磨礪自己,不是享受。”
如果爹沒有被抓,如果自己沒有受傷,今天本該親手為他打來洗臉水,親手為他梳發,可是……
胸口劇痛,好半天才能調勻呼吸。不,不能再等了,這樣像困獸一般原地徘徊,根本無濟於事。
他騰地站起來,迅速梳洗完畢,憔悴的臉上重新煥發出光彩,雙眸中精光四溢。一連串的動作看得柏青發愣:“少爺,你……?”
“我要去救爹!”少年堅定的聲音擲地有聲。
“怎麼救?”柏青有不好的預感。他分明看到剛才那隻重病的小獸,此刻突然騰起身子、伸出利爪,仿佛下一秒就能聽到他咆哮山林。
黎夕一把拉過柏青,從胸口取出一本書,放到桌上。柏青見封麵上寫著“鄰國誌”三個字,字跡瀟灑俊逸,一眼就能看出是莫靜塵所寫。
“這是爹十年來領兵打仗的過程中收集整理的天下地誌,包括東洛、西盍、南寰、北迪各國的地形地勢,我昨夜把這本書細細翻了一遍,發現到西盍還有一條鮮為人知的蹊徑,你看。”他翻開書頁,指給柏青看,“這蹊徑就在嶢穀右側這座絕壁下,它叫‘裂天崖’,爹在上麵標注:裂天崖斷崖絕壁,直插雲霄。其下有林,人稱幽林,終年瘴氣彌漫,鳥獸無存,遑論人跡。此間瘴氣比普通瘴氣毒過百倍,中者肌膚潰爛,更兼發燒、嘔吐、渾身顫抖、體力衰竭……”
柏青已經變了臉色,黎夕卻完全沒有注意他,隻是專注地為他講解。
“此林過去即為一線峽,道路崎嶇,僅容一人存身,而且腳下濕滑,難以立足,稍有不慎,即落入‘冥川’中。冥川之水,水流湍急,鵝毛浮不起,流沙見底沉,凶險萬端……”
柏青已經知道他想幹什麼,一顆心頓時揪緊起來,臉上露出緊張之色。身為侍衛,他早已修煉得岩石般雷打不動。可是跟著莫靜塵,他無形中多了豐富的情感。
這些地方,光聽名字就令人膽寒,少爺竟然想去冒險?他縱然藝高人膽大,可卻不是百毒不侵之身。更何況,這條路上還有多少未知的凶險?光憑這些記錄怎麼夠!
果然下一秒,他聽到黎夕越發堅定的聲音:“過了此處,便直接進入西盍境內。我要單獨行動,去救我爹!”
“少爺不可!”柏青第一次在黎夕麵前失了鎮定,不顧禮儀地抓住他的手臂,沉聲道,“少爺孤身前往,不僅違反軍紀,而且危險重重。單單瘴氣之毒,少爺就無法抵抗,何況少爺有傷在身,行動不便,就算通得過幽林,又如何通過後麵的一線峽?這條路,分明是一條死路啊!”
黎夕看他一眼,垂下眼簾,聲音也隨著低沉下去:“我想了一夜,矛盾了一夜,我想遵從爹爹的命令,恪守軍規,不讓他失望,不惹他生氣。可是……我受不了這種煎熬,想到他在參橫手裏,我憂心如焚。柏青,你明白的。這些年,他對我的好,你們都看在眼裏。他給了我一切,他對我恩重如山。我……”黎夕咬了咬唇,“我還沒有報答他,我絕不能失去他。”
柏青慢慢鬆開手,覺得心頭酸澀難當:“是,屬下明白。”
黎夕抬起頭,漆黑的眼裏漫過憂傷:“所以,我要去,我一定要救他回來。即使他以軍法處置我,我也一定要去!我知道這很危險,可是就算讓我粉身碎骨,我也願意!我隨身帶著一些解毒的藥丸,縱然不能完全化解幽林裏的瘴毒,但至少可以撐一陣。”
“軍中將士沒有一個不擔心元帥,可是衝動解決不了問題!”沉穩有力的聲音驟然從門外傳來,黎夕與柏青雙雙站直身子行禮:“副帥。”
來人正是一營將軍兼副帥元嶠。元嶠臉上也掛著兩個黑眼圈,顯然昨晚沒睡好。隻是他的步履依然那樣沉穩,一步步走過來,目注黎夕,沉聲道:“世子,你想一個人去救元帥?”
黎夕暗暗握了握拳:“是。”
“你想走那條險徑?”元嶠分明早已知道那條路。
“我……”
“元帥跟我講過這條路,若是有把握,元帥早就利用此路出奇兵了。可它是條絕路,縱然你武功蓋世,生存的機會也幾近於零。”
“可是,爹既然編下這段地誌,說明曾經有人經過那裏,並且活著出來了。”黎夕皺緊眉頭,目光黯沉了幾分,卻沒有打退堂鼓。
“當年元帥分派人手,到各國了解當地地誌,所有山川、河流、要塞、邊防,都要納入元帥胸中。到西盍來的那些人曾經撞到一位從這條秘道逃生出來的人,他是為避仇家追擊,無意中闖入那裏,九死一生穿過一線峽,穿過幽林。出來後被元帥的密探所救,那時候他身上的肌肉已經開始潰爛。他向他們描述了裏麵的道道關口,他們才得以記下這段地形。可是那個人,沒過幾天,他身上的肌肉寸寸腐爛而死,死狀極慘。”
元嶠講完這段話,深深看著黎夕,一字一句緩慢而鄭重地道:“世子,我知道你救父心切,我們何嚐不是如此?可我們是龍戰軍,是一群在元帥的教導下訓練有素的將士,不是烏合之眾。若是每個人都按自己的意誌行事,龍戰軍何以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且不論軍紀,單講你的打算。你固然可以將生死置之度外,但元帥愛你勝過親子,他便是自己死,也不願看你受一絲一毫的傷害。你若在這條秘道上白白丟了性命,元帥會經受怎樣刻骨銘心的傷痛?你隻為自己考慮,就不為他著想麼?他養你這麼大,是要你好好愛惜自己的,你若不知自愛,你對得起他麼?!”
黎夕渾身一震,慢慢低下頭,心中有感動,也有酸楚。他發現,這些將軍們雖是武將,卻個個有著細膩善感的心。是因為受了爹的影響,近朱者赤?
可是,你們怎麼知道,我愛他啊……
“元帥落在參橫手中,我們也設想他有可能受到折磨,但有一點大家都很肯定,參橫不會讓元帥死。其一,他是為了元帥才起兵進犯,說明他至今未死心,他想得到元帥。其二,如今兩國已結下梁子,有元帥在他手中便是他的籌碼,他不會輕易毀了他。世子,你好好想想,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黎夕沉默了。
“元帥不在,我暫代元帥之職,於公於私,我都不會允許你單獨冒險。世子,請再等幾天,元帥是皇上最愛的兄弟,參橫侮及他,便是辱及皇上,皇上絕不會袖手不管的。我在軍報中向皇上奏請,世子首戰告捷,武功盡得元帥真傳,有膽有識,可封為將。一旦皇上下令反攻,我立刻封你為先鋒。我們攻入西盍,殺他個天翻地覆、血染山河!”
黎夕眼前浮現出莫驚風那雙冷峻深邃、睥睨天下的眼睛,為了爹,皇上是會不惜一切代價的吧?他不禁精神一振,挺直胸膛,朗聲道:“是,屬下遵命!”
再忍幾天,然後一招搏殺!爹,你一定要保重,一定要等我去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