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兄弟姐妹(中)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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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9年父親去了關東之後,伯母也帶著三個孩子走了。伯父想把自己親生的那個兒子育禾留下,但是伯母不肯給他,擔心他養不活。伯母回去不久就改嫁了。伯父曾去重慶看過他們,想把育禾帶回來,但是一直和伯母交涉不通。父親進了鞍鋼之後,又回過一次老家,那次回去是給伯父娶親去了。那會伯父才四十多歲,新娶的伯母年紀也不大,但是一輩子不生養。
    伯父膝下無子,一直想跟父親要一個孩子,父親答應了,卻一直舍不得給,也一直不敢回老家,怕伯父跟他提起這個話茬,這次回老家之所以帶上我,是因為育禾從重慶跑回來了,父親不必再擔心伯父跟他要孩子了。
    我是第一次回老家,對我來說,老家既神秘又陌生同時也是我十分向往的地方,聽父親講過許許多多關於老家的事情,卻沒有親眼見過,因此這次回去幾乎是帶著一種朝聖的心情去的。我們在村頭那棵老槐樹下下了長途汽車,我問父親:“當年你闖關東就是從這走的嗎?”
    父親用手摸著那棵老槐樹,說:“是,一晃都二十年過去了。你看咱家門口那兩棵楊樹比這老槐樹都高了。那是土改那年我和你媽栽的。”
    我順著父親的手指望去,村口豎立著兩棵參天的白楊,可惜是在冬季,隻剩了幹枯的樹枝,沒看到它枝繁葉茂、生氣勃勃的樣子,我問:“那就是咱們家?”
    話音剛落,伯父和育禾哥從院子裏跑出來接我們來了。
    育禾哥是1948年生的,和姐姐同歲,1949年他跟著生母去了重慶,後來他母親又有了兩個孩子,一家五個孩子分別是三個父親所生,相互之間矛盾重重,待在那個家裏他一直覺得心裏很憋屈,曾經跑回來兩次,都讓我那位前伯母給追回去了。大饑荒來臨之後,育禾在那個家實在待不下去了,又跑回老家來找伯父。他已經十三歲了,懂事了,這次來決定就在老家待下去不走了。他在重慶那個家生活條件是要比我們老家好一些,但是人更需要的是親情。
    老家說是沒有遭災,可是生活比我們這些遭受災害的城市人仍然要困難得多。回到老家,伯父想盡辦法讓我們父子吃飽吃好,可是父親在屋裏院裏一轉就清楚了,伯父那點存糧吃不到開春。因此,我們在老家隻住了三四天就回來了。
    我們回來的時候,帶回來一大口袋幹糧,有饅頭、火燒、煎餅,還有粘米麵的窩窩頭。六十年代北京人走親戚拜年往往是提個點心盒,差一點也是用草紙包二斤點心,可是我們老家窮,完全是另一種風俗,拜年的時候提一籃子饅頭,走一家磕個頭,留下兩個饅頭,算是禮品。這樣的禮品是再實惠不過的,也體現了山東人待人的誠意。從解放前一直到七十年代都是這樣。父親背回來的那一口袋幹糧,就是鄉親們拜年時拿來的。本來伯父還給父親準備了一袋糧食,但是父親說什麼也不肯拿。
    那年的秋天,我上學了。姐姐那會上六年級,大哥上四年級,二哥上二年級。姐姐和錦生在一個班。錦生哥學習不好,考試經常不及格。姐姐卻是班上的第一名,還是少先隊的大隊長,胳膊上戴著三道杠。姐姐是我們的榜樣,父親動不動就把我們哥仨叫到一起,說:“你們要好好向你們的姐姐學習,將來誰學得好,我供你們上大學;要是不好好學,小心我拿皮帶抽你們!”父親那時已經開始說我不說俺了。我還算給父親爭氣,期末考試,考了兩個100分。記得上小學的時候,除了100分我就沒有考過別的成績,隻有上四年級的時候,一次偶然失手,做錯了一道大題,扣了二十分,一拿到考試卷,眼淚頓時就下來了。二哥學習很差,回回考試都不及格,我升到三年級的時候,他就和我一個班了。為了不好好學習,他沒少挨父親的打,小時候父親是用鞋底打,後來大了就用皮帶抽,父親打起人來真讓人害怕,可是不管怎麼打,二哥的學習就是上不去。
