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兄弟姐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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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初中畢業的時候,錦華姐和祥子哥恰好是高中畢業。祥子和錦華學習都很好,初中畢業後雙雙考進了北京九中。九中在北京算不上什麼大名牌,但是在石景山區是排名第一位的學校。兩個人學習都不錯,祥子是語文課代表,錦華是俄語課代表。不知是因為她長相特殊,俄語老師特別關照她,還是因為遺傳,反正她的俄語特別好。錦華長成大姑娘了,一頭柔軟的金發黑裏透黃,一雙藍眼睛藍得發黑,高鼻梁,深眼窩,下巴微微向前撅起,既有歐洲人那種線條分明的輪廓,又有東方人的含蓄和柔媚,皮膚又細又白,就像剛出鍋的水豆腐,走在街上,會引來無數關注的目光。祥子長得也是一表人才,一米八幾的個子,一頭烏黑的頭發,濃眉大眼的,還是校籃球隊的中鋒。兩個人從小在一起形影不離,長輩們都說,這兩個孩子真是天生的一對,地設的一雙。
錦華姐和祥子哥這麼要好,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年小學老師和牛嬸共同商量的計策使錦華擺脫了受人欺負的境遇,但是卻在她心裏埋下了另一層陰影——她認為牛叔和牛嬸不是她的親生父母。有句名言說,一個謊言要用一百個謊言來遮蓋。錦華長大一點之後,就不斷地問牛叔牛嬸,她父母親有沒有留下名字?現在在哪裏?她能不能到蘇聯去找他們?麵對這些無法回答的問題,牛叔和牛嬸隻好編出第二個謊言來騙她:“你爸爸媽媽在解放東北的時候犧牲了。”可是接著錦華又有了新的問題,他們是在哪犧牲的?有沒有紀念碑?沒有的話能不能告訴我具體的地方?我能不能去看一看?牛叔和牛嬸隻好再編謊來騙她。牛叔和牛嬸閃爍其詞的神情,使錦華越來越不相信他們,和他們的感情也越來越疏遠了。在這個世界上,她唯一信賴的人就是祥子。祥子對她來說,既是兄長,又是戀人,還是無話不談的密友。這種過於親密的關係,使他們過早地偷嚐了禁果,她懷孕了。就在臨近高考的時候,兩個人一起被學校開除了。如果在西方國家,這根本不是什麼事情,就在他們被學校開除的那個年代,美國已經開始給中小學生發避孕套了。可是在我們這個封建傳統十分濃厚的國家,卻被看作是大逆不道,直到今天這個問題也沒得到徹底解決,在六十年代就更可想而知了。年輕人出了事,沒有任何解決問題的出口,隻有等著在人前出醜,而且,從家長到老師同學,得不到任何同情。沒出事之前,姑父和牛叔頗以這兩個孩子為驕傲。可是出事以後,姑父把祥子打得不敢回家了;錦華也被罵得在家裏待不下去,跑到我家來了。母親問她怎麼了,她哭哭啼啼地把事情說了一遍,母親說:“不要緊,這算不了什麼,年輕人在一塊處長了,難免。將來早點找個工作,早點結婚,事情就過去了。”
母親這麼說,使錦華稍稍感到了一點安慰。自從出事以來,還沒有一個人給過她一句同情的話。
“可是眼下我怎麼辦?”
“你別著急,先喝點水,消消火,回頭我去和你爹媽說。我們會幫你想辦法的。”
錦華哭著說:“大媽,要不您借給我點錢,我自己去做人工流產吧。省得他們再罵我。到底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我不想再給他們添麻煩,自己的事自己處理吧!”
“誰說他們不是你的親生父母?”
正說著,牛嬸找來了,一進門就衝著錦華罵開了:“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還嫌丟人丟得不夠啊,又跑到你大媽這來了,你給我滾回去!”
錦華躲在母親身後說:“我不回去,我自己的事自己處理,不用你們管!反正你們橫豎瞅我不順眼!”
牛嬸氣得火冒三丈:“還反了你了,再說我撕你的嘴!”說著,上來就要打。母親攔住他說:“大妹子,消消氣,讓她在我這待會,我勸勸她。”
“不行!這丫頭從小就讓他爹慣壞了,一點規矩都沒有,今天你非給我回去不可!”說完,上來就給了錦華臉上一巴掌。錦華從小嬌生慣養,從來沒受過這個,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說:“同樣是抱養的,人家魯大媽打過育農一巴掌嗎?”
牛嬸氣得渾身發抖,說:“你說什麼?你是抱養的?”
