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誓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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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川的工人家庭裏,牆上都有一種同樣的裝飾,那就是裝滿了照片的鏡框,有的是一個,有的掛著兩三個。同學們到我家來玩,看見鏡框裏我姐姐的照片,都說她長得像個女特務。我不但不生氣,還頗為這個稱呼感到自豪。女特務代表什麼?首先是漂亮,充滿了迷人的魅力,你看電影上哪個女特務不是妖妖精精的;其次是厲害、幹練,沒點真本事哪能當特務!姐姐的確很漂亮,一頭烏黑的卷發,一雙漆黑、銳利的眼睛,已經讓她在人群裏顯得十分出眾了,再加上那雪白的肌膚、曼妙的身材和她獨有的那種冷豔氣質,更顯得光彩照人。父親說,河陰魯氏一族,每一代出一個美人兒,十裏八鄉都有名,我們這一代看來是出在我們家了。在高地,最漂亮的人兒要數錦華姐,其次就是我姐姐了。
姐姐的厲害也是一參加工作就顯出來了。她被分到了醫院當護士,一報到先被派到蘭州培訓了幾個月。可是回來之後醫院又不要了,讓她去當工人,原因是又來了幾個幹部子弟,其中就有朱鐵和王連升的姑娘。她們都是上了高中準備考大學的,可是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學校停課了,高校停止招生,北京的就業安排也叫停了,於是隻好來到大西北。文革開始以後,西北的招工也停止了,許多職工子弟想進101冶已經進不來了,但是不知那些幹部從哪又鼓搗出幾個名額,把自己的子女安排了進來,來了還要挑好工作。就是挑職工們也沒意見,可是從別人手裏搶就有點太過分了。醫院領導給姐姐的理由是人太多了,要裁掉幾個。姐姐說:“裁人我沒意見,可是既然人多了,為什麼還要進人?”
醫院領導找了些理由搪塞姐姐,姐姐一一駁了回去,領導沒法說服她,隻好說這是人事科通知的,醫院也沒辦法,現在姐姐不歸他們管了,想得通想不通都得去人事科報到。大公司醫院設在蘭州,大川分院剛剛組建,人事上屬一公司代管。姐姐一到人事科,先問了幾個為什麼。人事科長是王連升,根本沒把她這個小黃毛丫頭放在眼裏,打著哈哈說:“你是魯潤德家的姑娘吧,你爸爸老實巴腳的,怎麼生出你這麼個伶牙俐齒的姑娘,哪來那麼多為什麼!”
“你別管我是誰家的,我隻想問問醫院為什麼裁人?為什麼裁了人又進人?”
“小孩子家管那麼多幹什麼!裁有裁的理由,進有進的理由,這不是你們該管的事。不過對你們這些老工人的子弟還是要照顧的。我知道你被調整下來心裏不服氣。這樣吧,現場的工種你隨便挑一個。你看看你想幹什麼?”
“我不需要照顧!組織上分配我幹什麼就幹什麼,但是道理一定要講清楚!”
“呦嗬!你還挺有誌氣的,不挑可別後悔呀!”
“不後悔,但是你必須給我一個理由。”
“小丫頭,還挺強!人事科管著幾百名新來的學徒工,難道我都要一一和你說明理由?”
“合理合法進來的,自然沒有人找你要理由,不合理就要追究!”
王連升看這個小姑娘不是那麼好打發的,一邊搭訕一邊找開了理由:“嗬嗬,還要追究?你追究什麼呀?人家幾個是高中畢業,你是個初中生,你比得了嗎?”
“我怎麼比不了?高中生與中專生是同等學曆,你們搞人事工作的連這個都不懂嗎?”
王連升一下子被問住了,隻好再找別的理由:“人家都上到高二高三了,你才中專一年級,能同等看待嘛?”
“怎麼不能?高二高三有什麼了不起?放在一起考考嘛,看誰厲害!”
“嗬!口氣倒不小,你考得過人家?”
“如果考不過她們,我心服口服!”
王連升說不過,隻好以勢壓人,說:“小姑娘,我這麼苦口婆心地和你說,你還是這樣不講道理!讓你挑工種就已經夠照顧你的了,你還想怎麼樣?你要是再這麼胡鬧我可不管啦!”
“我本來就沒要你管,我隻是要一個道理!”
“我還有我的工作,沒那麼多時間和你講道理。”說完,王連升走了。
回到家裏,姐姐把事情對父親說了,父親很生氣,但是也無奈,“咱一個工人,哪能爭得過人家幹部!人家讓幹啥就幹啥吧,趁著人家還給麵子,挑個你喜歡的工種吧。”
姐姐說:“那不行!誰要他這個麵子,我非要爭個公平不可!幹什麼我不在乎,可是道理必須得講清楚!”
第二天,姐姐又來到了人事科,王連升躲著不見,一個幹事對姐姐說,分配她到第二工程隊當起重工,限期三天報到,如不服從分配,後果自負。姐姐無奈,隻好先去隊裏報到,但是並沒有就此罷休。她悄悄地打聽好了黨委哪天開會,趕在了黨委正開會的時間闖進了0號房。劉天明正在主持會議,看見姐姐進來了,問她有什麼事,姐姐說反映一個意見,黨辦主任一聽就急了,拉著姐姐就往外推,說:“胡鬧!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場合,這是黨委會!”
