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兄弟姐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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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伴隨著大躍進的腳步聲,父親把我們帶到了北京。建築公司剛到北京就投入了十大工程的建設,沒有時間給工人蓋宿舍,父親就在衙門口租了兩間房子。衙門口是石景山區很有名的一個村子。當年宛平縣的衙門就設在這裏。宛平城位於永定河邊的盧溝橋頭,是明末為了防李自成進京匆匆忙忙修建的,因為時間緊迫,經費緊張,建得太小了,東西長600米,南北寬隻有300米,是我見過的最小的縣城。盧溝橋自古以來就是軍事要衝,也是商賈往來的必經要道,滿清入關以後,這裏就變得更加繁華了,來來往往的部隊、商賈、達官貴人絡繹不絕,就連皇上也要來這裏看看燕京八景之一的盧溝曉月,所以攪得衙門已經沒法正常辦公了,隻好屈居北遷,把衙門建到了十裏之外的一個村子裏,這個村子因此得名叫衙門口。我小時候就是在衙門口長大的。當年的縣衙門就是我上小學的學校,五環路開通的那年被平掉了。
衙門口原來屬於豐台區,中蘇友好人民公社,後來又歸到了石景山區。衙門口是大隊建製,有幾百戶人家。我家住在上街一號。一號這個號碼一聽就是靠邊的,靠上街南頭。院子南邊是村頭的場院,麥收過後,場院上總是堆著幾堆麥草,直到風吹雨淋把金黃的麥草垛曬成灰黑色,那些麥草也沒人動。我們經常在麥草垛裏玩捉迷藏。姐姐放學回來,常常帶著我們弟兄三個去挖野菜、捉螞蚱。那時二哥和我還小,大哥腿不好,都隻能捉到一些小螞蚱,隻有姐姐回來才能捉到大螞蚱。有一次,姐姐捉到了一隻一紮長的大肚子螳螂,一下子就把我們弟兄三個的胃口吊起來了。從那以後,我們每天都希望能捉住大螞蚱,姐姐也盡量滿足我們的要求,有時會捉到蟈蟈,有時會撲到大蝴蝶,有時也會一無所獲,隻是提著一串小螞蚱回來了,那樣我們就會覺得今天沒有收獲,很無趣。
一號院東麵是一塊空曠的田野,冬春種麥子,夏秋種地瓜。每逢“五一”、“十一”,這裏就是我們看禮花的地方。大人孩子一起聚集在村頭,看一陣說一陣閑話,禮花快放完了,便三三兩兩地往回走。麥田裏有兩座墳,不知是誰家的。秋後玉米下來的時候,每逢吃過晚飯,房東大嬸就會拿出兩個元寶形的裝玉米棒子的大笸籮,然後吆喝著:講故事嘍!於是院子裏的孩子們馬上就圍到了笸籮旁邊,一邊幫著房東大嬸搓玉米,一邊聽她講故事。院子裏住著四戶人家,家家孩子都不少,笸籮邊一圍就是七八個,那兩個笸籮也真大,一個笸籮能睡下兩個七八歲的孩子。房東大嬸講的大多是一些窮人和地主鬥智的故事,有時候也講一些鬼怪故事,一講到鬼怪故事,我們就會聯想到院子後麵那兩座墳頭,嚇得晚上不敢出門,甚至白天也不敢到那兩座墳前去。
姑父、趙叔和牛叔也都在衙門口租了房。趙嬸身體好,很能生,結婚以後,平均不到兩年一個,進北京時,他們已經有了四個兒子。趙叔那點工資已經不夠她花了,趙嬸不得不出來做臨時工。她的脖子上落下很長一道疤,煙也比過去抽得凶了,一天一包不夠。她那種好吃懶做的毛病改了不少,但是依然不會算計著過日子,到處借錢,背著一屁股債,也不知道愁,整天還是樂嗬嗬的。
牛叔和牛嬸感情一直不好,但是牛叔當了勞模以後,兩個人再沒鬧過離婚。到了北京以後,他們又有了一個孩子,家裏生活變得緊張起來,牛嬸也不得不麵對現實,出來幹臨時工。
