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太子慢斯條理地回到庭院裏。庭院裏的石桌上，早就換上了溫熱的酒和新鮮的小菜。
    “著實讓人意外。”宣太子給兩人滿上溫酒，醉香四溢，“我承認，我沒有完全跟初見說實話，隻是存心看你的熱鬧。沒想到，離兄還真是敢做，就這麼硬是陪著那孩子演完了這場戲。不僅如此，演的真是催人淚下。”
    離途淡淡一笑，端起酒杯舉向宣太子：“這孩子既然是在下造出來了，在下自然要給他一個最好的歸宿。他喜歡什麼，就給他什麼。”
    宣太子舉杯相對，暗暗地笑破了肚皮。
    離途好像知道宣太子打的什麼鬼主意，酒杯放下，話鋒一轉：“隻是今天這事兒，讓在下想到了另一件事兒。與良宵有關。”
    宣太子不動聲色，笑眯眯地給離途滿上酒。
    不遠處，一個仆從正在給庭院上燈，顫巍巍地點著了紙燈籠，暈開了一圈昏黃。離途一直覺得，華燈初上時的人間，總是最讓人困惑不安的時刻。明明已日落，陽間的故事落幕，為何還要用這些虛假的光芒，去續演一場不甘心？難道將世間讓給另一邊的人們去掌控，就這麼不情願嗎？你們，到底有多深的執念，到底有多大的貪欲。
    “在下這些日子，時常會出現一些幻覺。例說，將初見和良宵的身影混淆，或者幹脆將兩人認錯。”一口飲盡杯中佳釀，苦澀滿溢，“這話，在下沒有對任何人提起。”
    “哦？離兄如此信任我？”
    “在下何時信任過你？宣太子狡詐陰險，殘忍毒辣，心懷鬼胎。你的一字一句，在下從來隻當做笑話。”
    宣太子一點也不惱，反而笑得更加舒心，一杯一杯地給離途滿上酒。
    “安穩了初見，在下也無所顧慮了。太子，放手如何？在下倦了，良宵也累了。”
    “不。”宣太子說的輕飄飄，好像別人問的隻是公子要不要上一壺茶，可是在他人聽來卻是無可置否的重量，壓得你覺得自己妄圖分辯的念頭簡直是放肆，“早就來不及了。”
    離途想起了年幼的時候。落鳴山上隨著族人給宣太子祝壽，他怯意地躲在父親的身後，露出半個腦袋，第一次看見了遠遠站在堂上俊美瀟灑的犼。溫柔地微笑著，帶著藐視一切的神情，君臨天下。
    若不是情非得已，他萬萬不願和宣太子作對，甚至連作對的念頭都不曾有。良宵總說自己是沒骨氣的妖，離途何嚐不是。長久以來，他隻是想找個心上人一起度過漫漫此生。一定要平淡無奇，因為這樣才能活得久，活得自在。他怕麻煩，怕動心思，隻要想著愛人就夠了，其他事兒，躲得遠遠的才好。
    離途又想起了初見。笑話，竟對一個自己頭腦裏捏造出的虛幻影子產生了愛戀。自以為千百年來早已看透了情愛，故而總是帶著不屑，卻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麼渴望深陷其中。還是說，初見是特別的？
    離途放聲大笑。極其癲狂，淚涕滿麵。“良宵。。。好傻。。。”帶著濃烈的醉意，嘟囔著的竟是這麼一個名字。
    有趣。宣太子覺得自己小覷了這個看上去老實得有些沉悶的妖。他不是不知道，隻是一直在刻意地忽視而已。這個定論突然間讓宣太子感到不安，長久以來，自以為將天地間的一切玩弄於掌中，何等自負，卻不曾料到這一次他也失算了。
    也？哦對了，還有那一次。有個弱小的亡魂將自己的一切托付給了一個剛剛成年尚且時常控製不住身形的妖，而那個妖，居然為了這份托付，甘願承受了上百年本不屬於他的煎熬。經久的歲月中，那兩者相視的目光，帶著擊潰一切的笑意，竟成了自己的逆鱗。觸之必怒。因此而魂飛魄散的人或妖不計其數。
    宣太子露出了一絲異樣的陰沉，並沒有去掩飾，而是一直這麼掛在臉上，看著堅持獨自回去的離途搖搖晃晃地禦起風，踉蹌地遠去。
    “人走了，你也看夠了吧。”
    “哎，人家正準備不聲不響地離開，卻還是被你發現了。”聲音中充滿了戲謔的快樂。
    濃濃的黑幕之中，燭火照不到的角落，漸漸顯出一個輪廓，紅衣金發的少年，一團豔火似的跳躍著。
    樹精雲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