    大哥本是個聰明人,什麼東西一看就會,但是也不肯好好學,隻要能混個及格,就不再努力了。不過他確實聰明,平時吊兒郎當連作業都不做,到考試的時候抓緊突擊幾天就能及格,而且回回都能及格,從來沒考過不及格。大哥的聰明不在學習上,他的愛好十分廣泛,喜歡唱歌,口琴吹得也不錯,還參加了學校組織的無線電小組,那玩意要花錢,母親那麼節省,我們連張電影票錢都要不出來,可是大哥卻總能從母親那裏要到錢。當他把第一台收音機裝好,哇哇地放著歌從學校提回來的時候,我和二哥佩服得簡直是五體投地。大哥還是學校足球隊的守門員,別看他腿不好,反應卻特別靈敏,後來在七十五中校隊也一直當守門員,沒有人能代替他。上了中學以後,他又迷上了小提琴,母親居然花十五塊錢給他買了一把小提琴。那時我們都還小,不知道他是抱養的,可是大哥自己知道,估計是大人們說話說漏了嘴,讓孩子們聽見傳出來的。母親怕他心靈上受到傷害,所以對他格外照顧。
    大哥有了小提琴,就把那個口琴送給了二哥,二哥不要,說嫌他口臭,非要磨著母親也給他買一把小提琴不可。母親說,你不是那塊料,買了你也拉不好。二哥不服,母親說,不服你把那個口琴吹吹我聽聽,別說吹得和你哥一樣,你隻要能吹出個調調,我就給你買。二哥也真是不爭氣,拿著那個口琴練了很長時間也吹不出一支完整的曲子,我有時也拿過來吹吹,吹得比他要好一些,二哥臉上掛不住,就不準我動那支口琴,兩個人經常為口琴打架。為了解決我和二哥之間的爭端,母親又花兩塊錢給二哥買了一把二胡,那個口琴就歸了我。那時買支口琴還要三塊錢呢,兩塊錢的二胡能拉嗎?老百姓說世上最難聽的聲音有三種:搶鍋、伐鋸、驢叫喚。二哥整天像拉鋸一樣吱嘎吱嘎鋸著那把二胡,鋸出來的聲音比這三種聲音都難聽,他自己鋸了幾天也就沒興趣了。那把二胡被扔進柴火堆裏,很長時間沒人過問,最後被當劈柴燒了。
    二哥不拉二胡了,可還在覬覦大哥的把那小提琴,大哥不在的時候,他就偷著拿出來拉幾下。那把提琴是大哥的心愛之物,整個衙門口也許隻有這一把,大哥平時絕對不許我們動一下,如果他發現誰動了就會大發脾氣。
    大哥是有點音樂天賦的,很快就能拉一些著名的小提琴曲了。每天放學回來,往院子裏一站,開始練琴,院子裏的孩子們就都圍了上來。我們最愛聽的是《雲雀》和《鬥牛士之歌》,隻要《鬥牛士之歌》一拉響,我們這些孩子就排成隊,踩著音樂的節拍在院子裏咵咵地來回跺著腳走一圈。他拉別的曲子我們不懂,我們還讓他拉鬥牛士,他拉完一曲對我們說:“你們就知道鬥牛士,知道我剛才拉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
    “這叫《魔鬼的顫音》。”
    我們覺得這個名字很有誘惑力,於是就嚷:“好好,就來這個!”
    於是他就又拉了一遍《魔鬼的顫音》,那是一首需要雙弦顫音的高難度曲子,從那支曲子中,我似乎也領略到了一些什麼。可是他再拉別的,我們又聽不懂了,等他拉完,有的孩子問他:“你會拉《社會主義好》嗎?”
    大哥不屑一顧地說:“那太簡單了,根本用不著小提琴。”
    孩子們說,你吹牛!你不會!大哥也不爭辯,架起琴拉一段《社會主義好》,大家齊聲鼓掌,於是又有人問:“《我們走在大路上》,會麼?”