母親十分羨慕牛嬸和趙嬸,也想去幹臨時工,那會姐姐和大哥都上學了,母親把我和二哥送到了衙門口大隊托兒所,跟著牛嬸和趙嬸去上班。那時母親已經懷上了弟弟,身子很重了,在家把腰勒了又勒,生怕人家看出來不要她。母親總共也沒上幾天班,她的肚子很快就被人發現了,工地上幹的都是重體力活,人家不敢再用她,把她辭退了。不久,弟弟育海就出生了。
調到北京以後,父親的工資根據地區差又降了一些,每月隻有94塊錢。隨著弟弟的出生,家裏生活變得拮據起來。在工人群裏比,父親是大級工,情況算是好的,但是也很緊張了。十大工程結束以後,建築公司歸了石鋼(石景山鋼鐵公司,即現在的首鋼),父親還想像以前那樣積極,但是生活逼得他不得不考慮家裏的事情了。父親再次顯示出了他非凡的生存能力。石鋼有個焦化廠,生煤在煉焦之前要洗,洗煤的水帶走了許多煤渣煤末,沉澱在小河溝底,形成了煤泥,父親便利用星期天去挖煤泥,然後用自行車帶回來。建築工地上每天都有鋸末刨花等廢料要處理,允許工人們帶回家,否則積壓多了很難處理。父親便用麻袋一袋袋地用自行車馱回來。家裏燒的就靠這些,基本上沒有買過煤。他還在永定河邊開了兩塊荒地,種了些地瓜、花生和玉米,下了班,他不是去弄燒的,就是去侍弄這幾塊地,每天都是天漆黑了才到家。
父親並沒有放棄爭取入黨,每天下班之後,隻要有政治學習或黨課活動,他就不去忙自己家那點事,而是專心坐下來學習。他知道他的入黨問題主要卡在母親的家庭出身上,於是便騎著自行車一趟一趟地往順義縣跑,沿著當年外調人員曾經走過的路線,又把那些莊走了一遍,但是依然沒有結果。母親決定親自到順義去一趟,看看能否根據殘存的記憶找到自己的家。於是在一個星期天讓父親用自行車帶著她去了順義。
他們先去了魯各張莊,經過幾十年的變遷,村莊早已不是原來的樣子了,母親找不出一絲能和她的記憶對上號的痕跡,又到魯各莊、張各莊看了看,結果也一樣。從衙門口到順義有五六十公裏,父親一個人去,騎快點還能在天黑之前返回來,帶著母親就慢多了,看完這三個村子,太陽已經快下山了,隻好往回返,回來路過柳鎮,天已經黑了,他們就在路邊一家小飯館要了兩碗麵條,打算吃完再往回趕。小飯館不大,打的牌子卻是地方國營柳鎮飯店,飯館裏沒什麼客人,服務員是個年輕姑娘,沒什麼事幹便與他們攀談,問他們是哪來的,來幹什麼?母親說是來找家的,然後把自己的身世簡單地告訴了那個服務員。外祖父姓季,母親問那個服務員柳鎮有沒有姓季的,服務員說,柳鎮這麼大,我哪能都認識呀,再說哪有那麼巧的事,你來找家,坐這一打聽剛好就碰上了?母親找家心切,說:“都到了順義了,我覺得我家的人就在附近什麼地方,可就是聯係不上,飯館裏過來過去的人多,要不你幫著打聽打聽?”母親臨走時還給她留了聯係地址。那天父母親回到家已經是夜裏十二點了。
衙門口大隊的文化生活搞得很豐富,小學校每個禮拜都放電影,五分錢一張票,即使是五分錢,從母親手裏要出來也不容易。母親很會過日子,她一輩子幾乎沒向別人借過錢,全靠精打細算維持生活。那時北京的許多專業文藝團體響應毛主席“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的號召,經常出來為工農兵義務演出。北京評劇一團二團都來過衙門口,馬泰、魏榮元、新鳳霞、花淑蘭、小白玉霜、趙麗蓉等著名演員都在衙門口小學的舞台上露過麵。這些演出不要錢,否則大隊也請不起。這些演出,母親是場場不落,下午一放學,母親就叫我們拿著小板凳去占地方,然後再輪流回來吃飯。演出的劇目大部分是《向陽商店》、《奪印》、《箭杆河邊》等新戲,也有一些老戲,像什麼《劉雲打母》、《頂鍋》、《王少安趕船》之類的。
