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扇歌 第6章 分條縷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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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蝶影也不答話,隻是繼續擂鼓,鼓點愈加密集,她纖白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發白。但不管這鼓點有多麼的細密、震顫,她的心卻前所未有的祥和平靜。她已經想好了,一旦殺了卓陌,她也會自刎謝罪。其實,卓陌並沒有什麼錯,錯就錯在他是卓家唯一的骨血,而卓家毀掉了她曾經的一切——安閑舒適的生活、相親相愛的家人、平凡女子的夢想、白首偕老的誓言……就讓一切隨著今晚的鼓點走向幻滅,走向終結吧——這樣想著,她瓷白的臉上露出恬淡的笑容,仿佛她手中操控的具有著毀天滅地之能地“天煉陣法”,隻是一曲平凡不過的讚歌。
隨著鼓點的加密,蘇蹙感到身邊的青竹開始移形幻影,他走了近一炷香的時間,但似乎離“望影樓”反倒愈加遙遠了。而且,他感到了這竹林陣法的邪乎,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本該慢慢自動修複的體力竟然不曾恢複分毫,似乎這陣法正著意克製著他體力的恢複。他是個喜歡掌控一切的人,這樣受製於人、靜候機變的景況讓他無法多忍受片刻。所以,他踏空而起,身如離弦之箭,射往夜空。這片竹林本就不算太高,也就是兩層樓的高度,所以隻是刹那間,他的頭頂就快高出青竹頂部。
“咚。”鼓聲忽止,青竹林間忽然狂風大作,高大粗碩的青竹齊齊壓向蘇蹙。蘇蹙驚覺每一根青竹皆被削尖了頂部,並被淬過熱油,堪比利劍之鋒,於是急急收勢,落回地麵。
就在他足快點地之際,又是一聲突兀的鼓點,地麵顫動起來,隨即地麵上裂開無數裂紋。隨著一係列悉索撕裂的聲音,森森白骨破土而出,無數骷髏手指揮舞起來,然後一具具骷髏從地底爬出,行動時發出骨骼錯落的咯嘣之聲,讓人不禁毛骨悚然。那白骨的可怕之處在於,它完全脫離地麵之後,白骨漸漸泛出紅色,被其觸碰之處均會發出被火舌舔觸後的焦灼味道,可見其溫度之高。蘇蹙未及落地,便反劍彈回半空,來來回複,縱然是體力完備之人,精力也要被虛耗無數,何況此時的蘇蹙。
曲蝶影聞到林中傳來的屍骨腐臭氣味,知道一切進展順利,敵人絕無半絲脫逃機會,終於將緊握手中的鼓錘放了下來。輕歎了口氣,回到屋內。
“夫人。”在屋內焦急等待徘徊不定的展姝見曲蝶影倩影入來,畢恭畢敬地迎了上去,“怎麼樣了?怎麼你的臉色這麼不好?”
曲蝶影強笑了一笑,緩搖螓首,低聲吩咐道:“我沒事,小姐那邊怎麼樣了?”
“您是說婚禮的事?”
“還能有他。”
“新姑爺已經和小姐入了洞房,看起來沒什麼異樣。賓客們也都各自散了,賀剛將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請夫人放寬心。”展姝慢條斯理地道。
曲蝶影“總算是了了老爺的心願,我也對得起沐蝶穀上下了。”
展姝踟躕許久,終於緩緩稟道:“有件事要稟告夫人,天闕宮的殷觀星不知所蹤,屬下正在派人追蹤她的行跡。”
“哦?殷觀星不知所蹤?他難道不是來找蘇蹙的?”曲蝶影疑惑地搖了搖頭,“你隻說是擔心她的安全,不要與她衝突。現在,沐蝶穀和天闕宮聯姻,照理而言,她不會做有損沐蝶穀的事情。”
“但願如此。”
坐到銅鏡前,曲蝶影最後一次打量自己素顏清麗的麵容,清瘦、憔悴、嗜血。看著這熟悉而陌生的自己,她的眼中流出兩行清淚。她一麵靜靜垂淚,一麵一絲不苟地梳理著瀑布般的黑發,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等待著什麼,又似乎在什麼都沒有想,隻是顧影自憐罷了。
不知過了多久,梳妝台上的半截兒蠟燭淚已快滴幹,曲蝶影忽然走至床邊,打開瓷枕一頭,取出裏麵的錦盒。
接過曲蝶影遞過的金色蘭紋錦盒,展姝有些猶疑地問道:“夫人這是什麼意思?”
