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誓師(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051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在九曲黃河的上遊,
在西去列車的窗口……
是大西北一個平靜的夏夜,
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時候。
一站站燈火撲來,像流螢飛走,
一重重山嶺閃過,似浪濤奔流……
此刻,滿車歌聲已經停歇,
嬰兒在母親懷中已經睡熟,
嗬,在這樣的路上,這樣的時候,
在這一節車廂,這個窗口——
……
當年剛一到大川,老師就教我們背賀敬之的這首長詩,老師在課堂上朗誦的時候激動得淚流滿麵,讓我們感到肅然起敬,因為是童子功,到現在還背得下來。每當我一坐上火車,就會想起這首詩。
火車一過洛陽,黃土高原就露出了它的真麵目,越往西走越荒涼,植被越來越稀,樹木越來越少,我的心也開始一點一點地往下沉。火車經過關中平原本來可以衝淡一些荒涼,但是我們路過西安的時候恰好是夜間。從寶雞到天水,列車穿過八十多個涵洞,進入了甘肅。天亮之後,我們看到的是一片荒山禿嶺,那些常年荒蕪的山上,不僅不長樹,連草都沒有,隻有一些苔蘚類的微生植物覆蓋著一座座荒山,苔蘚被太陽曬得幹枯發黑,使一座座山都變成了黑灰色。有時走幾十裏看不見一棵樹,偶爾在高高的山頂上看到一棵樹,會覺得那是假的,就像《雞毛信》裏用來報警的消息樹。說實話,是後來賀敬之的詩大大地衝淡了我對大西北的荒涼印象。
車到大川站,離高地還有二十多公裏路。來接我們的是那十輛泰拖拉,連人帶行李裝上車,司機反複叮嚀:“小孩子往中間坐,大人坐在邊上,路上抓緊車幫,小心掉下來!”說完,汽車發動了,車後卷起一陣陣黃煙,前麵的車帶起的塵土迷得人睜不開眼睛。等到了地方,滿頭都是黃土了。
高地四周沒有圍牆,但是卻象征性地修了一座大門。門裏是一條新開辟的南北向的大路,把高地分成了兩半。門修得很高很大,是用鋼筋焊的,外麵包了鐵皮,噴了油漆,門柱很寬,用油漆噴上了顏色,白底紅邊,右邊用紅漆噴了四個大大的黑體字:建設三線,左邊是:四海為家,門楣也是鋼筋焊的,頗似現在的鐵藝裝飾,有“101冶職工家屬院”的字樣,為了歡迎第一批家屬到來,還特意用鬆柏枝裝飾了一下。
父親把我們領進新分到的兩間幹打壘房間,三歲的妹妹進去看了看,扭頭就往外走,母親問她去哪裏,她說要回家,母親說,這就是咱們的家,妹妹連連搖頭說不是,母親拿出一塊路上省下來的蛋糕哄她,還是沒哄住,妹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嘴裏還嚷嚷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一直生活在故鄉的人永遠不會有故鄉的概念,也不會有少小離家老大歸的感慨。隻有遠居他鄉的人,才更深地愛著自己的故鄉,才會時時想起故鄉的山,故鄉的水,故鄉的人以及故鄉的美,才能體會到“古道西風瘦馬,行路人在天涯”的淒涼。小時侯看過魯迅的《故鄉》,還看過許多作家文人描寫自己的故鄉,卻不知道自己的故鄉在哪裏。
我不是在老家出生的,對那裏印象不深,對我的出生地鞍山記憶也很模糊,從我能夠記事起,就一直生活在北京,我的童年留在了衙門口,因此,在潛意識裏,總覺得我的故鄉就是北京、衙門口。沒來西北的時候,哭著鬧著要來,可是離開北京之後,我才知道自己的北京情結有多重。