母親在一旁說道:“你這個傻丫頭,你糊塗呀!我是親眼看著你媽把你生下來的,你怎麼說你是抱養的?”
這下錦華可是真糊塗了:“不是說我是蘇聯紅軍的後代嗎?”
母親突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再想往回圓,已經很困難了,轉念一想,錦華已經這麼大了,遲早是瞞不住的,要不是這麼瞞來瞞去的,興許還不會出這樣的事呢,她用征詢的目光看了牛嬸一眼,牛嬸含著眼淚說道:“跟她說實話吧,這麼大了,也瞞不住了。”
“那你先回去吧,我慢慢跟她說。”
牛嬸為了避免尷尬,先走了。母親對錦華說:“你是蘇聯紅軍的後代不假,可是你媽也是你的親媽,你爹雖然不是親爹,可是待你比親爹還親,他是因為喜歡你才和你媽結婚的,你知道嗎?”
錦華一聽這話,又哭了起來,說:“你騙我!從小你們就編瞎話騙我,從來沒有人和我說過實話,我到底是怎麼來的,大媽能不能告訴我實話?”
母親拿過一麵鏡子遞給錦華,說:“我沒有騙你,不信你自己照照,看看你長得像不像你媽。你再仔細看看,你的頭發雖然是黃的,可是根上是不是發黑?你的眼珠是不是也有點發黑?蘇聯人的眼睛是這樣的嗎?”
“難道說我是混血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不用細說了,你這麼大了,猜也能猜出幾分來。不過回去不要問你媽,免得讓他下不了台。再大點,你自己就什麼都明白了。”
第二天,母親和牛嬸陪著錦華去做了人工流產。父親找到了祥子哥,把他送回了家。
錦華的出身之謎解開之後,沉默了很長時間,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地說說笑笑了。這種尷尬的出身,給她心靈上造成的傷害是巨大的,她寧願在心裏永遠保留著一個關於蘇聯紅軍的神話,也不願意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可是這是她命運中注定必須承受的。她已經長大了,自己能夠承受了。
在錦華和祥子出事之前,石鋼建築公司開始動員幹部和職工支援三線建設。
所謂三線,指的是相對於沿海和邊疆來說的內陸地區,沿海和邊疆地帶屬於一線,與邊疆地區相鄰的省份和地區屬於二線。具體說,三線是指以四川北部和甘肅東南部為核心向陝西、湖北、青海等省輻射的諸省份和地區。在人們的觀念上,甘肅屬於大西北地區,但是打開地圖一看你就會知道,那是一個錯誤的印象,蘭州是中國真正地理意義上的中心。六十年代初,美國帶頭發動了一場反華大合唱,在台灣的國民黨殘餘勢力也叫嚷著反攻大陸,加上和蘇聯關係的破裂,國家不得不將工業布局的重點放在三線,準備應付戰爭的需要。特別是那些軍工企業以及與國防有關的尖端科技企業,大都布局在三線。
支援三線建設是自願報名的。父親還在積極爭取入黨,並且一直是重點培養對象,不報名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但是深層的原因卻是生活所迫。六個孩子,要吃飯,要上學,94塊錢那裏供得起?在動員會上,曾先期到甘肅作過實地考察的黨委書記劉天明告訴他們,那裏的物價比北京便宜得多;而且是十一類地區(解放後為確定工資標準劃定的地區類別,比較艱苦的地區類別高、工資高),工資比北京高20%;子女在北京就業困難的,還可以在西北安排工作。這些對於生活十分困難的職工來說,無疑比那些口號更具有吸引力。劉天明很會做工作,他的話句句都打動了父親的心,父親找人算了算,如果去了,他的工資要比在北京高19塊錢。19塊錢對於我們這樣的家庭來說不是一個小數,而且,這次支援三線,可以不帶家屬,將來退休還可以回到北京來,父親當時已經五十歲過了,離退休不遠了,因此毫不猶豫地報名去了甘肅。
但是,帶不帶家屬,父親沒有貿然決定,他想一個人先去看看再說。牛叔、趙叔和姑父也都報了名,他們看上了西北的工資高、生活費用低,子女也可以在那邊就業。父親是在姐姐參加完中專考試之後走的,祥子哥、錦華姐,還有錦生,都跟著一起去了甘肅。
半年以後,父親回來了,手裏拎著一個大提包和一籃子雞蛋。那個大提包裏隻有兩樣東西,上麵是一大塊豬肉,底下全是土豆。父親得意地拿起那塊豬肉對母親說:“你看看,四指膘!這回不愁沒油吃了。”
我們更感興趣的是那些土豆。那土豆太大了,一個足有一斤多,我們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土豆,我們弟兄四個和妹妹一人拿了一個當玩具在手裏擺弄著玩。父親坐在小板凳上,點起一鍋旱煙,邊抽邊問:“你們猜這土豆多少錢一斤?”