曲蝶影稍稍垂下眼眸,纖長濃密的睫毛在下眼瞼上投下如蝶翼般的陰影:“功成身退,對沐蝶穀而言,我本就是個過客。”她言辭間透著無盡的淒涼之意,但語調還是那般柔緩平靜。
“可是——”展姝還想再說什麼,曲蝶影卻打斷道:“我知道賀姑娘嫁給蘇先生之後就會離開沐蝶穀,但這裏畢竟是她的娘家,老爺也隻有她一個女兒,這萬貫家資、無限榮華自然該留給她。展姝,我看得出你是能擔大任的,以後沐蝶穀就交給你了,這盒子裏的東西,會對你有幫助的。”
“奴婢駑鈍,隻怕不能擔此大任。”展姝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將錦盒高高托起,泣不成聲道。
“收好它,不要讓我失望。”曲蝶影微微一笑,右手指尖在錦盒上微微一壓,左手托起展姝,“好了,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也該去替卓公子收屍了。”說著,她打開房門,手中展姝的臂膀微微一掙紮:“怎麼了?”
展姝抬臂指著外邊黑漆漆的一片,目露驚恐之色道:“林子裏的東西——”
曲蝶影似受啟發,臉色一變再變:“是我大意了。”她款步走到之前擺放好的鼓台前,仔細聆聽片刻,確認竹林中除了滿地屍骸的嘎吱作響外,並無其他聲響,這才重新拾起鼓錘。又是一陣錯落有致的擊鼓之聲,原本在竹林中肆意狂妄地叫囂著的遍地屍骸忽然安靜下來,大地猛然震顫,整片竹林仿佛變成了流沙之地,高碩的青竹、沸騰著的屍骸在震顫中一點點向流沙中沉淪,準眼已至腰際。剛從地下爬出的屍骸,驚恐地張牙舞爪,想要撲向正在擊鼓的曲蝶影,但因著流沙的羈絆,而無法上前半步。
鼓聲有條不紊,曲蝶影知道,卓陌的屍體也將隨著這滿地的屍骸複歸塵土,原本她還想著能不能將他的骸骨撿回加以安葬,也算是對曾經的那段恩怨做一番交代。但此時此刻,看著麵前的場景,她知道這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天地宇宙浩瀚力量,豈是人力所能抗衡?
忽然,一道極弱的藍光劃破死亡的黑暗,隨即一個青灰色的身影踏著紛紛被流沙席卷的青竹,踏空而起。正在擂鼓的曲蝶影,以及身後的展姝,皆是大愕。尤是曲蝶影,她手中的鼓聲忽然停了一停,原本收攏的流沙也隨之緩了一緩。這一緩不要緊,它打亂了天地輪回的節奏,那些將要徹底毀滅的軀殼忽然重新暴躁起來,有幾具軀殼竟衝破原本阻攔在竹林之外以防止屍骸誤傷他人的寒冰牆,衝向手無縛雞之力的曲蝶影。曲蝶影一驚之下,反倒重新振作,有條不紊地擊打鼓麵,因為她深知自己為報一己私仇已經動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甚至於逆天而行。現在如果她不能將這些來自地獄的魔鬼送回地獄,那將是一場人間的浩劫。
轉眼間,三具殘缺不全的軀殼已來到曲蝶影身邊,他們身上散發出的灼人熱量讓曲蝶影一陣暈眩,但她不能分心。骨骼移動的聲音就在耳邊,嘶嘶之聲讓曲蝶影毛骨悚然,而更為讓她恐懼的是,他們已經不約而同地向自己伸出了索命的利爪,兩指戳向她的明眸,一手握向她的脖頸,兩隻分別斷了兩指的手骨探向了她的腹部。感覺到自己呼吸不暢,幾乎要昏厥過去,她狠心地閉上雙眸,等待著命運的審判。
“刺啦”一聲,天地倏忽一片寂靜。
預計的疼痛不曾襲來,曲蝶影緩緩睜開杏眸,發現麵前持劍傲立的男子代替了原本的三具殘骸。她戰戰兢兢地低頭看了眼那已經粉碎的殘軀,又抬頭看向原本竹葉茂密的青竹林,那原本蔥鬱的竹林,已經蕩然無存,隻留下一片新番的焦土。
若不是因為空氣中仍殘留著腥臭的腐屍氣味,曲蝶影都要以為這裏從未發生過什麼事情了。
震驚過後,曲蝶影深吸了一口氣,態度從容高傲地沉聲道:“蘇先生,你壞我好事,該當何罪?”