    大哥就再來一曲《我們走在大路上》。從那以後,大哥每天練完琴,都會留一段聽眾點播節目時間,孩子們叫他拉什麼,他就拉什麼,這些孩子們點起來沒完沒了,從來不知停止,每次都是大哥說:今天的節目到此結束,歡迎下次繼續收聽。孩子們才笑著叫著散去。
    大哥練琴很刻苦,他已經大了,有了自己的誌向,他想將來報考藝術類院校,父母親都很支持他。姐姐、二哥和我放了學都要幫母親幹家務,唯獨大哥例外,放了學回來就練琴,母親從來不支使他。
    困難時期過去了,母親變老了,頭發白了一多半,才四十多歲,看上去已經像個老太太了。1963年,44歲的母親又給我們生了一個小妹妹,取名叫育苗。從六十年代初國家就已經開始宣傳節育了,有一次上麵派來了人,把婦女們集中在一號院裏,掛著圖講課,我們這些孩子都被趕了出來,我想進去看看裏邊講什麼,人家說,這不是男孩子能看的,羞得我滿臉通紅退了出來。講課之後,我們院一個當警察的叔叔做了結紮,由於落後、不理解,一些人背地裏偷偷地說:他被騸了。父親不願意節育,他覺得一個男子漢不愁養不活幾個孩子。這樣,就使我們這個家庭陷入了極度貧困之中。六個孩子,四個上學,光每年的學費書本費就是一筆巨大的開支,加上我和二哥兩個大肚皮,糧食老是不夠吃。那時小學隻上半天課,每天下午,我和二哥都得出去擼柳芽,挖野菜,到收割過的地裏去撿麥穗、挖地瓜須子。後來大一些了,就去割草,兩個人一下午能割四五十斤,然後抬到牛奶場去,以每斤六厘錢的價格賣給牛奶場,以補貼家用。母親除了在生妹妹前後閑過一段時間,大部分時間是去幹臨時工,有時是去建築工地上當小工,有時是到牛奶場的地裏去除草、間苗、收莊稼。弟弟妹妹小,沒人看,是二哥和我把他們帶大的,弟弟小時候總是由二哥領著,妹妹則是我的跟屁蟲。我出去玩的時候,總是把她架在脖子上,這樣玩什麼都不耽誤。那會我們愛玩扇三角,把大人們抽過的香煙盒拆開,疊成三角形,在地上扇,扇得翻過來就算贏了,那張三角就歸你。我扇三角的時候,用一隻手籠著妹妹的兩隻腳,一隻手扇,我的技術很好,怎麼扇都不會把妹妹掉下來,妹妹也騎慣了我這匹馬,怎麼晃她都不害怕。
    冬季裏,母親有時在外麵找不到活,家裏的事就不用二哥和我操心了,這時母親也會放我們出去玩一玩。那時地鐵一號線已經開始動工了,有個電影放映隊,沿著地鐵施工線巡回放電影,都是免費的,每周換一部新片,我們常常跟著放映隊從周一一直看到周六,每天重複看同一部片子,一直看到把每一句台詞都能背下來為止。有時,也到老山去看摩托車比賽訓練,到南苑去看飛機起飛時有多大。有一次,我們去了一個廢棄工程的工地,那是蘇聯人撕毀合同以後廢棄的,地裏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荒草,荒草叢中有許多打好的地基和建了半截的廠房,還有一座五十米高的大煙囪。二哥和幾個大孩子順著煙囪外麵的鐵梯子一直爬到了煙囪頂上。那上麵風很大,一不小心就能把人吹下來。我覺得這事太危險,必須向有關領導報告,於是就對父母親說了。父親把二哥狠狠揍了一頓。第二天,二哥指著我的鼻子說:“你這個叛徒,以後再也不帶你出去玩了!”
    1965年,姐姐初中畢業了。姐姐初中這三年真給父親爭了臉,也給我們樹立了一個難以逾越的目標,她連續三年獲得了北京市優秀中學生金質獎章。這個金質獎章可不是好拿的,有的學校幾年也未必能拿到一個。不但如此,她還獲得過北京市中學生數學競賽初中組的亞軍,她的作文《接班》被選進了《北京市中學生優秀論文選》,這部論文選是由出版社公開出版的。那天是大哥把那本論文選帶回來的,他手裏舉著書,一進門就喊:“爹!媽!你們看,姐姐的論文出版了!”
    他一喊,一家人立刻圍上來搶那本書,都想先拿到自己手裏看看。那時我上四年級,完全能看懂這篇論文,到現在還記得論文的大意,那是根據毛主席的一篇講話展開論述的,毛主席說,帝國主義、修正主義把資本主義複辟的希望寄托在中國的第三代第四代身上,姐姐列舉了無數的理由說明了帝國主義修正主義打錯了算盤,中國不但第三代第四代不會變,而且會一代接一代地把紅旗傳下去,使老一代打下的紅色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吃過晚飯,父親讓我們弟兄三個一人讀一遍給他聽,一家人安安靜靜坐在那裏聽我們朗讀。聽完,父親對我們說:“你們可要給毛主席爭氣呀!毛主席給窮苦人打下的江山可不能敗在你們手裏呀!”
    我們一個個十分嚴肅地點了點頭。
    姐姐畢業時,家裏實在太困難了,姐姐不想再念了,她想參加工作,幫助父親減輕一點負擔。父親不同意,姐姐便私自做主,畢業時既沒有報高中,也沒有報考中專,班主任老師急了,找到家裏來給父親做工作,父親這才知道實情,對姐姐發了脾氣。在班主任老師和父親的反複勸說之下,姐姐報考了北京航空學校,而且以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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