過了一會,見我們都沒有回答,父親就揭了謎底:“才一分錢一斤。”
“真的?”母親驚喜地問道:“那豬肉呢?”
“四毛五。”父親得意的神色溢於言表。
母親提過那隻籃子,一邊向外拾籃子裏的雞蛋,一邊問:“那雞蛋呢?”
“這回我保證你們誰都猜不著。告訴你們吧,四分錢一個。”
母親有點不敢自己的耳朵,問道:“你不是騙我們吧?這麼大的雞蛋,七個就能稱一斤,一斤才不到三毛錢?”
“我騙你幹什麼?我們剛去的時候,一塊錢能買四十個,後來去的人多了,一下子就把價錢抬起來了。”
母親驚呼道:“天哪,一塊錢四十個,跟北京的西紅柿差不多。”
“怎麼樣?跟我到西北去吧?”
一聽說要到西北去,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孩子立刻歡呼起來:“噢,我們要搬家嘍!”
“我們要到西北去嘍!”
可是母親的神情卻變得嚴肅起來。這個問題對她來說太難回答了。背井離鄉幾十年,好不容易回到了故鄉,還沒找到自己的親人,就又要走了,該是一種什麼心情?這一走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自己遠離故土不說,這些孩子們長大了,難道都要留在西北不成?聽說那裏連草都不長,孩子們大了會不會埋怨?可是不去母親又放心不下父親,五十多歲的人了,身邊沒個人照顧,自己又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涼一口熱一口的,把身體搞垮了怎麼辦?有個頭疼腦熱的誰來照顧?父親走之前,已經住過一次醫院了,雖然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病,可是也在提醒母親,畢竟是有年紀的人了。母親考慮最多的是經濟問題,父親在西北雖然多掙了十九塊錢,可是這樣兩地分居再加上來回一折騰,等於沒有增加收入。百姓嘛,哪裏能生存就到哪裏去,北京再好,和你一個普通百姓有什麼關係?親情、鄉情固然重要,然而,為了生存,哪裏容得你兒女情長?母親傾向於去,但是又不敢說出來。
過了幾天,姐姐放假回來了。父親鄭重地召開了家庭會議,征求我們這些子女的意見。姐姐沒表態,母親考慮到的問題她都考慮到了,她很難表這個態。說不去,讓父親一個人在大西北,她不忍心;說去,又關係著弟弟妹妹們的將來,所以,整個家庭會議就是我和二哥在不停地嚷嚷,我們倆是堅決的主去派,兩個更小的弟弟妹妹雖然也嚷嚷著要去,但是他們的話不作數。
父親說:“你們倆別瞎嚷嚷,聽聽你大哥怎麼說。”
大哥上初二了,比我們要懂事得多,他說:“要我看還是得去,去了家裏的經濟狀況一下子就好多了。”
父親說:“你別考慮家裏的經濟,再難也不過是幾年的事,你姐姐再有兩年多就畢業了,等我退休你們也都長大了,主要考慮你們自己,將來大了留在西北後不後悔。你不是還要考什麼藝術學校呢嗎?”
大哥說:“要考去了也一樣考。全國都是一樣的。再說我這個水平也不一定能考上。還是聽二小和三小的吧,他們不怕留在西北,我也不怕。”
父親聽說去了也能考,覺得放心多了,又把目光轉向了二哥和我,我們倆是毫不含糊,堅決要去!其實我們根本不知道去和不去有哪些利害關係,隻是希望生活有所變化。
姐姐在一旁提醒我們:“你們不要一時衝動,可要想好,去了再想回北京來可不是那麼容易的。可不要後悔!”
我說:“不後悔!”
父親又加了一句:“將來長大了可不要埋怨我們哪!”
我們弟兄幾個一齊說:不會的!母親又盯問了大哥一句:“你別管他們倆願不願意去,你隻說你自己願不願意?”
大哥可能是受了我們的感染,十分肯定地說:“願意。”
當然,我們的意見隻能作為參考,去與不去,最終還要由父母親決定。最後,父母親決定姐姐留下繼續上學,其他人一起跟著父親去西北。事情一定下來,就開始動手準備。母親動手收拾衣物,父親把收拾好的東西一件件打了包,姐姐去辦戶口和糧食關係的遷移,那個春節雖然很忙,卻是我小時候過得最快樂的一個春節,大年初六,我們一家人就登上了西去的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