“該當何罪?”蘇蹙冷笑一聲,“曲蝶影,我真是小看了你。沒想到你設下埋伏置我於死地,倒是惡人先告狀起來。”
“我設下埋伏?你若不是不請自來,怎會中我埋伏。”曲蝶影據理力爭,“怪不得,我的精心布局那麼快便被破了。原來,我是用洪水困蛟龍,可惜了。”她笑得苦澀而陰兀,這半年來的苦思冥想到頭來卻被蘇蹙的誤打誤撞全盤推翻。卓陌和蘇蹙,同是震懾武林的一代新秀,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性格。卓陌溫潤,知書達理,有世家風範,他了解每一個對手,所以能夠以最短的時間分析出擊敗對手的最佳方式;蘇蹙無情,狠戾果決,有霸主之風,他從不捉摸對手的出招,因為他才是主導整個戰場的統帥,所以對手任何出奇製勝的招式對他都是徒勞枉然。
曲蝶影為卓陌量體裁衣設置的種種妙絕陷阱,到了蘇蹙這裏就全然不起效用了,甚至堪稱敗筆。譬如說,不知道“北腿王”海苒有著一條鐵腿的卓陌,即便不死在海苒手中,也會重傷敗退。
原本,曲蝶影已做好了同歸於盡的打算,可現在,一切都亂了套——都怪這個蘇蹙。她猛地收住狂笑,一雙閃著複仇血光的眸子攫住蘇蹙:“不過,蛟龍困淺水,也會死無葬身之地。”她忽然舉起鼓錘,擊向蘇蹙,蘇蹙本就對她設計置自己於死地的做法恨得牙癢癢,見狀不由怒從心生,一劍砍斷雙錘,劍波餘威將曲蝶影的嬌軀震得飛出三丈遠。曲蝶影本就舊患纏身,此時更是新傷舊痛疊加,一口鮮血湧上心頭,噴出口內。
蘇蹙微微一怔,他不明白,自己因為元氣大傷力道大減,剛剛雖然怒極卻並未全力施展劍術,怎麼她就這麼如落葉般不堪一擊了。好歹,曲蝶影也是天闕宮的神女,武功得到他的親授,怎會如此弱不禁風?!
“因為她快死了,如果你不出手,她也許會再活上一兩年,兩三年,但現在看來,她隻怕活不過今晚了。”展姝忽然從黑暗中走出,仿佛知道蘇蹙此時所有的疑惑,索性替他解答了,“不過,如果蘇先生可以不計前嫌,輸一些內力給她,或者她還能熬個一天兩天也說不定。”她語氣平緩,似乎並不替曲蝶影著急。
蘇蹙費力地回頭看了眼到底不起的曲蝶影,目光猶疑不定,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曲蝶影的另一番詭計。他看不懂她,她時而柔弱得可憐,時而堅毅得可恨,時而睿智得可敬,時而詭譎得可怕,他看不清分不明,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子。
曲蝶影也正用眼角的餘光看著他,這一刻,一種與那日在湖麵初見時相同的奇怪情緒湧上心頭——她很想他想自己伸出手,拉自己一把。
“怎麼?蘇先生在猶豫些什麼?”展姝追問道,似乎比起挽救曲蝶影的性命,她更想知道他此時的心情波瀾,“我聽說過一些傳聞,不知道蘇先生能否為我解答,我想,如果夫人此時還能記起曾經的一切,那麼這也會是夫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最想知道的問題。”
蘇蹙不回答,也不拒絕。
所以,展姝繼續道:“蘇先生身邊美女如雲,既有被公認為天下第一美人的君漫漫,又有武功深不可測的範攏月,還有神秘莫測的天命孤星殷觀星,更有天真無暇醫道驚人的魏翦瞳。但偏偏有人說,蘇先生最喜歡的女人卻是比之平凡得多的曲蝶影。”