緊接著大躍進之後,三年自然災害來臨了。父親的工資雖然不高,但在正常年景下養活一家人應該沒有問題,困難在於買不到糧食,按照國家供應的標準,再加一倍也不夠我們這些孩子吃的,黑市上糧票已經漲到了三塊多錢一斤,父親一個月的工資充其量隻能換回30斤糧票。父親那兩塊地也種不成了,因為還不等地裏的莊稼成熟,就被人偷光了。我記得從六歲開始,就跟著母親去挖野菜、擼柳芽、挖白菜根子。很長時間內,家裏沒有吃過淨糧食,頓頓是菜粥,滿碗的菜找不到幾粒米,弟弟當時還小,每到吃飯時,母親盛起一碗粥,先把上麵的菜挑著吃完了,最後碗底剩下不多的一小堆米粒倒給弟弟,在母親的帶動下,我們幾個做哥哥姐姐的也開始給弟弟挑,一碗粥盛上來,先扒拉著把菜葉吃光,把碗底上剩下的那一小堆米粒留給弟弟,每人一碗下來,弟弟的小肚皮差不多填飽了,我們才開始心安理得地吃第二碗帶米粒的菜粥。
按說吃供應糧畢竟每月有一定數量的保證,不至於難到這個份上,記得那時家裏四個大箱子裝的都是糧食,直到箱子裏的米生了蟲、麵發了黴、結成了疙瘩母親才拿出來給我們吃。糧本子上還存了不少,沒有全買回來。父母親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挨餓挨怕了。他們不是不相信共產黨,是怕老天爺不給共產黨麵子,怕有一天供應糧斷了,所以把本來就不夠吃的供應糧又儲存了一部分。後來糧食政策稍稍靈活了一點,在糧店可以用1斤糧份買5斤地瓜或兩斤半地瓜幹,於是母親把糧份幾乎全部換成了地瓜和地瓜幹。這樣我們可以吃飽肚子了,可是那幾年的地瓜卻把我吃傷了,以後一見到地瓜胃裏就返酸,到現在我也不吃地瓜,一輩子不吃也不想,但是這個話絕對不敢在母親麵前說,我說過一次,母親立刻把臉沉了下來,說:“一輩子別說這種話,不然老天爺還要讓你挨餓!”
那兩年我們吃不到淨糧食的飯,可是母親卻要千方百計想辦法保證讓父親吃上不摻菜的糧食,吃飽。父親是家裏的頂梁柱,如果父親身體垮了,一家人還怎麼活!每天下午母親蒸幹糧的時候都是蒸兩樣,一鍋兩屜菜團子中有幾個淨麵窩窩頭,那是給父親吃的,剩下的給他帶上作為第二天的中午飯。每天早上父親上班時都要和母親爭執半天,母親一定要讓父親帶三個窩窩頭,父親卻堅持隻帶兩個。就是這兩個窩窩頭,父親還要剩下半個,回來後分給我和弟弟吃。父親下班時,飯盒總是夾在車座後麵的,我知道飯盒裏有半個窩窩頭,於是每天父親下班時就到街口去等,眼巴巴地盼著父親早點回來。父親一到,我立刻迫不及待地把那個飯盒取下來去和弟弟分窩窩頭。我想任何一個做父親的,都經不起孩子那樣期盼的眼神一看。
我的沒出息的舉動很快被母親發現了,她十分嚴厲地嗬斥了我一頓:“誰讓你天天到門口去等你爹的?你六歲了,還不懂事嗎?”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哭了起來。母親或許覺得對我有點過於嚴厲了,有些不忍心,過了一會,又拿給我半個淨麵窩窩頭,我沒有吃,偷偷塞給了弟弟。
其實,家裏挨餓最多、吃糧食最少的是母親,大哥從小身體不好,瘦得三根筋挑著個腦袋,需要特殊照顧,弟弟小,營養要保證,剩下的三個孩子也都比她重要,母親牽著這個掛著那個,心裏惟獨沒有自己。母親的臉浮腫了,腫得嚇人,腦門上一按一個坑,半天起不來。到醫院去看,醫生說,沒什麼病,可能是吃野菜吃的,多吃點糧食就好了。
困難時期經常有要飯的登門,對待這些要飯的,母親不是塞給他們一點吃的打發了就完事,每次都是拿個小板凳讓人家坐下,吃飽了再走。有一次,母親熬了一鍋大米地瓜粥,這在我們家也算是改善了,可是粥剛熬好,來了三四個要飯的,母親讓他們坐下,給他們盛粥,幾個人大概是餓壞了,吃了一碗又一碗,眼看快把一鍋粥吃完了,看見我們幾個孩子在旁邊看著,實在不好意思再吃了,放下碗要走,母親知道他們沒吃飽,又給每個人盛了一碗,把鍋底刮得幹幹淨淨,說:“你們吃飽,孩子們一會我再給他們做。”
那一年出了奇跡,我們老家這個山東最窮的地方,居然沒有遭災。春節前夕,伯父給父親寫信,說外麵要是過不下去,就帶著孩子回來過年。於是,父親帶著我回了一趟老家。