姐姐說:“你放開我!黨委會有什麼了不起?我就是要向黨委會反映意見!舊社會老百姓攔轎告狀,當官的還要聽一聽呢,黨委會難道就不許群眾反映意見?”
劉天明對黨辦主任說道:“你放開她,讓她說。”
姐姐十分簡短地陳述了自己的意見,然後說:“我知道黨委會還要討論三線建設的大事,但是,職工隊伍的穩定也是大事。我來反映意見並不想為自己爭什麼,隻想為工人子弟爭個理。如果這樣處理問題,會讓參加三線建設的工人們寒心的!”
劉天明聽完姐姐的意見,臉色變得鐵青,啪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過了半天才說:“好!意見提得好!我們一定認真調查此事,做出公平處理,你回去等消息吧。”
黨委經過調查,發現不光是醫院,機關和子弟學校也出現了類似的情況,有的是把原崗位的人擠走了,有的是在不需要的崗位上硬加人,最後黨委會作出決定,所有66年6月以後來的員工一律下現場當工人,被擠出來的還回到原崗位工作。劉天明親自到我家來向父親道歉,說幹部中出現這樣的問題,讓工人們寒了心,也讓他這個做黨委書記的感到丟臉,並表示要親自送姐姐回醫院去,姐姐說:“我不回了,我在現場幹得挺好,事情鬧這麼大,回去醫院的領導也會對我有看法,不好幹了。”劉天明和父母親勸了半天,姐姐就是不回。劉天明坐了一會就走了。他來的時候,父親正在喝酒,想留他一起喝,他說沒心思,父親也沒有強留。劉天明走後,父親又拿出一個酒盅倒了一盅酒,對姐姐說:“你幹得好,有誌氣,給咱工人階級爭了一口氣!來,陪爹喝一盅!”
姐姐端起酒盅一仰脖喝了下去。
像姐姐這樣的人,到哪都是好樣的。即使在現場也不會無聲無息的,肯定要鬧出點動靜來,後來果真鬧出了大動靜,不過那是後來了,現在我們還得回到文革以前去,因為那段故事還沒講完。
誓師大會開完以後,地區隴劇團到高地來進行了一次慰問演出,演出的劇目是隴劇的代表性作品《三世仇》,工人和家屬們大都聽不懂隴劇,看了不到一半人就走得差不多了,母親卻一直堅持到最後,她看進去了,看得滿臉都是淚水。那是一出苦戲,比《秦香蓮》、《竇娥冤》還要苦,如果用來搞階級教育,那是最好不過的教材。
隴劇團走了之後,公司自己的戲迷又演出了革命現代京劇《沙家浜》。相比之下,觀眾要比看隴劇時踴躍多了。盡管人們對這出戲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但還是願意看,因為大川實在沒有別的文化生活了。還有一個原因是自己演的,許多演員都是瓦工、抹灰工,是自己的街坊鄰居,人們想看看他們站在台上是什麼樣。演阿慶嫂的有兩個演員,一個是男旦,四十多歲,是個木匠,唱功很好,做派也十分老道,如果沒有另一個阿慶嫂,大家肯定會對他給予充分的認可。但是另一個阿慶嫂實在是太出色了,她就是錦華姐。說實話,錦華姐演得不如那個男旦,但是她長得太漂亮了,人們太喜歡她了,盡管鼻梁有點高,眼窩有點深,往台上一站,不像阿慶嫂,倒有幾分像《冰山上的來客》裏邊的假古蘭丹姆,但是人們還是喜歡看她的戲。每次演出,前幾場都是由李木匠出場,後幾場戲是錦華姐的。人們之所以能堅持把戲看完,是因為要看錦華姐,如果兩個人的順序倒過來,後半出戲可能就沒人看了。
工人們的另一項娛樂活動就是看球,大舞台和0號房之間的溝頭有一個燈光球場,球場在溝底,靠0號房那麵專門搭建了幾級水泥台階,供大家觀看,能坐一兩千人。戰區各單位之間相互邀請,幾乎天天都有比賽,每場比賽觀眾都是滿滿的。祥子哥是戰區最有名的球星,他是中鋒隊長,投球也很準,經常在半場線附近投籃,而且命中率很高,對方不得不分出兩三個人看他,這樣別的隊員就有了更多的機會。
祥子和錦華是戰區的一對風流人物,幾乎人人都認識他們,可是過了不久,人們就看不到祥子哥打球,也看不到錦華姐的演出了,因為錦華又懷孕了。
寫到這裏,我想問問讀者,你對錦華姐再次懷孕是什麼反應?我想多數讀者的反應一定是:她怎麼那麼沒出息呀!是的,時隔四十多年,到今天人們還會這樣提出問題,很少有人會問:“懷孕怎麼了?懷孕有什麼錯誤嗎?”有。在當時,這是了不得的錯誤。大川戰區有將近三分之一的職工是新招來的學徒工,公司規定學徒工不準談戀愛、不準結婚,但是僅一公司就有幾百名學徒工,怎麼禁止得住?一時學徒工談戀愛成風,公司決心抓幾個典型殺一殺這股亂談戀愛之風。錦華姐撞到了槍口上,她又一次被開除了。公司還算給他們留了一條出路,沒有把祥子一起開除,隻給了他一個留廠察看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