離開北京後20年,我再沒有機會回來過。20年間,不知道有多少次夢見北京,不知道有多少次在夢中欺騙自己:這一回不是夢,醒來才知道又是一場空歡喜。那年我上五年級,有一次老師叫我當堂背誦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課文是我非常熟悉的:“我家的後麵有一個園,相傳叫做百草園。現在是早已並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隻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背到這裏我無論如何也背不下去了,百草園使我想起了衙門口一號院,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流了下來。這樣的眼淚不知道流了多少,有時聽到一段京韻大鼓,吃一次綠豆糕,甚至母親做一頓炸醬麵都會讓我想起北京,接著淚水就會跟著下來。
說起北京,究竟和我有多大關係,真是說不清楚。衙門口不過是石景山區的一個普通農村,當時在北京已經算是遠郊區了。它和許許多多的河北普通農村沒什麼兩樣。可是到了大西北後,我始終認為自己是北京人。北京是我心中的驕傲,甚至鑄就了我一生的性格。她使我多少有幾分優越感,有幾分大氣,幾分豪邁。每當遇到一些想不開的事,甚至會這樣排解:咱是北京人,不和他們一般見識。盡管有點阿Q,可那也是北京的阿Q,和紹興的小阿Q是不一樣的。
我一個小孩子尚且如此,那麼父親呢?他從小是在自己的故鄉長大的,為了謀生,常年在外奔波,該是怎樣的心情啊!從小離家的母親呢?對故鄉又有怎樣的理解,怎樣的情懷呢?可是作為一個百姓,在生存二字麵前,再深的情懷不也得舍棄嗎?
我家在高地的最西端,門朝北,把房頭,再往西就是那條溝了,過了溝是一條通往蘭州的公路,公路西邊就是安家山。我家是兩間房,其中一間隔成了兩半,外間是灶台,約占一間房的三分之一,裏間是炕,我們稱它小屋;進門右手是一整間,我們稱它大屋。大哥、二哥和我住在大屋,大通鋪。大哥自己有一套被褥,我和二哥睡一個被窩。弟弟、妹妹和父母親睡小屋炕上。冬天,為了省煤,隻有在元旦前後冷得受不了的時候,父親才準我們生半個月的火,他說,年輕人不怕凍,凍一凍將來長得更結實。把頭的房子特別冷,一到早晨,窗戶上就結滿了厚厚的窗花,大哥有時凍得受不了,就把被子挪過來,和我們擠進一個被窩。
一棟房子住七戶人家,兩邊房頭和中間的一戶是兩間,其餘四戶是兩家住三間,中間那間一家一半做廚房。四口人以下的分給一間半,五口人以上的住兩間。整個高地都是這樣的平房,一棟挨著一棟。就這樣,後來的許多職工家屬還沒有分到房子,不得不暫時在附近農村租房住。
先遣隊為我們考慮得很周到,我們到了大川以後很快就開學了,除去該放寒假的時間,幾乎一天都沒耽誤。起初學生少,學校暫時設在幾棟和家屬宿舍一樣的平房裏,不過是隔牆少,三間房隔作一間教室,課桌是用搭腳手架的跳板改的,一塊跳板大約三四米長,七八寸寬,鋸成一米多一段,釘上四條腿,再用兩根斜木一加固,就算一張雙人課桌,上學要自帶板凳。因為加工倉促,桌麵還帶著沒有刨光的木刺,一不小心就會紮到手上。同學中有來自本溪的、哈爾濱的、北京的、淄博的、馬鞍山的,一下課,來自各地的同學就會講起自己原來的學校如何如何好,課桌是什麼樣的,椅子是什麼樣的,管燈多麼多麼亮,我們衙門口小學沒什麼可吹的,我隻好在一邊聽著。
先期來到大川的中學生隻有二三十個人,又分成許多年級,一時開不了課,公司為他們聯係了縣一中,讓他們到那裏去上學。他們大部分是走著去,大哥腿不方便,父親便把那輛進口的自行車交給他,讓他去學。大哥一下午就學會了,以後,他便天天騎著父親那輛自行車去上學,後來大部分男生都把自己家裏的自行車騎出來了,因為父輩們上班就在跟前,用不著了。父親那輛自行車可能是高地唯一的一輛德國進口車,質量好,加上愛惜,買了十幾年了,還和新的一樣,同學們十分羨慕大哥,居然有這麼一輛高級車。估計那輛車在當時的影響力和現在的寶馬差不多。