聞言,不單是曲蝶影,就連蘇蹙都不自然地擴了擴瞳孔。
展姝不為所動,唇角有似笑非笑的弧度,依舊自顧自道:“我很好奇,很想聽蘇先生親口說說你最愛的女人到底是誰。”
出乎曲蝶影的意料,一向最討厭被人詰問一向我行我素的蘇蹙,竟然沒有出劍讓這個膽大妄為的婢子住嘴,反而沉默下來。躺在冰涼地麵上的曲蝶影隻能看見蘇蹙的背影,不知道他那背對著自己的那一麵到底是怎樣的表情。
還有,展姝的話,實在奇怪,什麼叫做“如果夫人此時還能記起曾經的一切”,我明明沒有失憶啊,可是聽她的意思,我本該是認得蘇蹙的。她又聯想到那一日在湖邊,蘇蹙在湖邊的話——
“曲蝶影,你倒是找了個好去處。”
……
“我以為你離開天闕宮是因為卓陌,卻不曉得你墮落到這個地步,竟然下嫁給賀子建這個老匹夫。”
……
“你應得的,這就是背叛我的下場。”
……
她的頭忽然劇烈的疼痛起來,疼得幾乎讓她忘記了劍波餘威所造成的傷痛。往事忽如潮水般湧入心底——
“是你!”
一身青衣如書生般柔弱而溫和的男子一把拉住她的皓腕:“跟我走。”
“我為什麼要跟你走?”曲蝶影試圖甩開將這個隻有一麵之緣之人的手,可他似乎並沒有用力卻讓曲蝶影完全沒有擺脫的能力。
“因為我欠你一個人情,而我不喜歡欠別人。”
“好奇怪的回答。”曲蝶影腳下還是拖拖拉拉,不肯跟著往前走。
“你要不要走?”他猛地停住腳步,曲蝶影一個猛子紮入他後背心,疼得額角直冒冷汗,心道,這家夥豈不是鋼筋鐵骨?
“當然要,等一下,我拿一下包袱。”
……
“這都是什麼?拿著這些怎麼走?”
“真笨,找輛馬車就行了。”曲蝶影嗬嗬一笑,不知輕重地拍了拍男子的肩膀。
……
“哎,好端端的珠寶首飾金銀服飾,統統都沒帶出來,好可惜。你為什麼一路上都不說話呢?”曲蝶影苦著臉一路上嘴就沒有停下來過。
“下馬。”
“哦。”聞言,她乖巧地放開緊摟著蘇蹙的腰身雙手,利落地滑下馬背。接過蘇蹙遞過來的幹糧口袋,從裏頭拿出一個饅頭啃將起來,“我叫曲蝶影,妙曲天成的曲,蝶影翩躚的蝶影,你叫什麼名字?”
“蘇蹙。”
“蹙?好奇怪的名字。為什麼叫蘇蹙呢?因為你很喜歡皺眉頭麼?還是你蹙眉的時候很好看?”
“沒有為什麼,代號而已。”
“代號?那你為什麼不叫阿貓阿狗呢?要知道,名字代表著取名者的美好期望,取名是一件很神聖的事情。”
“你真的很煩人。”
“是你很悶才對。”
……
“接下來,我們去哪裏呢?”
“不是我們,是我和你。”
“那又有什麼區別呢?”曲蝶影翻了個白眼,不解地問道。
“我去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曲蝶影陷入神思,半晌道:“我要去的地方?我出來的時候隻想著要出來,並沒有想好要去哪裏,不如先跟著你吧。”她無邪地嗬嗬一笑,似乎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欠你的已經還了,現在你不要再跟著我了。”蘇蹙躍上馬背。
曲蝶影生怕他策馬跑掉,一個跐溜也翻上馬背:“你說你欠我的,可是我並沒有讓你用這次來還啊。所以,你還欠我一次。”
“不可理喻。”
“是啊,就是不可理喻。”曲蝶影露出勝利般的笑容,緊緊從後麵抱住蘇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