我上小學時學校使用的是北京市的實驗教材,比全國通用教材要深一些,老師講的許多東西我已經學過了,因此我的學習成績一下子在班上冒了尖。
02工程的前期準備工作已經基本完成,各路人馬差不多都到齊了,連114廠前來配合施工的隊伍都已經陸續到達了。戰區指揮部決定舉行一次萬人誓師大會,戰區所有單位,包括家屬和學生都要參加。老師讓我在會上代表小學生發言。我的作文還可以,稿子就由我自己寫,寫完之後給老師看了看,老師說,還要加一點內容。我問加什麼,老師說,毛主席說,三線建設搞不好,我睡不著覺。你應該從怎樣讓毛主席睡好覺上做做文章,這樣講話就顯得生動了。於是我就加上了為了讓毛主席睡好覺,我們一定要如何如何的內容。寫完之後反複看了幾遍,自己覺得很滿意。
誓師大會是在高地前麵的空地上召開的。為了這次誓師大會,指揮部動用了十幾台推土機,把高地前麵高低不平的地麵徹底鏟平了,還專門在高地大門口的西側搭建了一個帶頂的舞台,座西朝東。誓師大會十分隆重,工人們全都穿著嶄新的工作服,帶著柳條帽(安全帽)。所有能開動的重型機械全部開到了會場四周,光是各種型號的汽車就停了一大片,橫豎成行排成了整齊的方陣。從這些設備可以看出,這是一支裝備精良的隊伍,國家不惜一切代價把它武裝起來,以滿足三線建設的需要。冶金部和甘肅省的有關領導都出席了會議,先是各級領導講話,然後是工、青、婦及家屬、學生等各方麵代表發言。我是最後一個發言的,本來我還在為自己那篇講話暗自得意,可是聽了前麵的講話,我立刻就泄了氣,幾乎每個人的講話裏都提到了怎樣讓毛主席睡好覺的問題,而且,人家寫得比我生動多了:“……為了讓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好覺,我們寧可不吃飯,不睡覺,脫一層皮,掉十斤肉,也要把02工程拿下來!”這樣生動的語言我哪裏想得出來!上台的時候,我緊張得腿直發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那篇講話稿念完的。
誓師大會結束之後,家屬和學生們就解散了。那些機械設備和汽車開始發動,一輛接一輛地排著隊開往施工現場,各單位的職工,排成整齊的隊伍,走在本單位那些機械設備的前麵,其壯觀程度可與天安門廣場的閱兵式相媲美。我們一直看著隊伍全部開進施工現場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我剛要往家走,忽然看見從火車站開來的公共汽車上下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我急忙跑過去喊了一聲:“姐!”
姐姐隨我們之後來到了大川。她是辦了退學手續來的。早在家庭會議決定要來西北的時候,姐姐就決定要來了。她是我們兄弟姐妹中唯一的成年人,她不能看著年邁的父母帶著五個弟弟妹妹就這樣走了,她要為他們分擔一份責任。可是她當時沒說,害怕父親反對。學校一開學,她就辦理了退學手續,連戶口帶糧食關係都遷過來了。她已經向錦生打聽清楚了,三線建設正大量需要人,就業不成問題。
母親見了姐姐,又是喜又是氣又是急,說,你怎麼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就跑來了?姐姐說,商量了你們肯定不同意,所以就自作主張了。父親下班回來,看見姐姐,一拍大腿,嗨了一聲,便坐在炕邊上抽起了旱煙。我們弟兄幾個都知道姐姐為我們做出了多大的犧牲,於是便一齊擠在門口簇擁著姐姐,準備和她一起承擔父親的責備,可是父親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